沉郁的文风是作家的一大特点。陈廷焯说:“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它要“若隐若见,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大雪歌》的雄浑,《水调歌头》的苍凉,《声声慢》的缠绵,《在夹缝里》的顿挫……,从中透出沉郁来,给人以回味。诚然,“文以气为主”,作家本人的气质、才能、性格总要透过他的作品泄露出来,让研究者有迹可寻。文气决不是外加的,它如同果汁一样渗透在果子(作品)里,滋养着作品。现在还不能说那守箴的作品在沉郁的风格中走了多远,但我们很高兴他有自己的风格。因为匆忙,笔者来不及对此深加探究,但陆游诗说:“谁能养气塞天地,吐出自足成虹霓。”笔者是深信不疑的。
多变的手法与凝练的语言
那守箴认为,天变道亦变,文艺创作没有固定不变的路子。因为生活本身是复杂多变丰富多彩的,人们的审美需求也在不断地变化。因此,创作的过程,就是作家认识社会、认识人、理解人生、追求美、发现美、创造美的过程。应该指出,他的成功,绝不仅仅因为他十分关注并出色地反映了我们这个时代,还因为,他遵循艺术创作规律,用多种多样,不断创新的艺术形式来超越自己。
从他发表的九篇小说里看,其特点是取材广泛,角度新颖,结构独特,各有高招,有反映煤矿沸腾生活,塑造采煤工人群像的,如《大雪歌》、《调查刚刚开始》、《百丈崖》;有表现文艺界艺术家、演员生活的,如《水调歌头》、《小星星》、《一念之差》;有反映普通人对生活道路选择、追求理想的,如《声声慢》、《贺新郎》、《少年行》。再看他其它的作品,如戏剧,报告文学、散文等,都是以全新的面目出现的,没有一篇雷同。这些作品,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对当代社会生活进行了深刻的表现,并成功地塑造了—系列活生生的人物形象。
再从作品的艺术形式和风格变化看,他始终遵循着一条艰苦探索的路在发展。如小说创作,有中篇、短篇、超短篇;在结构的变化上更显著,有传统式,有传统与现代结合式(情节与心理揉合),有散文式,有“戏中戏”式。而每一种结构方式,他都用得很纯熟。这里他还有一个特点是,小说的题目,他都喜欢用中国古典词牌名代替,以含蓄地包容作品主题的多义性。从发表的两部戏剧作品看,可以说是他多年来对戏剧创作进行探索的结果。《在夹缝里》打破了传统的分场结构办法,采用分段(用灯光暗转变换场景)的办法推进剧情,比较灵活地打破了时空界限,丰富了话剧的表现手段,特别是在表现话剧人物心理矛盾冲突方面取得了较高的成就。《王老三养鸡》则吸收了国外荒诞派的夸张手法,寓哲理于荒诞之中,亦庄亦谐,使人在捧腹之后,思考严肃的社会问题。近一两年来,那守箴在报告文学领域也进行了大胆尝试,取得了可喜成绩。其两篇报告文学充分具备了报告文学的特点,文学色彩浓,有人有事,夹叙夹议,显得笔墨纵横,奔放从容,既给人以美的享受,又给人以深刻的启迪。
那守箴对人物性格的刻画表现,其手法也是灵活多变的。首先,他很善于将人物置于复杂的矛盾漩涡中进行刻画,从而表现了复杂的人物性格。《大雪歌》中一群由五湖四海、各种成份组成的采煤工人,就处在人的自然欲求和社会政治经济及道德伦理制约的矛盾中。“在社会偏见和特殊劳动条件面前,他们大都狂放不羁、酗酒,好勇,有时也讲点迷信。”如,有的拿李四五的大裤头取乐;队长老丘则张口就骂“娘”;有的抱怨命运不公,感到人生无常,前途暗淡;有的还争权夺利,划分势力范围;有的甚至干出损人利己的事……。然而,最终他们战胜了自己,在道义和死神面前,显得那样“强悍,坚韧、团结”,丝毫没有贬低工人阶级的光辉形象。正如高尔基说的“人们是形形色色的,没有整个是黑的,也没有整个是白的。好的坏的在他们身上搅在一起了——这是必须知道和记住的。”其它作品中的人物,也都处在复杂的矛盾漩涡(事件矛盾、人与人的矛盾、心理矛盾)中,从而显露了人物的本性和真实面目。
其次,作为人物性格链条的细节描写,在那守箴作品中随处可见,而且往往是与心理描写结合在一起的,有力地起到了勾勒和烘托人物性格,细腻生动地展示人物内心世界的作用。如《大雪歌》结尾时的几段细节描写,就非常准确地凸现了几个人物当时真实微妙的心理状态,作家写道:
“使脱了力的老丘低低地、低低地呻唤着一个字:‘饿’……
这是这个金钢般的勇士梦中的哀婉的诗。谁能听见呢?
‘工作组’慢慢把手伸进怀里,轻轻地拉出一个手绢包,里面有一个饼子,是准备带到井上回家的。
还拿回去吗?
他慢慢解开手绢的扣结,轻轻他把手缉的,四角打开。
小电工在缓缓地收拾着工具,尽量不碰出一点响声。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他渐渐仰起头来,在那上方,舒展着,摇曳着一枝碧绿的枝叶……”
此时无声胜有声。读者分明看见了一股强大的人格力量冉冉升起,也看见了春到人间的美好景色。
再看看作家在《水调歌头》中是怎样描写乐队演奏员们的心理活动的。章若愚修改后的《河朔令》在演出中大获成功,这时:
“掌声追随着他,呼唤着他,使台上演奏员们觉得好笑。他们俯视台下,感到听众激动得过份了,掌声往往是假象,只奉献给浅薄,真正的艺术只有少数人才能欣赏呢。
话虽那么说,演奏员心里都不免泛起点醋意,章胖于到底耍了什么花招,使人们大上其当呢?……”
这里,作家完全站在客观的位置上,对演奏员们狭隘、嫉妒的心理给予了准确的摹写。这种描写,表面看来不带任何主观色彩,而实际上却浸透着作家对人物情绪、感受、思想、意念的深刻独到的体验。通过上述几例我门可以印证果戈理说过的一段话:“如果作者不去洞察他(指乞乞科夫)的心,如果他不去搅起那瞒着人眼、遮盖起来的、活在他的灵魂的最低的一切,如果他不去揭破那谁也不肯对人明说的、他的秘密的心思,却只写他象全市镇里,玛尼罗夫以及所有别的人们那样子,那么,大家就会非常满足,谁都会把他当做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呢。不过他们的姿态和形象,也就当然不会那么活泼地在我们眼前出现!因此,也就没有什么感动,事后还在震撼着我们的魂灵。”④
另外,那守箴作品中人物语言的个性特点也是十分鲜明的。读者能够通过人物语言看出人物的心态和性格。如《大雪歌》中的老丘,为人粗犷、豪放,不乏—副热心肠,他的语言特点是简单、干脆、明了。我们听听他是怎样做班前动员的吧:“你们,都是我的兵,你们这些家伙!你们,一个个都是好样的,娘!等到国家好转了,都去我家喝酒,哪个龟孙才不去。”多么朴实、直爽的语言,真是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它只有老丘才能说得出来。再如《贺新郎》中的那位桀骜不羁、谈吐刻薄的女青年小说作者隋丽娟,张口则咄咄逼人,毫不理会别人怎么看自己,十足的现代青年的性格、气质;而三哥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副语言腔调。作品中有这样一段,隋丽娟问他;“‘丢了专业你不觉得可惜吗?’他又居高临下地看了我(笔者注:隋丽娟)一眼。‘这要看你从哪个角度去说了。可惜啥?他们守着个专业有啥结果?没有结果嘛!柳树开花没结果。他们种胡麻不收,我种洋芋收了。你比比看!’”活画出了三哥追求实惠,庸俗不堪的心理和性格。在《聊天速记》中,作家完全站在旁听者的位置上,通过入物对话交代情节,刻画人物性格,显示了作家对人物独到的观察、体验和驾驭语言的能力。正如鲁迅先生说的;“作者用对话表现人物的时候,恐怕在他自己的心目中,是存在着这人物的模样的,于是传达给读者,使读者的心目中也形成了这人物的模样。”⑤
纵观那守箴的作品,其语言带有鲜明的个人风格,特点是凝练、含蓄、明快、幽默、抒情,性格化、哲理化,这和他的性格为人是—致的。他往往能用三言两语,便准确地勾勒出人物的个性特征及其典型环境,使入看后深深印在脑子里。另外,他很擅长于将叙事与抒情结合,往往在关键的地方,把自己对社会,对人生的理解、感受,对人物事件的评价直接倾吐出来,当然不是硬贴上去的,而是变成整个作品有机的组成部分。如《在夹缝里》的每段结束时,都有一段“画外音”,对时事、对人生发表评论,言简意赅,起到了点题的作用。在《海阔云深娆燕飞》中,作家对海燕为艺术顽强拼搏的献身精神给予了高度评价,其中有这样一段话:“生活里不可思议时事真不少,只是它们的色彩不一样,气味不一样,价值也不一样,让麻雀到房檐下去筑窝吧,海燕向往的是一碧无边的高阔的天空。”《太雪歌》中也有这样的例子。近一两年来,那守箴又将这个手法做了发展,即尽可能把自己隐在幕后,通过人物的语言和行动(包括心理活动、感觉)来传达自己的意向,即让人物自己去表演。如《一念之差》中,作家只写主人公老果处在那样的境况下,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而不去直接评论他做得对不对。值得提出的是,作家在个别作品中描写人物的意念和感觉时,有过份追求语言的修辞华丽、人物感觉的细腻的迹向,显得比较琐细繁冗,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作品的感染力。但这只是微瑕而已。
近年来那守箴发表作品较少,原因是多方面的。一个是由于爱妻病故,身心两损。再一个原因是,作家身为一个艺术刊物的编辑,并担负一定的行政工作,没有余力进行创作。但他并没有停下来。随着近年来改革的深入他进入了更加艰苦的思索之中。他不愿意把自己没有思考成熟的东西拿出来,更不愿意去赶对髦,编写那些哗众取宠的廉价作品。他的这种对艺术执著、严肃的态度,我们应该理解他相信他不会长久保持沉默的。据作家透露,他最近正向有关领导请创作假,准备撰写一部名叫《大江东去》的中篇小说。这部作品将会带给我们什么样的艺术享受呢?我们拭目以待。愿他在创作上有新的突破,希望他在民族文学领域里有新的开拓和进展。
注释:
①俞天自:《不应该再偏颇了》,《小说选刊》1987年第7期。
②亚里斯多德:《记忆和回忆》第一章<34>第5页。
③王蒙:《对一些文学观念的探析》,《文艺报》1980年第9期。
④果戈现:《死魂灵》第十一章<171>第374页。
⑤鲁迅:《看书琐记》(1934年),《鲁迅全集》第5卷第429页。
(发表于《宁夏当代作家论》,宁夏人民出版社,1988年12月第一次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