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头牛一前一后走来,踏着潮湿的土壤,空气中泛着农家肥的气味儿。成双成对的就给人很恩爱和睦的感觉。雨水和庄稼地交织的味道,让牛们很开心,一板一眼很抒情地散步。头牛嗅过的草,尾牛走过再嗅一嗅,头牛绕过的稞,尾牛瞅也不瞅。它们行动与外表如此相似,是印象中每一头牛的模样。
有人说牛眼里只有呆滞了的善良和无辜。可我分明看到了牛眼中深藏着的情意。
偶然,双牛并肩了,还会有一段聊天:“我们相爱吗?也许爱的是在对方身上折射出来的另一个自我,是剧烈而不真实的反光,还以为自己有多么荣耀!”
部落
不知道部落原始的生存状态是什么样子,只知道从前有过由若干血缘相近的氏族结合而成了这样的集体。现在也有部落,听说海南就有个中国最后的部落——居丁部落。他们标志性的手势是快节奏地拍打着自己的唇部发出“哇哇哇——”的声响,打招呼向人问好。
有很多次这样的经历,尤其在宁夏、内蒙古这样的省市,处处洋溢着地旷人稀的况味。晚间在归途中,满车的人都打着瞌睡,只有司机师傅和车灯努力地睁大眼睛,撑亮十几米远的路面。睡意已渗透人的每一个毛孔,只是没有躺在自己的枕头上,我的意识还可怜地醒着。偶尔,远远闪过一盏灯晕,孤独地半明不亮着,让人想探究守灯人怎样才能如此孤伶而挺拔地活着。
终于经过了一个小城或镇子,灯光一下子连成了片,坦诚地暴露出城的气质和身材。在一路黑漆的映衬下,这成片的灯光璀璨夺目,整体透出近似于晶莹剔透脆弱的光泽来。巴金老人写过一篇《灯》,大意是走夜路的人只要前方有一盏灯就有走下去的勇气。眼前有整城的灯在集体召唤,我却找不到这种回归的感觉。
由灯勾勒出来的城在夜中脆弱突兀而没有根基,像下雨天哪里随意冒出的一朵蘑菇,集中而又孤零零地戳在地上。这种感觉一次次再现,一直不明白缘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有一次,在夜间,我路过小时候曾经生活过的一个矿区,那本应该是一个我熟悉的所在,但依旧是脆弱突兀而没有根基的感觉,夜很容易蒙蔽眼睛,但月却更易蒙蔽心灵。那晚住下了,第二天清晨我很容易就找到了答案。这个矿区四周本来是有树的,尤其北面曾有过一片很大的杨树、榆树林,春天抽芽,夏天摇绿,秋日铺黄,冬季挂雪。后来迁来的人多了,没处可住就砍掉了树,盖起了砖瓦房。树没了,树根子就在房子的下面,树再次发出的芽儿,也钻不透人抹了一层又一层的水泥地板。树没了,矿区和人都少了心理和抵挡风沙所依靠的屏障,他们抱怨风大,抱怨煤渣子灌耳朵,却没人去想起他们小时候攀爬这的,那些可以折下枝条编成草帽的大树,那些有着年龄的树皮,那些年年泛青逐绿的树叶。没有树的矿区、镇子、村庄是死寂的,像凭空挪来的一堆积木,随意地拼凑,无所依持。没了将根深深扎进土地的感觉,人就没了对这方土地的许多想象,人是不能没有想象的。
夜间走路,夜色吞噬掉了还幸运存在的几棵树木。在城市这个强者独立着的身后,紧紧地追着孤独。所以一座城往往孤零零地强戳在那里,所以一颗心往往无所依靠地强戳在那里。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的来源不知是不是从未拧紧的“部落陈酿”中溜出来蒸发掉的。
时间时尚地舞蹈着,将部落血浓于水的亲情蒸发,像滴洒的牛奶留在玻璃桌面上的印痕。
人们鄙夷一些拉帮结派搞小团体活动的琐碎动作,害怕这种“东亚共荣圈”带来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又渴望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时来运转。
人以类聚还真是个纯真年代的天真做法了。不论香臭好歹,只要意气相投就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既而就能同生死共患难,也就有了“汝富贵,勿相忘”的文字留芳。
而今,喝一场酒有一场酒的目的,结交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作用。人人都在摆一副棋子,将那点粗俗的纯真早早地就进化掉了。
人是在不断进步的,尤其是分析判断问题的能力。
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由于分析辨断能力的不断发展,其余的人不深刻也深刻了,不聪明也聪明了。别人那么高抬、珍视、重视你的一言一行,逼得每一个人急急地学深刻,急急地学聪明。
这个世界像是不再有什么类不类的了。人往往因为一个观点类了一下,人也往往因某一个过程又类了一下,人还会因共同聪明的某一个默契再类一下……此类已非彼类,仅是个过程和步骤而已。在这个个性时代,张扬自我是主流,再这么强调类不类的,落伍了。
物还是群分的。羚羊在成群的跑,蚂蚁在成窝的搬家,麻雀在成片的聒噪。还能成群成片地看到物种间的相亲相爱,真是件愉快的事!
谈谈汉代的帝王将相。
刘邦带着张良、樊哙赴项羽的鸿门宴,项庄舞了意在沛公的剑,气盖山河的项羽没有坚强氏族部落,也没理解唯一亲者的真正用意。可惜了项羽虽勇冠三军,却因分配不均的小事处理无效,引得诸侯不服。真英雄项羽不懂,官场上的氏族亲情很大成分上维系于利益分配的。叔父项伯留情留私于刘邦,项羽自己关键时刻又过于心底无私天地宽,鸿门一宴放虎归山,为自己的“无颜见江东父老”的下场埋下了伏笔。而刘邦却有容韩信点兵多多益善的海量,有运筹帷幄不如张良,沙场点兵不如韩信,国粮运贮不如范增的自明,所以建立了坚强的人造血缘关系,也就培植了众多愿意相信汉高祖刘邦赤帝斩白帝故事的听众了。
汉武帝“金屋藏娇”的故事泛成一语,广指新娶娇妻极为称心如意。
最终因一个色艺双绝的卫皇后卫子夫,刘彻还是伤了传颂千载的那段青梅竹马情谊。一荣俱荣的卫氏一门享尽了显贵无比的待遇,顺便还为历史造就了一个英雄人物卫青。而这一切也挡不住色衰爱弛的悲情故事,忽喇喇,似大厦倾,宠极一时的卫夫人凭薄薄的爱终不能善终。
男女之间的情爱,有共贫贱不能同富贵的见异思迁;有色衰爱驰的千古不鲜;有浓情变寡义的时间定律……上下前后观看一番,根基都很缥缈不牢靠。远不如父子、母子、兄弟姐妹那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关系绵长。
氏族、部落靠血缘关系或人造血缘关系推动、阻碍着历史和情感的历程。血缘关系关键时候是可贵可信可怜的。
文章开头提到的海南居丁部落只有几百人,其中年轻的居丁人已开始学习人类公共语言。你与他们合影,他原始地笑着向你收费。在已开放的旅游景点中,年轻的居丁人职业类似于演员。
真正的居丁人太少,不得不有职业化的演员混进了最后的居丁部落。
鸟巢
春天在植树的铁锹声中幡然惊醒。
天暖和了几天又惯性地冷了起来,留心看看,路牙子间小草不屈不挠地探着头,灰头灰脑的,有些胆怯,但还是钻出来了。
每天呼呼喘着粗气的拖拉机,都会拉来数根十几米高的壮年树木,然后,分兵布阵地栽在了小区四处。挖土机也干得酣畅,为一棵棵粗大挺拔的成年树木重新固定坐标的机会并不多。
榆树、槐树、核桃树……看着它们不远千万里的搬来落户,总觉得它们比人更不容易。掬一把汁液离开故土,掏一片荫凉安家他乡。于是有了欢喜和怜惜它的心情,来来去去地不断观察这些新邻里。猛不丁就发现了离家很近的一棵榆树上有一个硕大的鸟巢。每天走过时爱仰着脖子看,直看得脖子发酸。
很典型的喜鹊巢,就是比一般的大,猜想是喜鹊王住的吧。我的根据是,人很贪心的,搬掘来的物什都是让大自然挖心挖肺疼的极品。喜鹊王应该是舍巢离去了,巢像是空的。鸟比树更有能力自由地选择自己的来去。
在搬家的过程中,喜鹊和树都在努力。要想想,风尘仆仆赶来的树能保全一个如盆大小的鸟巢,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喜鹊因为有更舍不得的,比如说森林只有放弃了它千辛万苦、一枝一翎衔出来的窝。这不仅仅只是不容易了,是在得失之间挣扎的抉择,是心智和诱惑的较量。
人生的许多感慨都源于相通的认可。
我喜欢昆明的丽江,喜欢她那恰恰好的享受和安静。只觉得好,但想找一件可附着感觉、能说清楚的实事还挺难。
在丽江的一家宾馆中,说确切了是在房间卫生间中,像在家里一样随手抽出了本杂志。没看,先一阵子感激和佩服。高级宾馆设施齐备我不惊讶,功能齐全理所应当。有图书室,有上网处也不稀罕。可是在卫生间中放书的还不多见,并且放在了最顺手的位置,可以相信设计者是有生活体验的。
体贴的成本可以很小,体贴的深度却可以很浓。宾馆在放书的小架子上贴着几个字,一定要引出来:“书虽是旧的,未读却是新的。”在感觉的余芳中,旧杂志格外的可爱。思想是最大的宝藏,此时心中充满的是对智慧的敬意。
如果说丽江所能给人恰到好处的舒适,这倒是一合适的例证。它让我体会到了智慧的境界问题,体会到了恰恰好的微妙之处。这是丽江莞然的一笑。
身边有一家宾馆,八层高,没有电梯。在宾馆林立中这可是硬伤。住宾馆,能有几人有心情爬楼梯呀。掏钱就是买服务的,设施不到位,别怪人们嫌贫爱富。可这家宾馆一直活着,不大红大紫,也能自我维持。经营的奥妙参探不透,可观察到此家的楼梯文化真的很独到。每层楼梯都挂有走路如何如何的字幅。孔子说过,老子说过,弗洛伊德说过,福尔摩斯说过……反正是你爬楼梯是占了大便宜的,是花钱买不到的,是应该满心欢喜的。
爬一次楼梯就能窥斑见豹地了解宾馆活下去的底气了,把劣势说成独特,把天生不足引申到精心设计。别致的花招用到妙处就演化成了智慧。
像鸟儿,飞出鸟巢就有天马行空的自由。打开一扇大门的钥匙可以很小,一扇大门后的天地可以很大。
玉龙雪山的牦牛坪海拔4800米,最高处有5200多米。在青海的日月山海拔3800多米处曾有过心如针戳的强烈高山反应。高山反应在玉龙雪山上却丝毫不敢入侵。这与人的身体、情绪、感觉等是相关联的。
牦牛坪仅是玉龙雪山的半山之巅,却不影响它已具备高山之坪的资格。在高巅上有坪,并且近有落英缤纷的草甸,中有不落叶植被松树、榛树,远有花海瑶池般的雪山背景。画面、意境都可以让人忘乎所以。坪美丽寂旷,足以让人纵马扬鞭小半日。美景且不说它,我更着意坪上星星点点散落的大毡房、小木屋。坪上纵马的游客没有谋过面的,更不曾见憩在这里的主人。海拔已到巅的坪上,一杯水一碗面大概也是挑夫之劳。主人何所见,恐怕真的在瑶池了。但这里确实有人在住,有木屋为证。
木屋外面没有篱笆,这里用不着篱笆,若隐若现地用鹅卵石做了个圈地印象。
我趴在一个个木屋缝隙间张望着,木屋的房门都是象征性地钉死的,这是主人暂别的标志。在这里主人不会担心有人侵占他的领地。屋中有石头架着的床板又用石头夯实了床腿,有裂着缝的木桌子,有装满柴火的大筐,有攒成堆的干牛粪,有挂着的绳子,有立着的木锹……
木屋、毡房是放牧人的坪上之家。有草了,放牧人与他的牛羊上山。草枯了,落雪了,放牧人与他的牛羊下山。
想象着无世俗之音干扰,相爱的人白天里纵马放歌草甸山川,夜里在这样的木屋中数星星该是何等情调。这仅是偷偷的一抹笑而已。即使两情相悦一起寻觅世外桃源浪漫的人还有,也没有能携手受饥苦、受雪寒、住柴屋的清苦神仙眷侣了。
我还是想象地布置着木屋,桌上要摆上含着每日最新鲜露珠的紫色小花,地上要铺上最醇香的黄土,门后挂着个斗笠,最好还有一袭蓑衣,要一张弓,有一捆箭……
找一个没人知道自己的地方不容易。一眼看上了牦牛坪的好,就是因为到这里自己都不用认识自己。天有多大,心就可以有多大。雪是晶莹着的白,花是透亮着的艳。4800米的海拔是一种难度,上来了就演化为一种满足。满足多好呀,看看为我拽马的藏族小伙,红透了黑染了油亮了的面庞,粗壮结实拙笨的躯干与这山、这坪像是一体的。我使劲儿仰着脸,想象着会带走些牦牛坪健康光明的颜色。
我对藏族小伙说,大声吆喝一声吧,“吆喝喝喝……”
在粗野狂放的声波来回中,悻悻下山。下山时,哑笑着对自己说,放弃,放弃,就像坪上的牧者,有草时会放弃家,无草时会放弃坪一样,就像喜鹊王因为还有更眷恋的,会放弃含辛茹苦织就的鸟巢。
感觉中那些骄傲的孔雀总在冷漠地踱着仪态万方的步子,不理会人期待它们开屏的心情。只有每年的四月份,炫目美丽的雄孔雀会时不时地抖擞着毛翎吸引雌雀的注意。在不济时还会引吭几声载歌载舞地达到生儿育女的目的。
到了又一轮明媚的日子,那些骄傲的家伙又该踱方步了吧!
同样是孔雀,处境却大不相同。南方的孔雀多是在绵软锦翠的草坪上款款地颔首散步,人来了也不慌,一幅楚楚动人与人类和平相处的泰然大度。尽管也是有十只八只的,却高傲着自顾自地展示着光耀的美丽,绝不与其他携手同步。那些镜头彩染了北方游客的眼。北方的孔雀多关在公园的笼子里,斗笼之间关得孔雀也厌厌的,常常立在墙角或单杆上静静地发着呆,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呆若木鸡”这个词。于是,在看到北方圈养的孔雀时总爱说,看看人家南方的孔雀,语气恰如说看看别人家的老公。
在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有一个很有名气的传统表演项目叫孔雀放飞,这镜头很刺激我。
到了放飞时间,管理员隔着一汪很大的湖面朝对面山头吹哨子。像滑翔机的飞行表演,十几只十几只的孔雀一拨拨地从山那边滑翔到湖这边。大片的孔雀起飞是何等景致,更何况不是小鸟、小雀般的呼扇,是借着山势之高冲向低处的惯性之力悠然地滑翔。初一看很舒展,很恣意,阵容美丽而恢弘。
但接下来,几百只孔雀落地后全然失去了飘洒之态,个个如土鸡般争食管理员撒下的谷物。蠢蠢冲冲着,毛发凌乱,花容失色。又几十只孔雀从山顶俯冲下来,像冬日雪后空地上的扎堆麻雀。孔雀失去了绰约不群的仪态,美丽也黯淡无光起来。没人再注意它的华丽,都在瞠目孔雀原来也可以像养鸡专业户养鸡那样圈养着。
鸟为食亡,在生存面前,哪有什么清水出芙蓉的事情。这是歪理,可惜这么高贵的鸟儿也免不了俗。
从此我反倒欣慰北方孔雀的处境了。它被桎梏着,却还有一份鸟儿的自尊,它不开心,还有一份呆若木鸡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