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秆麦秸子燃起了杨家岭半山腰间的袅袅炊烟。女人蓬着头端着个老粗碗呼噜噜地用盐水嗽着口。男人趿着双头里已顶了花的布鞋半蹲在窑洞前衔着口旱烟,吧嗒吧嗒的。嘴角还印着昨夜口水的男娃挑逗着只大黄狗,狗一脸没睡醒的恼意,汪汪地直叫。青灰色的炊烟被震得一窜窜的。男人顺手把趿着的一只布鞋向黄狗撂了过去,男娃和黄狗知趣地静了下来,围在了灶前。喷香的小米粥的香味已胀满了窑洞内外。
女人将抿抿蓬着的头发熟练地挽了个发髻,直起腰,心满意足地瞅着自己的家当:一大一小的男人和结结实实的一口窑洞以及窑洞门口堆成山一样的红辣椒。
阳光斜斜地就照过来了,女人脸庞上闪着浓稠小米粥一样饱和的光彩。男娃子拽着花布书包追赶伙伴去了,男人舔干净了男娃碗底还剩下的一口汤,打着饱嗝,扛着锄头背着筐准备下山上田,经过女人和炉灶时咳嗽了一声,算是打了个招呼。女人正眼也没瞧他一眼,只一伸手就从男人头发上揪下几粒黏稠的黄米粒。男人吃饭总这么实在、香甜。
男人下山像狸猫一样又快又没声音,女人把窑洞的门又推敞了些,她深深吸一口从窑洞里散出的气味,觉得那捂了一夜的全家人的味道比这山坡上的新鲜空气还耐闻。
窑洞箍在半山腰里,整个山厚实得像男人的胸脯,女人心中踏实得很。
窑洞门上还挂着隔了年的辣椒串,不够红了。女人从辣椒堆中挑了些又红又亮的,很快就串成了新的又挂在门上。女人眯着眼细瞅着,辣椒红得乍人的眼。
女人想山下的男人一定看得到,因为她看到了男人筐里的小山一样的红辣椒又满了。
这正是丰收的时节啊
延安大学兰惠园中音乐嘭嚓嚓地响着,三五成群的大学生们汇成了一个大圈子带着涩涩的拘束正在交际舞扫盲。硕大的老槐树轻摇着新鲜槐叶,蒙蒙胧胧地打着瞌睡。不知是被晚春暮色薰的,还是在这太熟悉的镜头中产生了晕陶陶的幻觉。
不是吗?65年前,穿着悄悄改瘦裤腿军装的姑娘们甩着编实了的油亮小辫子扭扭捏捏嘻嘻哈哈地来了。小伙子们用粗牛皮带扎紧了绷绷硬的腰,也豪情万丈甩着军人的步伐走来了。从此,延安大学有了跳交际舞的传统。嘭嚓嚓的节奏与立正稍息的队列口号,在这黄土地上有着一样的历史经历和色彩。
兰惠园的左侧就是一组窑洞群,依山而建,层层相依,是延安大学里独有的六层窑洞教室。
窑洞教室中有蚊虫围着灯光在嗡嗡地唱,兰惠园另一侧就是通体透明的高大教学楼,咫尺可达。可坐在这里的学子们却图得窑洞的安静和像在家中的那份熟悉的踏实,窗明几净的教学楼略显冷清。
厚厚的窑壁过滤了操场上的热闹,黄色的灯光更加静心地抚摸着书页,嗡嗡的蚊吟像文字中的逗点,是恰如其分的停顿。从山腑中透出的气息能让心静下来,敞敞亮亮地读书,山腑中的地气像滋养庄稼似的滋养着一批陕北土生土长的学生娃,他们在窑洞中能找到顶天立地的感觉。
“嗬——”有人打了个悠长的哈欠,乖巧的蚊子就狠狠地在他脑脖子后叮了一口,恼着的年轻人狠劲地向脖子后抓了几下,几道红印子遮住了蚊子叮起的红包。
“哧——”后排他喜欢的一个姑娘在轻笑。思想一抛锚,让他想起了灯下边纳鞋底子边陪他读书的母亲。那拉线的声音,恰如姑娘的笑声。
是晚间来到延安大学的,六层的窑洞教室灯火点点,形成了一整张很有意境和内容的立体书页。从远处看时,窑洞群下一层的窑洞始终谦逊地站在上一层窑洞的肩部,上一层窑洞礼貌地露着张望的眼睛。走近了,六层窑洞形成了山的层层阶梯。山即窑洞,窑洞即山。
陕西的工匠不够使了,河南、河北、宁夏、青海的工匠们就有机会成了陕北箍窑工匠们的下手了。
论箍窑洞,陕西的工匠们心中的底气像喝足了两杯高粱酒又来上一杆旱烟子。
八层,二百六十八孔的延安石窑宾馆给足了陕西匠施展手艺向同行炫夸的机会。成排的圆拱组成重重叠叠高低错落的村落,一般工匠你能行吗?
“哎哎,你们几个,石灰中沙子要少掺些,石窑可不像你们盖楼房,稀里马哈地就混过去了,灰配不好,石窑是要炸口的;不对不对,这石头怎么大几块小几块呢,石头一定要均匀,不然石窑子能结实得像箍出来的吗;重来重来,那窑洞门要精雕细琢的,一孔窑洞好不好,俺陕西人是要用手掌子一寸寸咂摸的……”陕西工匠如疆场上的督战大将军。在石窑宾馆的建设中,天南海北的声音,都统一到了山丹丹花开红艳艳的格调中。
二百六十八孔窑砌好了,工匠们揣着饱满了的腰包一路做着梦回家了。打算着回家后也再箍它一口窑,没宾馆那么大,却要更用心,让子孙结结实实地住他个三五辈子。梦做到这里除了咧嘴笑还忍不住再喊上一句“提起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
工匠们的手艺没白瞎,石窑宾馆也成了星级旅游景区。一组原打算靠经营吃喝往来营生的窑洞,靠着陕西工匠们箍窑洞的天赋有了新的历史使命。
我们小小的导游介绍说,窑洞夏晒不透,冬冻不透,隔音抗震效果好,还能防御放射性物质……据说探月计划中,月球上最好的居住方式就是这种最古老的建筑。
陕西工匠们有登月球的机会了!
这些都不重要,来到了延安,就图看到窑洞古老厚沉的内容和它的眼睛。
天下无贼
今天想来,我的好朋友海初中时遇到的是一个格外棒的语文老师,尽管当时他把学生折磨得耳根子痒痒,同学们没有一天不在背后痛斥他的“暴政”。此位老师大人要求每天下午两点二十进教室,十分钟后也就是两点半,每人必须交出一篇八百字的习作来。如果写不出来,晚上会请那个倒霉蛋写一篇千字文的“为什么写不出来”的说明来。手段高明的老师逼得他们每天每时的眼睛就像台收割机,随时捕捉能书写的一切东西,一砖一瓦,一虫一蜂。海说过,这样下去我们就是成了作家也都是疯子类的。一年后“暴政”老师走了,可这几十个学生的写字功夫却永久地留下来了。海没当上作家,但他写材料,每每犹有神助,至少快的先机谁也抢不去了,以至于他一直轻视我这个以写字为生的人。
同时,海还一直羡慕我,我高中时的一个语文老师是个超年轻的老夫子,当时也就二十好几吧,师承某个著名老夫子,高兴起来讲起课有点之乎者也的味道。少年夫子的古文功底颇深,责任心更强,他承包了我们所有的早自习时间。每天到校的第一件事就是随着他抄写刘义庆《世说新语》中的一则小古文。在黑板上游龙走凤,我们在厚本子上信笔疾书,节奏都很快。一则古文录完后,他带着我们摇头晃脑地读,再就文出几道古文阅读题目抢答评分,这一记就是两年多,《世说新语》就这样由印刷体变成了几十本手写体,古文的晦涩难懂就在每天的晨间半小时跑到了我们脑子里,跑到了我们的笔记本上。我现在还有兴致翻看半文半白的东西就源于那两年的强化训练。童子功和少年功夫是精纯并影响终身的。
这一影响就影响到了下一代人身上。有了孩子和当他走稳当了以后,就开始练他的童子功。最初很好,学玩相济着《三字经》《全唐诗》之类的,其乐融融。但这一年多来,跟风一样地让孩子去学英语,学识字,每到周末的两天反倒比平日里忙,跟着孩子辗转听课的战场,心甘情愿地做个最用功的旁听生。旁听生是有任务的,尤其孩子跑神去捉蜻蜓的时候,自己就要张大了耳朵去听,想着回家后给他补上孩子每天听到的。补上了才安心,觉得离把孩子琢成器的那一瞬间又进了一步。
我很累,孩子也累,像我们小时候抱怨老师一样抱怨我,觉得水深火热的。下班时,想着孩子晚上还有英语课,脚步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我们晚上的《小虎还乡》也看不上了!看着两个耀武扬威的孩子高举着棍子追赶打闹,脏着小脸,拖着鼻涕,莽撞而开心,觉得这才是孩子,才是真实的快乐。同样,儿子的不快乐也是真实的,但这不是我的初衷啊!
我的初衷是在孩子学有所得之余,还有玩沙子堆泥巴的时间,可以把泥巴糊在脸上,可以把足球挂在脚下,可以在阳光下撒欢,可以在草丛中捉蚂蚱。可一不留神,原以为能把握住的尺度却大量地缩水失去了准头。
哪里是在练童子功,分明是在消融阳光和欢笑!我无招,我沉默。望子成龙的奋斗像有一条磁力很大的暗流,天下的父母都顺着暗流走,拖带着自己的孩子,像是在追赶光明。
我不敢对孩子说这种感受,因为我刚看过一部拍过了几年的片子《天下无贼》,为了表达看这部片子的感受,我还要讲下面的故事。
不管儿女多大,在父母眼里永远都是孩子。父母也总是会在感叹:“我儿子太单纯,到社会上一定会受欺负的。”事实上,父母心疼担心着的儿子在社会上精灵精灵至极,是人尖子似的人物,只有别人研究崇拜他的目光,哪里受得了什么欺负。
朋友家里,身为父亲的他爱给儿子讲政治风云、官场现形的典故,妻子爱给孩子讲人心的较量,口角之锋的技巧。“别吃亏了,儿子,这世道坑洼很多,只有你一个人的时候父母怎能放心呀,要多教你点防人之道,这个童子功也不能缺失啊。”这不仅是朋友两口子的心里话,差不多是每个父母的内心独白。
当然,最生动的课是父母下班回来后表达给孩子的心情和表情。单位的不公,社会的不平往往就着饭菜灌输给孩子了。一来让孩子长见识练防人之术的童子功,二来抒发自己的郁闷之气。我不得不再提起刘德华和刘若英出演的《天下无贼》来。刘派义贼们(校园这么称呼吧)被怀揣巨款的农村少年质朴、善良和不设防人类的美丽情怀所感动,与另一派紧盯住少年腰包的贼展开了窃与反盗窃的生死较量。刘派的目的只有一个,让少年永远快乐,让他相信天下无贼,让他永远留存不设防的人生。所以,从我的初衷讲,我只给我的孩子讲我练童子功的快乐过程和收益后的得意之态,只给孩子讲无设防地爱每一个人,讲每一个人都爱他的故事,讲天下无贼的童话。
童话的真相,等他长大了自然会明白。在这片土地上,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
七月荒原
苍莽、浑黄的黄河石林山棱毕竟莽莽撞撞地连成了山脉,尽管我不想呼之为山脉,但又不知怎样呼唤它。因为山峰拔峭挺出,特立独行着,丝毫没有相互联系、合作的意味,就失去了山脉牵手延绵的意象。刀劈斧砍般的横截面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穴洞,每座峰就酷似巨大的珊瑚礁了。穴洞像是常年被水温情舔砥出来的那种,边缘有想象中的光滑流动,穿梭间就有了些执拗的感动来,像是看到未曾能亲近又长久怀着亲近念想的人。冷冷面孔上,不知原因地就露出的一缕让心轻轻荡漾的笑。
七月荒原,光天化日,赤裸不安。
驴车
是坐着“驴的”来的。很时髦的称呼。驴是农户用杂粮滋养出来的健壮驴子,车是二轮撑棚的大架子车。虬曲盘升的山涧土路,驴车成了最便捷的交通工具。驴子从来没被人这么看得起,看得重。毛发被梳理得光亮,耳际到前额间系着的彩绸铜铃在美美地炫耀,感觉到了驴子微妙的骄傲。驴子也自觉精神漂亮,一路撒着欢,细尾巴婀娜多姿地翻着花样。
有人赤裸着脚坐在“驴的”上,眼前石头森林灿烂流动。驴子们成心要喧宾夺主,自觉排起车辆的长龙,形成了种阵势。下一辆拉车驴子的头就探在了前一辆车上裸着的脚际间。她揉搓着驴子立起的耳朵,抚摸着驴子滑顺的皮毛,驴子受用的很。
于是它低下头,用温热的粗粗的鼻息回报着裸着的双足,甚至调皮地飞快舔一下,它喜欢听惊乱又娇俏的笑声。
于是它以为这就是幸福。
渡口
我来到渡口,像五岁那年一样,穿着第一条碎花连衣裙,望着山洪积下的一潭水发呆,然后涉水而下,让柔软的裙裾软化后再拍打着双腿,然后水面上就浮起一朵细碎的花。一直想,大人们根本不会欣赏美。不见了我,他们在干枯的井里寻我,他们在玉米地中寻我,他们在稻草场中寻我,然后在水坑中寻到了我。一阵惊呼,惊醒了我关于水的梦。在想象中,那时飘在水面上的裙摆一定美得像朵睡莲。惊呼的大人不懂睡莲。在农村仅生活了大半年,长大的记忆中,能留下的也就是这恍惚的片断了。
总是在夜晚亲近水的。一条简单到只有甲板,平直铺开的大渡船上盛着隐约的心情。岸上是篝火、音乐、笑声以及扭曲着的狂热和烤肉浓腻的香。渡船泊在岸边,岸边只有渡船陪我。黄河水浓稠到了巨幅稠缎的模样,不惊不乍不卑不亢地淌着。看见了,心就动了,黄河水便旋起一声响,声音被风支离着,反映到脑子中又慢了几拍。黄河水就皱着眉头皱出了一波波的纹,然后嗔怒:“走了那么远,只有一声问候!”然后又自笑开来,无牵无挂地跑开。
自信,便有了如此的从容优雅,喜欢这种了无牵挂的淡定。
把脚浸在水中,夜晚透心的凉。突然又想把裙摆铺在水面,铺成一朵睡莲。
水面的风咝咝地警告:这可是百米宽的渡口呀。有些慌乱地收拢双足。黄河渡口说:世上已不见了五岁的睡莲。
农户
洋气了的农家四合院骨子里头还是乡情的。也乐得把它想象成亲切土地的由头。
一家人怎么就如此迁就地挤占同一块土地分享同一块天空呢?看到农田里独自劳作的庄稼汉总觉得有颗阔拓安静的心。艳阳下的阔拓,夜晚舒适地收敛在了这四合院中,门窗都是敞着的,仅挂了席帘子。静了的夜中,门里总会有些声响吧,会不会干扰了枝头的鸟儿和田间的蛙。农家安逸得很,贴枕头就睡了。
躺在四张单人床拼出的炕上,身边睡着三个夜间很陌生的人。她们的脸被月光涂抹的匀净而生动,伴着轻轻的鼻鼾。吃过了农家饭,敞着门也睡得如此安心。
侧侧身,轻叹了口气,借着月色发现对面屋檐下的一个秘密:有一面小小的镜子,镜面水一样的光在流动。
我愿意相信农家的崇拜、信仰。
我愿意相信这乡风沉醉的夜。
牛们
一醒便知是个爽净的清晨,像是醒过来后再睡着的,这一小段睡梦就和什么作过了约定。
一点点补充便能激活一整天精力。像爱着的人每在分别的包中给你塞进些小东西,你便觉得是一冬日的粮仓了。
雨来过了,留下的是它恍过的身影。路面潮潮的,树干和金属质地的栏杆一样晶亮着。在提示下作着深呼吸,雨水的味道很甜。
是很爽净的清晨,可以放纵着步子徐徐前行。有意挑选着有小水洼的地面跳动,被雨声拍打一晚,难得还有情绪的充盈。
心闲着的人就和闲下来的牛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