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时,走在路上,有一棵树,有几簇花,落一会雨,刮一会风,尽情欣赏,细细品味,身外之物,转眼就成了心中文境。在这种境界中,不知人在何处又有何妨,心境在,人自在。
无月却有夜
雨轻,再轻也溅得西湖心绪一漾漾的。
夜幕已垂,细细的雨丝只有斜迎着湖面上不多飘忽的光线,才能略略擒到它的一点身影,扑簌簌的银线一样。其实迎合它是没必要的,它已经温存地将人揽入怀。面颊潮潮的,是雨丝细腻缠绵着的亲吮。
“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在西湖”。多情的诗人为杭州这座人间天堂留下多情的诗句,使得人间天堂在清清澄澄的想象中平添了不少玫瑰色彩。只是后人都喜欢旖旎的故事,于是春秋时期那个叫西子的美丽姑娘便和西湖沾亲带故起来。“无情未必真英雄”的壮士勾践一腔柔情地携她而来。春水晃,春波荡,西子颦着的眉开了,螓首之间,情不自禁,对人、对水相视含笑,西湖水顿时千般柔情起来。时空一颠倒,这情景就被正在疏浚西湖,广蓄山水,葑泥筑堤的苏太守东坡看到了,心有所动,吟出了“欲把西湖比西子”的句子。从此以后天下人都学会了把天下美景和历史上绝世佳人相比拟。这是让人无尽想象着的句子,波光滟影中,美好与美好任性重叠。
因地处杭州城西故唤西湖,一直不满意这个解释,这个感觉今天更加强烈。西子姑娘一样的西湖,在千般粉黛中越发卓然不群。把西湖唤作西子湖,会令人更悠然神往。西子湖有美是不归隐的,她不寻高山古刹而吹寒了香肩,不寻静谷幽涧而疲了金莲。她在人间该有的烟火气中自自然然地安排着自己的恬淡。水边铺花地,湖边绕香樟。香樟树的向阳侧是各色人等的马路,各色人等的热闹,香樟树的背阳面便是澄静静的湖面、澄静静的心思。花地的外侧是你争我抢闹哄哄的心情,花地的另一侧便是渴盼清波涤荡的心境。西湖是杭州城酣睡时的一场恬静梦,是热闹熙攘城市中的一个意外清凉。
西湖的美,无数人渴望着,免不了也怪不得人的追逐之势。无辜而便捷的交通造就了白天西湖的羞涩、慌张与疲惫。这时的西子湖便生生地透出些内心的萧索来。没有弦引知音,热闹面前,连孤独都学会了隐匿。炎炎烈日虎生生的眼,眨也不眨地记忆着每一个幸福而盲目的游客。游客匆忙的眼神收集了浮光掠影,却找不到心领神会的冲动。
断桥上不见了杭州城那把曾盛开过的最美的伞。白娘子拈着一枝淡紫色黄蕊的小花端坐在雷峰塔下,痴痴地念着许仙。西泠桥畔,白衣胜雪的苏小小在琉璃亭中倦倦地掩琴小酣,不见车辚辚,不见马咴咴。披着梁兄和小九妹衣衫的双蝶也静静地依偎在剑兰的花蕊中,回忆着同窗三载念过的书页。
时常是有月或有雨的夜才能让西湖某些情绪活泛过来,尤其那弯如眉黛的牙月,会挑逗的人心很敏感,尤其是那淅淅沥沥的节奏,让人由不住安静、单纯起来。
这是个无月有雨的夜,这个夜在记忆中变得格外突出,当时的感觉今天想来更近似一场美丽消瘦的幻觉。我是踏着花香来的,如今花香已散了,像曾经在梦中深爱过的人,醒来时弄丢了任何痕迹。江南的花很多,又多为极大极艳的品种。夜色中不见花姿,只有各色花香无遮无拦地漾了出来。甚至可以让人借着香气还原每朵花的颜色,每枝蕊的姿容。这样的雨丝和香氛是不需要撑伞的,人有时多么渴望一点清冷和通透。
西湖中亭阁很美。苏堤,白堤,秋月,印月,每一勾一画都牵扯着历史的冠带,每一砖一瓦都浸润着唐诗宋词的韵骨。眼前的亭阁太美,占尽了匠心神韵,又占尽了春山秀水。尤其在夜的呵护和水波的衬托下就让人想到了蓬莱仙境老神仙的家。它恼我光用眼睛去爱它,光用未说出来的语言来赞美她,于是它就由着性子往西湖深处走,走的背影曲曲折折、绰约万分。于是我紧跟着她,也来到西湖的纵深处。当眼睛适应了有些泛着幽蓝的湖水时,我开始抱怨这座没找到名字的亭子。既是亭就半倚山半偎地罢了,干吗又学做一条画舫,又单单载我一人!随着夜的深,寂寞很快就成了一种呼之欲出的恐吓。其实选择夜中的西湖,期盼的是“小舟在月明的大海里”的景象,今晚单单无月。
有些怯怯的凭栏,雨丝未改样地斜着下来,风不知怎样就兜满了单单的衣衫,心便一紧一松地轻轻战栗,伴随着目酣神醉,有种飘摇没根基的感觉。恍惚中时间便刷刷地倒流,想象谁能把酒临风着:“春水碧于天,画舫听雨眠”,能助我躲开风中盛开的大朵大朵黑色的寂寞抑或思念。长亭,咫尺人孤零。愁听,阳关第四声。古韵、今朝、江南、塞北,西湖水将思绪冲得一团糟。西湖本就是个风雅氤氲的地方,由不得曲水清流样的柔肠百种。
果真是水性江南。到了江南随处是湿漉漉的。尤其是眼里,在没有月的雨夜中竟能幻出两轮晶亮着的月牙来。这月牙不知是何时植于心中的,在这潮潮的土壤中真实地破土而出了。
到西子湖是寻美的,我寻到的却多是胡思乱想的梦境。扎克斯说,梦只是灵魂撕开的缺口,西子之水纵容我的缺口驰骋。古人说了人生三重境界: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人是庸人;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人是伪智者或更令人难容的庸人;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与第一重含义决然不同)的才是真正智者。智者与庸人间如此的相近,智者与庸人间天壤的疏远。
智乎?庸乎?雨丝连缀的夜,月都羞答答隐去了。
西湖的水,留存下了一个想念的理由。想念着,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艳晴的心态下,西湖窈窕三十里,再萦心曲,去赏“掉舟入湖,山色如蛾,花光似颊,温风如酒,波纹若绫”的西湖水拈花微笑神情。
秋天后的光阴
谁都不知道额济纳的秋天下一步要做什么。
额济纳的秋在十月铺天盖地而来。尽性、浓烈而明媚。
首先是色彩。红柳的绯红,胡杨的金黄,木棉的雪白,再加上间或在这些色彩中的过渡色,深红、橘红、杏黄、深黄、褐红……色彩流溢,绚烂张扬,饱饱的秋日感觉就攥住你的心不放了。
沿途的红柳不是额济纳景观的主角,却有美得让人透不过气的姿容。一进额济纳,层层叠叠、满山遍野的柳花仿佛在一夜间绽放。迎着阳光燃烧在柳林枝头。最妙的是夕阳西下,借几许天边流苏般余霞的灿烂,绯红的柳林间升腾起的薄雾如烟,似胭脂尽染。风动时,流动着的韵律缓缓地从远方飘来再向远方飘散。一丛丛、一簇簇的红柳便有了生命动感的灵性。相传额济纳的红柳是霍去病大将军失手跌落的马鞭扎根生成的。红柳不惧风沙干旱的不屈韧性,灿然亮丽的形象倒也般配关于霍英雄的传说。
胡杨的风姿在美好中显得越发出众。
尤其是大片大片的胡杨喧哗它们的整体气势,整树整树的胡杨渲染它们成熟的光泽时,你只有甘心去做景色的俘虏了。
金秋的胡杨、胡杨林是一场华丽的神话。整体去赏,杏黄、金黄、橘红调的色块能让视觉以舒适的规律渐次铺开,铺得人心底金灿灿、暖洋洋的。硕秋的胡杨林更近似于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潋滟着盛大、繁华和成熟后的静谧安详。
这里的阳光富足得很,整个上午,胡杨林都在温暖的抚拭之下,所以黄得更浓,红的更艳。远视胡杨林,有整体的透明感,层次也很分明,再加上阳光给胡杨林整体外廊勾勒出了金线条,一张浓郁的油画便在大自然中诞生了。
细观每一株胡杨,具体到了每枚叶片都有把玩的价值。幼年的胡杨叶如柳眉,壮年胡杨叶呈卵形、阔卵形,老年的胡杨,叶片才定型为椭圆形,少数如枫叶。更有甚者,一棵树从上到下将不同的形态叶片集纳于一身,让人嗔目。
胡杨的一生是不甘寂寞的。风、沙、涝、旱赋予了她形象多变的理由。应运而生、应势而长,生得清朗俊秀,长得积极昂扬。一轮轮地展示存活着的勇气与美丽。即使是繁华落尽,其残骸也铁骨铮铮夺人耳目。
胡杨树在当地又被称为“流泪的树”。越是在干旱贫瘠的土地上,胡杨越懂得生存的压力,越会在体内储存大量的水分。阳光充沛时,胡杨树干中会流出晶晶亮的液体来,像滴滴清泪。
胡杨会哭。她活得独立而孤独,活得立体、厚实而有城府。
到了额济纳,知道有“怪树林“一景时,才明白胡杨的泪是应对这一景了。
没去怪树林却没少见怪树。就像在丰硕的稻田里时不时有几个坟冢在守望。就是在这繁盛已极的金胡杨林中,奇特叱目的枯死胡杨也时有陈显。
胡杨树能名蛮中外,不仅仅是因为满树秋景张扬出来的美丽。
怪树往往是借一片金色繁华突兀地横现黧黑、千年不倒的身躯。枯树的外躯奇形怪状,都是极尽了痛苦、挣扎后的雕塑:经脉迸露,骨骼参差,或匍匐或蜷缩或龇牙嗔目或仰天长啸。分不清是坚强还是痛苦,是坚忍还是纵情。总觉得枯死掉的胡杨是金戈铁马战役中还没厮杀尽性的勇士,满腔的愤懑,满腔的压抑都凝集在了难以填平的沟壑之上,用最壮烈的死来质问“古来征战几人回”的惨烈。它们不发声,但你总觉得有一声能穿透天地的呐喊。它们枯死不动,你却觉得处处有股张力想吸附你。想着想着,毛骨悚然,凄凉的感染力让人不能久视。
能把身后千秋事安排的如此气派、撼人的植物,莫过于胡杨。其生生死死都有内容,所以胡杨有泪。
再环顾不远的四周,金秋仍在。只不过人在怪树丛中,视觉和心境都胆战地澄静了一瞬,身边的人和物便刷地后退了,像消失了一样。
看胡杨,需看额济纳另一景观:老神树。未近老神树,却因听过其故事比近了还来的真切。据说神树需六人才能合抱。神树之神缘于其生命力战胜了人的野蛮砍戮,进而让人产生了畏惧神崇。每年冬末春初,神树下人头攒动,就连神树根下天然的一个树洞也被许为“心愿洞”。在沙沙作响的叶片拂动声中,神树安详地倾听着曾经想主宰其命脉的人向它喋喋不休地诉说希望、祈求。于是经幡猎猎,香烟缭绕,诵经声随风飘动,神树青烟由此而来。
不管是人对老胡杨的砍伐还是把其视为神灵,这棵千年胡杨不息地旺盛着自己的根脉。方圆内分蘖生长出的五棵粗壮的子树,似母子,似家庭。南来北往的游客都爱将小额纸巾粘在神树树干上,粘在神树眼泪上,是一种上供的心理,大概有祈福的意思。我想,若真有神意,那也应是希望人与树一起自强自立,扎稳脚跟活下去而已。一棵树就是棵树而已,把它看作树还有几分风景,看作其他,倒没什么意思了。
该在的永久都会存在。千年的额济纳的黑河是滋养这片绿洲的血脉。黑水河的水源就来自于古弱水。传说中,“其水不胜鸿毛”的弱水即今额济纳河及其上游黑河的统称。额济纳最有名气的居延海是弱水的最终归宿。
居延海的日出日落很有仙风道骨的意境,平沙漠漠,远山迷荡,芦草萋萋,在光线的变化下神态万千。据记载,最为神奇的是居延海是个飘移湖,由于弱水流量大小限制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喜欢在沙漠中有这么个任性调皮的海子湖。它灵动着嘲笑阔大的空洞无物。
所以西周的老子,留下《道德经》后,西行千里,没入流沙得道成仙。爱做梦的庄子也在梦境中变成了蝴蝶于居延海幻成一缕青烟成仙升天。这是巧合也是喜欢。现今的小小的居延海还要担负得道成仙的神话压力,倒不如日出日落时,洗尽铅华享天地灵气,润弱水精华来的轻盈、灵动。
喜欢和喜欢还有不同。
喜欢夜的天空。到了额济纳才知以往仰视的天空都是隔了纱,隔了雾,隔了人间烟火气的。那天凌晨5时许,赶在了日出前看到了额济纳夜空无遮无拦活泼泼星阵。确实成阵,星多得让人欢喜。密密实实,错落有致。大的烁眼,小的含蓄,这才是真正秋高的夜空。不见真正的星空已久矣!
在额济纳最有秋韵时而来。据说胡杨胜景不过十天光景。来得气势磅礴,走得也绝情利索。贪婪了满目秋色,只会说“要找极致的感觉,额济纳的十月便有了”这一句,不知算不算是赞美。
我不知道额济纳秋天的下一步要做什么。只知胡杨的一生是不甘寂寞的,这是额济纳的灵魂。
想象中,如地毯的黄叶也会有震撼的美,那只是想象,确实不知道秋天后的明天是怎样的光阴。
让桂林重新想象
仅看桂林的山水就觉得她被动地负重太多。
桂林山水甲天下,这一句话压得桂林沉甸甸,像苗族姑娘节日里的银饰,漂亮固是漂亮,璀璨固是璀璨,却压得人脖子发酸,恨不得早点结束一些繁文缛节,披散长发赤足于溪水之中。
一进桂林眼见的便是很突兀的一座又一座山,都是青笋拔地一般,但山顶温和圆润,卓然独立着,又不咄咄逼人。与西北连绵的贺兰山和巴蜀参天入云的山脉相比,桂林在山脉一族中绝对是个“另类”。说它是人工堆砌的山屏,它规模大了些,说它是座天然山,它又过于纤巧、灵秀。整个城中,山峰位置排列过于恣意,不像是城点缀着山而建,倒像是山穿梭于城而生。零乱不代表不美,桂林的山散淡、悠闲得很,这么随意地东一靠、西一站,轻易地就流露出自己的绰约风姿来。古书上有一段更传神地描写“桂之千峰,皆毫无延缘,悉自平地崛然特立,玉笋瑶簪,青列天际,其怪目多……”看桂林山从古至今的怡然态度,恐怕是不太愿意给自己扣上“甲”不“甲”天下的名分的。
桂林城北有一双塔,是桂林城内标志性建筑物之一。塔前立有“佳偶奇缘”字样,引得成双成对的人争相留影,留下好的祝愿。
在桂林的双塔百米之外立着宋朝桂林阳朔县小县令的全身铜像,县令名曰王正功。王县令有何功绩和建树无处去考证,“桂林山水甲天下”这句话却是有史料记载地出自于王县令之口。我不知道桂林人立王正功铜像的目的是佐证“甲天下”之言的历史悠长,还是因这句话惠及桂林山水太重出于对王正功的感激之情。但“甲”字引起诗坛上的百家争鸣却成了游桂林山水时的可餐一景。“桂林山水甲天下,不如武夷一小丘”,郭沫若在某种心情下这么说过;“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江西的爱国将士吴迈也颇为不平地这么说过。
不管怎么说,桂林山水的美与独特是文字不能增减的。铜像上的王正功以过来人的身份优哉游哉地品咂着后人的心思。你看他身躯微倾,衣冠飞扬,左手扶髯,右手舞笔,“桂林山水甲天下”黑迹犹湿。史料上说,王县令这句话本意不是在赞桂林山水冠不冠于天下,而是对当时桂林的秀才们考取功名、蟾宫夺桂的祝福之语。后人误解了王县令的话,王县令却因一句话的误解而长寿起来,有滋有味地活到今天,为后人留下许多很值得品味的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