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芬和小萝卜头们都回家吃饭，有时，我会带着芬回到表姐家，用玉米饼子抹上一层现在想来令人生腻的猪油，再到院子里拔几棵青嫩的葱，然后一起狼吞虎咽。吃过饭，再喝上一瓢冰冷甘甜的井水，我和芬便攀谈起来。为了摆出城里人见多识广的样子，我总是大谈特谈城里的摩天高楼，车潮涌动，人流如织，并引以为荣。她总是用那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一言不发，静静地听我侃，她的脸随着我所述内容的起伏而不断变换着表情，时而惊讶，时而叹息，时而兴奋。当我讲得有些累了，才允许她发表自己的想法和意见，这时，她总是笑眯眯地问我些不值一提的小问题，可她那双含笑的眼睛让我无法拒绝，我只好作些耐心的解释。
有过几次聊天以后，我开始对这个纯真无邪的乡下女孩有了一些认识：她长得有一种不同于城里那些脂粉少女的美丽，她秀外慧中，是一只在自然环境中长大的小鸟；而城里的大部分女孩总是不安于宁静地大喊大叫，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她善良淳朴且谦虚，总能容忍我这个城里人在她面前耀武扬威，也总能虚心地问我些问题，虽然我的答案并不准确。
一天上午，天突然下起了绵绵细雨，我和芬还有几个小萝卜头被困在家里不能出去，他们等了一会儿，见雨仍没有停的意思，便各自跑回家去了。我独自坐在屋里，心情有些像阴沉沉的天空，最后，我被迫拿出暑假作业本，心不在焉地做起功课来。快到中午的时候，我感到脑子里有些思虑过度的前兆，便走出门，站在屋檐下，眺望雨中的山村……啊！那儿真美！远山已变得朦胧，田野闪烁着绿油油的光泽；远处的水库，在细雨中泛起层层水雾，犹如白云缭绕其上；空气变得更甜更润，一座座瓦房伫立在雨雾中，烟囱里冒出的炊烟袅袅升起，让人能感觉到每一座小屋的温馨。我想，再无知的孩子也会被眼前这近乎仙境的景象所感染的。
“阿伟！”我顺着喊声望去，看见不远处的山路上跑来一个小女孩，身上已被淋湿，怀里抱着些什么东西，脚丫儿溅起的泥水，溅落在她的腿上。“阿芬！”我认出了她，大声应道。她跑到院子的台阶上站住，脸上依然是她特有的、纯真的微笑，她那被淋湿的头发发出黑黝黝的光泽，贴在她明净的额上、颈上，长长的睫毛挂着几滴盈盈的雨珠，像动人的眼泪。“快进屋！”我喊她。她站在台阶上跺跺脚，然后跑进屋里，我也跟着走进屋子。她边用衣袖擦去脸上的雨水，边用另一只手递给我一个塑料袋子，我接过那热乎乎的袋子问道：“这是什么？”“六月鲜呗。”她甜甜地回答。“六月鲜？”我迷惑不解。她笑了，笑得很甜：“连这都不知道。六月鲜就是玉米棒，是玉米中最早成熟的一种，一般的玉米要等到八九月份才能成熟，而它现在就可以吃了。”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快吃吧，这是我家园子种的，可不是偷来的。”她笑着把一棒剥好的玉米递给我，我大口地吃了起来，吃得很香甜。她依旧笑眯眯地注视着我，看我吃完了一个，又递来一个。吃过两个之后，我问道：“现在都7月份了，怎么地里还不见长好的玉米棒呢？”她又笑了起来：“六月鲜是指阴历六月，也就是阳历的七八月份，所以再过几天才能看到。”我这才完全明白。
吃过玉米，我和芬坐在长凳上谈论起农作物的问题来，这次是她说，我听。她的每一句话都说得非常认真，很详细，像是在教一个目不识丁的小孩子识字。我发现，芬对我所生活的世界只是缺乏更多的了解而有些陌生，而我对芬所生活的世界简直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我觉得我好像喜欢上了她，但又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只是觉得她美，她可爱，这种情感就如同找到了一个最要好的玩伴、朋友，但却含着一丝羞涩、紧张和心跳。现在想来，那也许就是我最初对爱情的感受吧。
后来的几天，我们撇开那几个小萝卜头，独自去爬山，钻树林，游泳，她总是尽快将家里的活计做完，甚至占用睡眠的时间，以便有更多的时间陪我这个孤陋寡闻的城里人见见世面。但那时的我，只是把这些当成一种乐趣，并不知道这些乐趣里所蕴含的那种可贵的东西。
一天黄昏，我和芬去爬西边一座邻海的山，在太阳即将被这座山遮住的时候，我们爬上了山顶。火红的太阳又呈现在我们的眼前，还有那火红的天空，火红的海水，火红的土地，火红的一切。我和芬高兴地在山顶上大喊大叫起来。阵阵温柔的山风吹来，吹散了我们火红的头发，吹散了我们热烈的笑声。当那只巨大的火球坠入海里，只留下那片火烧云时，我和芬静静地坐在山巅。“你为什么不念书？”我看着她那似霞光般的脸庞、闪烁着纯洁目光的眼睛和风中飘舞的墨发问。“我有弟弟妹妹，我要替爸妈照顾他们，替爸妈做家务活。”她的声音温和而清晰，不含丝毫的怨恨。我哑然无声，心里想：“哎！我怎么能和一个文盲好呢？那还有什么共同语言呢？”霞光中的我们，在褪色的霞光中也渐渐暗淡下来。我们沿着山路而下，手拉着手，那是我第一次怀着那种情愫去牵一个女孩的手，她的手纤细且有些粗糙，像我那漂亮表姐的手。当我们来到山下，芬的手便从我的手上松开了。如今想来，或许是一种自然的简单，也或许是一种简单的微妙。第二天，她照旧来找我玩耍。我记得中午是在她家里吃的饭——玉米饼子、腌萝卜条、青嫩的葱和咸豆酱，还有一个红皮的鸡蛋。我们吃得很香，芬几乎和我吃的一样多——除了我多吃的那个红皮鸡蛋。吃过饭后，我问她：“你到过城里吗？”她摇摇头。“如果你去城里的话，就到我家去找我，我带你去玩。”她笑着问：“到哪儿去找你的家？”我对她认真地说：“你下火车以后，坐102路汽车，然后在中山路下车，向西走50米……”她笑出声来：“太麻烦了，我会迷路的。村子里就不像你们城里，只要你说出名字，准会有人告诉你或是把你送去。”她咯咯地笑个不停。我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她止住笑，安慰我说：“我不是不想去你家，只是我现在还没挣钱，哪来的车钱去？等我挣钱了，我一定去你家看你，好吗？”我高兴起来：“好！等你以后挣钱了，一定去找我玩。”“一定！”我和芬相视而笑着击掌，表示一言为定。
下午3点多钟，我回到表姐家，表姐正在收拾我的东西，我问道：“姐，你收拾东西干吗？”表姐转过头来对我说：“你妈妈今天给大队里来电话了，说你的入学通知书下来了，让你赶紧回去报到。”我恍然大悟，连忙问：“考上哪所高中了？”表姐想了想，然后说：“听你姐夫说是什么技校，我也不清楚，反正一会儿你就往家走了。”我“嗯”了一声，便没有说话。姐夫从外面急匆匆地赶了回来，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旅行袋，见我回来了，便说：“阿伟，这是些玉米棒和苹果，带回去给你爸妈尝尝，等秋果下来了，我再给你家送些去。”我像往年一样大声抗议，但无济于事。“现在就走吧，我用自行车送你去，不然赶不上火车了。”姐夫说完了便拎着包向外走去，我这时才意识到应该去告诉芬一声，我对姐夫说：“我去告诉芬。”便拔腿就跑。姐夫大声喊住我：“我刚才从果园回来的时候碰到芬了，她去学校接弟弟了，你别去找了！”我懊丧地转回身，背上书包，坐到姐夫的自行车上，沿着崎岖的山路，向车站方向去了……
在站台上，我对姐夫说：“姐夫，你看见芬就告诉她我明年暑假还来。”姐夫点点头，然后把我送上了火车。列车在刺耳的鸣笛声中渐渐加速，车窗外的树木房屋在我眼前掠过，并随着夕阳的陨落而变得红起来，像昨天的那个黄昏。
当我走出车站时，整个城市已经变得火红，但已看不到昨天那火红的海水，火红的山峰，只有火红的人流、车流和喧嚣的声浪，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小很小，眼前的一切很乱很吵，视线变得拥挤，思维变得狭窄……
后来，我没有进入那个“地狱专业”的技校，而是走进了社会这所大学，我忙碌着、补习着，以期达到不被“学校”开除的目的。我渐渐地把芬忘掉了，忘掉了那个纯真的、温柔的女孩，忘掉了站台上承诺的再次相见。我爱上了这个城市里许多艳丽的、浪漫的女孩。我和她们去参加霓虹闪烁的舞会，去看刺激恐怖的外国影片，去歌吧去迪吧去酒吧……
当我爱恋的又一个女孩提出分手时，我问她：“你为什么要和我分手？”她那漂亮的脸蛋上裸露着高傲的冷笑：“到了该分手的时候。”她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真的就这样分手了？”我又问。她的表情突然痛苦起来，语焉不详有气无力地说：“你会幸福的。”我正错愕之际，她说了声“再见”便径直离去了。
当对芬的回忆出现在脑海以后，愈加清晰的往事让我不知所措，我开始想念起芬来，想念起那片宁静的土地上我走过的每一条山路、每一片田园，我不知不觉地渴望起来，渴望见到那个8年未曾想起的女孩，渴望雨中那飞溅着水花的脚步还能向我跑来，我幻想着我会张开双臂，会拥揽着那个也应该长大的女孩，身心就这样开始变得投入和痛苦了……
在8年后的夏季，我坐上火车，回到了那个阔别已久的村庄，我走在那条蜿蜒的山路上，惊讶于自己对这条路的谙熟，目极之处是那座和芬一起爬过的山，周围的杨树林和水库依旧，往昔变得历历在目。
我走进表姐家那熟悉的院落，站在芬曾满身雨水站过的台阶上。正在做活的表姐惊喜地看到了我，放下手中的活迎了过来：“阿伟！你怎么来了？快进屋！”我笑着和表姐走进屋里，坐在那条曾经和芬坐过的长凳上，环视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表姐高兴地和我扯起家常来。当话题从那些已然长大的小萝卜头身上迂回到芬的身上时，表姐说：“芬今年五一结婚了，男人是咱村的小伙子，两口子承包了南坡的果园，一年下来也能赚个万儿八千的。”我点着头，心里有些凉丝丝的。
我告诉表姐我要独自出去走走。
我沿着那条通往西边小山的路，缓缓地走着，地里的玉米已经结出了棒子，我想那该是“六月鲜”吧。山风吹来，夹杂着甜甜的果香，我径直走到山脚下，找到了那条和芬一起爬过的山路，向山巅爬去。
也正是太阳即将被这座山遮住的时候，我到达了山顶，呈现在我眼前的是和8年前那个夏日一样火红的黄昏，火红的景色让久违的心情开始悸动，泪水不禁簌然而下。
当我再次看到芬时，她正沿着那条曾经在雨中跑过的小路往家走，虽然天色已经有些暗淡，但我仍能清晰地看见她。她变得成熟了许多，有一种特有的风韵，眼睛依旧是大大的，目光依旧是那样纯情，皮肤依旧是很美的棕色，头发依旧是丹青中的墨色。她轻盈地走着，像快乐的小鸟。我走出院子，走到那条小路上，迎着她走过去，她看到了我，目光却是那样的陌生，我依旧迎着她走，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脚无尘，心无程，自流年
文/五月湄狐
流年说，来看单位后院的植物吧。
随口答应，不知自己是否会去。有这样一份邀请，已然足够。
中午时分去了火车站，林汐乘坐的列车还未到达。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没有感慨，麻木得可以。只是想躲开人，靠近树木和草，靠近有植物的方向，即便它们已凋落，衰微，但感觉与它们是如此贴近。突然想给流年打电话，告诉自己正站在火车站，等一个人的到来。这个人是自己曾用心爱过的，抑或没有爱过，总之此刻的心是麻木的。流年是不知这一切的，他如果知道了，是否还会邀请我去看他单位后院的植物？想告诉他关于我的一切。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马上就觉得厌倦，叹口气想不起来自己与流年因何有了这样的联系，只有一点是清晰可辨的，那就是越往后只会越冷，就像现在，等待一个爱人到来的心也是如此麻木不仁。也许世间再没有什么可以激起我的任何欲望。我只是活在当下，日日要重复的行为和动作中。比如此刻我在等去外地治病的林汐归来，然后带他回家，继续我们的生活。生活，啊，多么奢侈的字眼。
沿着铁轨向前一直行走。庆幸晚点的列车，使我有了如此看似闲暇的行走。我是说，我很少这样出门走走。我几乎没有这样行走过，长年累月。每个礼拜我陪林汐去医院一次，林汐在广场晒太阳的空当，我跑去超市购买日常生活用品，或为他买药。从超市出来，跑回去看林汐还好好地坐在长椅上，喘口气，然后带他回家。
我是如此平静地回想这一切，没有眼泪，没有疼痛，没有任何生和死的欲望。一个人的内心是如此柔韧，真是不可思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