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毕业分配的闲暇,我在外地的小姨家。她开了家药店,我帮她收钱。林汐常来买药,高高瘦瘦的身躯,老远就透出一股灼人的气息。望见林汐的瞬间,心扉忽然开启。他离去时总会深深看我一眼,那目光穿透《雨巷》的哀怨和空寂而来。一个人的目光可以那样深沉有力,空巷的雨珠中如丝般纠缠的忧郁那样钻入人骨髓。不能自已追着这束目光远去,内心从未对一个男人有过如此的感动和惶惑。
林汐一个礼拜准来一次,买相同的药品,是些镇静剂、安眠药之类。店里的人都知道他住在附近的街区,父母都在市里的行政单位工作。他跟任何人没有言语,平淡、安静地进来,拿出一张处方,拿了药,将钱放到电脑桌上,然后无声地离去。
“看仔细了,别少拿了。”我试图笑着激他说出一句话来。他以那样湿搭搭的忧郁的目光望着我。“谢谢。”他说,然后安静地转身。
我极力猜想他买那些药物给谁吃,也许是他神经质的太太,也许是他的父母之一。他安静平淡的表情下有着怎样深刻的内心。一定经过了什么不幸,才使得一个人那样安静和沉默。非常想知道他的一切。这样猜想时,林汐却不见来了。意外有鲜花送来,来人说是有位先生在花店定好了要求定期送我的。
打听到一个地址,我瞒着小姨去了林汐的家。敲了半天门,邻居出来说这家好像有人住院了,都在医院里。也不知哪家医院。
我用了一天时间,一家家医院去找林汐,或者与林汐有关的人。黄昏时,大大小小的诊所也差不多找遍了,没有找到林汐,也没有找到与他相关的人。再去问那个邻居,是谁住院了?她说,这家人不常跟人来往的,不大清楚,好像是他家儿子吧,常待在家的,很少见他出来过。你去市委问一下吧,这家主人在那儿上班。
凭什么我要找到他,我不想再找了,只是忘不掉那道藏布着湿搭搭的忧郁的目光。
鲜花仍旧定期送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林汐忽然出现在药店里,比以往胖了好多,也精神了好多,唯一不变的是那道目光里隐藏的湿搭搭的忧郁,混杂在些许生气中,只有我能辨得出。他一进门便谈笑风生,惑得店里的几个小姑娘笑容不尽。这次他没有买药,当着众人的面,他作出一个优雅的姿势,请姨妈允许他带我出去。
与姨妈分析他的变化,一致认为也许发生在他家或他身上的不幸过去了。
林汐不断地约我出去,白天黑夜地骑摩托车到处去兜风。对我的询问他避而不谈,我也没在意。雨巷中走出的这个男人,我可以什么也不计较。
小姨是反对我和林汐来往的。她打听到林汐一直没有职业,他的家庭好像挺神秘。而父母已为我在老家的银行谋得差事。
有意拖延时间,极欲分辨清楚与林汐之间的感情。越想看清,越是模糊,辨不清真伪。能够肯定的是,自己内心的惊动是真实的。对感情的心成长得缓慢,一直都不能对一个异性产生如面对林汐时的一样惊动来。林汐,有比同龄人深刻成熟的眼睛和内心,深情,喜爱阅读和在世间行走,这些恰是我最欣赏的。
还没来得及问及林汐的职业和他的家庭,父母催促,让我尽快回老家。在职业与爱情之间,我必须作出选择。
“我们都没有职业。”我这样对林汐说,希望他能告诉我怎么做。
“没有职业可以找。体现一个人的灵魂独特倾向的职业不好找,但混饭吃的还是能找到的。”他淡淡地说。
“那你为什么不找?”
“我当然会找,可是如果只是为了混饭吃而找一份事做,我宁愿忍受饥饿。”
他的这番话越发击中了我的心,跟我如此接近的隐忍的内心和灵魂。可是,毕竟两个人没有职业的现实是必须面对的。
父母一再地催促,最终我决定先回去。
林汐送我。一路只是沉默,已然决定离去的心,仍旧期待他能挽留,如果他说不要走,我会立刻回转身跟他走,可是,他只是沉默地拥抱了我。心里如此寒冷,我故意不回头,直到列车启动的瞬间,我转头寻林汐,——那一刻,内心惊恐无声:窗外,那个高大的男人,脸上正不断地淌下眼泪来,一边努力地将视线穿透人群望向我。我缓缓站起身,极力靠近窗户,已不能作什么决定,列车飞速向前,只来得及还他惊恐的表情。
林汐再一次出现时,我在老家的银行发了一星期的呆。他提前没有打电话,自从分别再没有过。
“跟我走。”他说。
我没有拒绝,带着他去向父母摊牌。
一场纷争,一场惊变,我最终决定跟林汐走。父亲说,走出去就别再回来。
三个月后,与林汐举行了简单的婚礼。让我大感意外的是,我的父母来了,林汐的父母却对我们的婚事没有一点的热情,一简再简,直到林汐变颜,才在一家小酒店举行了一场只有两家亲人参加的婚礼。
以前我去过的地方是林汐父母的家,林汐独自住在柳湖南路的一套房中,家里的陈设可谓应有尽有。饭是在他父母家里吃。林汐很快又变得像以往一样沉默。他的父母更是不苟言笑,一顿饭吃得我提心吊胆。跟林汐一再提起,一起出去做事。他只是那样看着我,似有似无的笑让我看不到他的内心。有一天,林汐的父亲独自与我谈话。那是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我又说了出去工作的事,他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不习惯,可以跟林汐去那边自己做着吃。你只要照顾好林汐的起居就行了。”这位市委机关的要员,这样告诉我关于感情的要义。
林汐变得喜怒无常,越来越深的沉默让人寒冷。就像那位邻居说的一样,他几乎不出门,整日坐在那里看过期的杂志报纸,要不是我有意去打扰,我这个人好像不存在一样。偶尔,他会骑上摩托车带我到很远的地方去。看得出来,他是为了我。一路只是无言地飞驰,这已是奢侈。他没有要做任何事的欲望和打算。更要命的是,他的父母会按时送来生活用品,当林汐伸手接住他母亲递来的生活费时,我感到浑身难受,我不知他心里怎么想。自食其力,也许他没听说过这个词。我开始怀疑这个男人的深情和理想。
进入婚姻的爱情是每日林汐还睡着时,我已做好了早餐及午餐,匆匆带上自己的一份去上班,下午两点下班,匆匆赶回去做家务。林汐不再与我有言语的交谈,我有意找话题,他什么也不说,不耐烦时起身静悄悄地出门。我流着眼泪站在窗口,看他站在楼下的草坪前,邻人从他身边走过,就像风从他身边刮过一样不能让他有所敏感。
有一天我回去时,看见有人正骑走他的摩托车。“送给亲戚了。”他淡淡地说,这等于说他以后根本可以不出门了。因为再没有一个理由可以让他走出家门。我们一同上楼,他坐在沙发上看报,目不斜视。我心里裹满委屈和深深的疑惑,将一堆脏衣服放进洗衣机。我不明白林汐的心里究竟藏着什么,抑或我做错了什么。
我一再小心翼翼地提起让他出去工作,他只是沉默,跟他父母讲,也只是得到沉默的答复。
这样的日子逝去了半年。半年中我学会了麻木,学会了缄口沉默。使我有如此隐忍的坚强的是,我仍然相信自己是深爱着这个男人的,相信终有一天他会让我走进他的内心深处,相信我这样的隐忍可以挽救我们的爱情。
秋天到来时,我在房地产公司升职加薪,在公司待的时间也多了起来。那天有客户请客,我第一次喝了酒,喝了很多,被人送回去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车停在楼下的灯影中,车门从外面被人打开了,林汐站在车门外,酒被吓醒了一半,我还未来得及下车,一样利器直直扎进了我伸在车外的右臂,血,流下来,流下来,没有疼痛,只有放纵的快感,仿佛吞进胃里的酒精正汩汩流出体外。我一条腿和胳膊掉在车外,林汐的脸狰狞恐怖地俯下来。司机冲下车,冲向林汐,我听见自己笑出了声,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太累了,我只是睡着了。
在医院里躺了三天。
林汐的父母没有愤怒,没有埋怨,更没有解释。他们在床头放了好多钱,让我不要再上班了,需要什么只管向他们要好了。林汐守在我身边,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眼中的疼痛和怜惜让我不能相信就是面前这个男人将利器扎进我的身体中的。直到那时,我仍旧只是以为,林汐是因为太在意我才会有那样的冲动的。
父母无从知晓我们之间的任何事,这一切只能由我自己来承担。
林汐像看护幼儿一样守了我三天,他勉强答应我出院后仍旧去房地产公司上班。
自从这件事以后,林汐彻底变了。他不再看那些过期的杂志报纸,而是整日把自己吊在窗前,一吊就是好几个小时。有时半夜里惊醒,他不在床上,不知他在哪里,在做什么,白天太累,很快我又睡去。一阵刺痛又被惊醒,身上被他掐得青紫,如此——每夜反反复复。我们不再靠近彼此的身体,甚至各自的衣服床铺。当他不再吃东西而只是象征性地喝水时,我突然醒悟过来,并为自己如此的醒悟震惊了。他是个病人,一开始就是!明白这件事时是在凌晨三点钟,被他在屋里发出的奇怪声响惊醒。楼下住着一个疯子,常听到她像兽一样的嗷嗷叫,而我从来没有在意过。而此刻,林汐在屋里走来走去,我突然恐怖得不知所措,将他与楼下的疯子联系在一起。他听到响动转到床前来,死死地盯着我。我抱着被子缩在床角,惊恐无声,汗流得满脸都是,浑身哆嗦不已。林汐突然揪住我的头发,将我像一件玩具一样拎在手里,他一边一束束往下拔我的头发,一边嘴里说着什么。极度的恐惧使我忘了挣扎和逃跑,只是不停地哆嗦。楼下突然传来兽一样的一声嗷叫,林汐才放开我。守着疼痛和床上一团团的发丝,我不知怎样耐到天亮。
我将自己关在公司的办公室里,不知所措。我不能将这一切对人去说。谁能给我一个答案,我该何去何从?
在小姨家躲了几天,告诉小姨林汐去外地了,我也想休息几天,一个人孤单,她便信了。林汐不断地打来电话,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我只说自己在外地出差。
接到林汐母亲的电话是在四天后的一个凌晨,她说林汐住院了。我问不出“住在哪家医院”这句话,只是感觉失去了心跳。这一刻终于来临了。
仍旧没有告诉小姨,我只要自己承受,只有这样,啊,心里残忍的满足感才能让我平静得可以走进精神病院。
大夫独自与我谈话,被他的父亲挡住了,他的母亲打发我去给林汐买药。
林汐和好多神情淡漠的男人女人被关在一个敞开的大院里,林汐的母亲领我推开那道门,那些呆滞的眼神婴儿样无知地看过来,有好多人向我奔来,我尖叫了一声,歇斯底里,马上有人过来将我带出了院子,我不停地尖叫……等我平静下来时,发现自己在一张病床上躺着。小姨在身边哭泣。我扑在她怀里,嘴唇咬出了血,流得她衣服上全是,只是没有眼泪,我想将近一年的时光我都在哭泣,大概眼泪流尽了。哀求小姨不要告诉父母任何事。
再一次走进那个院子时,我冲那些婴儿样无知的眼睛笑了,笑得心底疼了。林汐看见我,又流下那样深情的眼泪来,这眼泪原来与生命一样是那样的无意义。或者它仍旧是那片海,曾经让我陷落在其中的深海,只是,它只是一样绝望的痛楚,一样寂寞和深邃的海洋。
林汐在那个院子里被关了半年。我辞了职,每日往返于家与那个院子之间。他依赖我,就像婴儿恋着母亲,我被他所感染,感觉到身上的母性或者说神性,我是那样满足,心底是那样残忍地满足啊。
林汐的父母送来一台笔记本电脑,说是给林汐的,其实是为了补偿我,因为林汐只是能吃饭和饮水,再有,就是像望着一个母亲一样地望着我。这就是他能做的所有事。
我已能够如此平静地坐在一群孩子样(我从来不认为他们是疯子)天真的大人中打开电脑打发不能打发掉的时间,浪费掉不能释放的心情。
流年是第一个在网上跟我说话的人。
林汐住了半年。然后在家休养,每星期我陪他上医院一次。
流年告诉了我一个故事,是关于他姐姐和一个男人的故事。他的姐姐爱上了一个疯子,然后被这个疯子杀掉了。而在林汐的家里,我看到一张女人的照片,夹在他的旧杂志中。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流年的姐姐,也没打算要向谁问清楚。
流年因为不能相信爱情而打算独身。
这个故事是在林汐去外地治病时在家中的网上听他说给我的。
林汐的情况后来变得很糟,他的父母陪他去外地求医。我之所以没陪林汐去,是因为我那时的健康状况让林汐的父母无比担忧,便没把我和林汐一起带去外地,并将这一切主动告诉了父母。
父母尊重我的选择,陪我留在林汐的家里休养了一阵。
我最终没去流年的单位看盛开的植物,也没有告诉他关于我和林汐的故事。
此刻,我这样地在世间行走,不知其意,就像流年不能明白爱情的心。
脚无尘,心无程,自流年。
这是我和流年一样喜欢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