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黄河,到达山西境地。
前面巍峨的吕梁山,山脉蜿蜒曲折,山势雄奇险峻,挡住了拉骆驼人的去路。驼队一路上坡向一个山谷进发。山路是在两山夹峙的山坳中自然而成的山道,再经人工修筑形成山间小路,俗称羊肠小道。起伏的羊肠小道高高低低,曲曲弯弯,拐过一个山嘴又伸向另一个山嘴,看也看不到尽头。
山路两边是高耸入云的崖壁,陡峭的崖壁把天空挤成一条天缝,天缝间的白云里,几只山鹰展开宽大的翅膀,顺着山谷的上升气流,盘旋翱翔。
山谷间,粗大健壮的松柏树,延伸到山顶;枝叶繁茂的灌木林,掩盖着山体;一人多高的蒿草,染得满山翠绿,还有各种颜色的山花,红的、黄的、粉的、紫的,争奇斗艳,把整个山装扮得山花烂漫,如诗如画。
可能是造山运动的结果,从山的断面看去,地壳把整座山体挤压成像波浪一样的石缝截面,各种色彩的石块一层压着一层,还有硕大的奇石夹在石缝中。大石块好似没有支撑点,从下往上仰视,就像马上就会掉下来一样,走在山石下让人提心吊胆。
山脚下,从石头缝里流出来的泉水把山路弄得湿漉漉、滑溜溜的,骆驼走在山路间,好似过独木桥一样,小心翼翼,每一步都得走得很稳,很慢,比起在沙漠里行进,速度明显慢了很多。
由于山路陡峭,为了保证安全,纳耀庭决定四个人每人拉一串骆驼,马金贵打前锋,纳耀庭紧跟在后面,曼苏尔和三娃子依次随后。
虽然山路吃力难走,但面前的青山绿水,奇石怪树,加上一大串骆驼在山谷间蠕动,使山涧生气盎然,如画的景致,让人情不自禁地驻足浏览。无限风光改变着路人的情绪,活跃着路人的思维,激发着路人的想象。走路的人暂时忘却了爬山的辛苦,反而精神振奋,斗志昂扬。
曼苏尔第一次走这样的山路,见什么都新奇。一会喊:“你们都来看,这块石头像不像牛头?”一会又喊:“你们快看,这块石头像不像乌龟?”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千奇百怪、千姿百态的山石。这是出门以来大家伙第一次有这么好的兴致观山赏景。
山路盘山而上,骆驼队像是挂在了半山腰的一串珠子。头顶上面是顶天立地的高大山峰,脚底下是让人一看就眩晕的万丈深谷。山路不是很宽,如果不小心,一脚踩空,落入悬崖,那就粉身碎骨了。纳耀庭招呼大家,提起精神,集中精力,留点神,小心走好每一步。
山谷里,天气瞬息万变,刚才太阳当头,还是晴朗朗的大白天,突然太阳落到山后边,蓝天一会变灰变黑,很快进入黑夜,刚才还热得火辣辣,现在却寒气逼人。
马金贵提议说:“掌柜的,天黑了,山路难走,怕有危险,我们还是找块宽畅一点的地方过夜吧。”
“也好,前面那个山洼洼避风,我们就在那里住下来。”纳耀庭一边答应,一边指挥大家在山洼洼里卸下驮架,安营扎寨。
骆驼乘着天黑,在微弱的月光下,像通人性似的一个个抓紧时间,啃吃山石间的小草,舔食石缝间的泉水。
三娃子和曼苏尔用几块大石头垒成一个石窝,在石窝里砌上锅灶。
三娃子一边砌石头一边提醒大家:“山上树多,容易着火,小心点,着了火那可了不得。”大家都觉得他说的很对,小心地拢着火,生怕火苗漫过石窝烧着山草。
吃过晚饭,大家用清凉的山泉洗“阿卜达子”。在山洼里找不到西方,他们只能朝向太阳落山的方向,做“底格尔”的“乃玛孜”。
礼毕,接“杜哇”后,向真主祈求一路平安。
在深山峡谷,万籁俱静,除了骆驼的咀嚼声,再也听不到一点动静,这一夜,大家都睡得很踏实。
清晨的山谷,云山雾罩,渗透着几分神气。白云在山顶盘绕,雾气在山涧流动,在山风的驱使下,白云像万丈瀑布倾泻直下,向谷底垂落,山涧的雾气,向山沟四周扩散,瞬息间山体变成仙境,透着仙气。山谷里,或露出的山头在云中飘摇,或露出的谷底在深山处蠕动,或云雾相会合,眼前是一片迷茫,或云消雾散,山谷又恢复了本来面目,让人不由得感叹:“大自然太美妙了!”
太阳已普照山谷,云雾已不见踪影,一群长着五颜六色羽毛,拖着长尾巴的山鸡带领着一大群小山鸡,“喳!喳!喳!”地惊叫着,从山崖这边飞向山崖那边。
“造物主啊!你的伟大,你的神奇,让人肃然起敬,让人心灵震撼,只有你主宰的世界,才能这样气象万千。”
驼队又翻过两道山梁,盘山路向另一座山谷延伸,快中午时候,大家来到山谷间的河滩,一股山泉从深山峡谷奔腾流向山下。
山谷变得比较开阔,水草旺盛。两天的爬山已使他们筋疲力尽,几个人的脚上都打出了一串串血泡,大家决定在这里休息半日。
纳耀庭脱掉鞋,白布袜子被干了的血液牢牢地粘在脚上,没办法取下来,他只好把脚连同袜子一块放到泉水里浸泡。等了一会,血液在水里泡软了,才把粘有血水的袜子脱下来。他一看,脚上的血泡一个连着一个,用树刺扎破后,黄水和血水都流出来,刺心的疼痛让他牙关咬得更紧。他虽然疼,但又不愿意说出来,他知道曼苏尔他们一样疼痛,他现在只能强忍着疼痛,鼓舞大家的士气。
曼苏尔、三娃子脚上也都有好几个泡,脱掉袜子,“唉哟、唉哟!”疼得直叫唤,只有马金贵常走山路,算是好一点,脚上只磨破一点皮。
骆驼在山石间走长久了,肥大的肉垫子也受不了硬磨,骆驼蹄子有的碰在尖石头上划破了皮,有的磨到细肉上,渗出血水。
骆驼当然无法表现痛苦。它们见到了山泉,不顾一切地挣脱缰绳,争先恐后地饮水、吃草,极力满足生存的需要。
可是人就不一样,如果不缓下来还能坚持多走一会,现在一缓下来,痛苦和疲乏一起袭来,谁也懒得动弹一下。
大家横竖躺在石坡上,仰望着蓝天,没人愿意洗脸、喝水,更懒得烧水做饭。
又到了礼拜时间,大家这才都打起精神起来礼拜。因脚烂了流着血,按照教规可以免洗“阿卜达子”。
等到太阳又要落山时,纳耀庭才招呼大家拾柴,烧火做饭。
曼苏尔拿着阿依莎亲手缝的白布袜子到水里清洗,洗着洗着,曼苏尔看着白布袜子上“万不断”的花边旁绣着的一朵小红花发愣,这使他又想起了临走时那天晚上。
这“万不断”花边是阿依莎临走时绣上去的,说祝福他“万事如意”。
曼苏尔发问说:“万事如意是真主的前定,绣个花边就万事如意了?”
阿依莎说:“就那么个意思,是人家一点心意嘛!”
曼苏尔说:“好,好,你的心意我领了,为什么边上还绣一朵小红花呢?”
阿依莎笑了,双手捂着脸笑得很灿烂。
曼苏尔说:“笑什么,是不是让我再找一个小红花?”
阿依莎生气地说:“去你的,我是手被针扎烂了,一滴血掉在白布上不好看,就顺手绣了一朵小红花。我想,看到小红花你就会知道我多想你。”阿依莎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曼苏尔抱着阿依莎亲了个够,开玩笑说:“我记住了,我最心爱的小红花,穿在脚上走天涯,你该高兴了吧,哈哈、哈哈!”
阿依莎把袜子亲了一下放在曼苏尔的背包里。
曼苏尔想着想着,绣有小红花的一只袜子已在水沟里飘出去很远,他怕别人看见,赶紧跑过去抓起袜子,在水里清洗。
三娃子看见曼苏尔又在想心事,拿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石头打在流淌的水面上,溅起了水花打落在曼苏尔的身上、脸上。
曼苏尔起身追过来抓住三娃子就向水边拉,三娃子力气大,一摔把曼苏尔绊倒。曼苏尔不服气又抱住三娃子摔,三娃子站立在那里任凭曼苏尔怎么绊也没绊倒,这时三娃子弯腰抱住曼苏尔的双腿,头朝下来了个倒栽葱。曼苏尔坐在地上喘着气,再也没力气和三娃子打斗了。
三娃子一低头,看见地上有个香荷包,捡起来双手举得高高地喊到:“你们看,这是什么?”曼苏尔追过来抢,三娃子就是不给,曼苏尔三哥哥长、三哥哥短地叫个不停,三娃子闻了一下香荷包说:“快给大家闻闻,香包包都馊了,变成臭包包啦。”
纳耀庭和马金贵听着都大笑起来。
曼苏尔抢过香荷包闻了一下说:“放在贴身的衣裳口袋里,时间长了确实有味道了。”他一边说一边到河边去洗。
曼苏尔边洗着荷包边抱怨着,嘀嘀咕咕地说:“时间太长了,香包包都成了臭包包了,不知还要走到啥时候才能算一程,要知道这么苦,当初就不该……”他有点心灰意冷,开始沮丧、埋怨,思想激烈地斗争,后悔当初就不该逞能。他又想起了阿依莎,想起了刚出生的娃娃,想到她们是不是母子平安,想到她们每天过得快不快乐。他一边抱怨一边沉思着,两行热泪挂在脸颊上。
驼队每停下来休息时,几个人的情绪都波动很大。纳耀庭深有体会,当看到年轻人打闹,看到三娃子彪悍的身材,曼苏尔含情脉脉的眼神,他自己也想了很多。
为了鼓舞大伙的士气,清了清嗓子,他有感而发,顺口唱了一段花儿。
哎嗨哟!
青山绿水古道边!哎呀古道边!
出门的人啊好心酸,
刀出鞘,箭上弦,
开弓没有回头箭。
朝觐路上多艰难,
哎嗨哟……哪怕千难和万险。
蓝天白云天地间!哎呀天地间!
年轻的人呀男子汉,
能吃苦,能流汗,
不管路途多凶险。
亲身走过朝觐路,
哎嗨哟……一辈子的风光说不完。
黄土高原黄土边!哎呀黄土边!
走来的骆驼啊一串串,
穿沙漠,过大山,
万事难不倒咱庄稼汉。
真主的信念放在前,
朝觐心愿定实现。
哎嗨哟……驼铃铛伴着花儿唱也唱不完,
驼铃铛伴着花儿唱也唱不完。
纳耀庭是个快乐的人,不管是高兴还是痛苦,他都要用漫花儿舒发情感,释放心中的郁闷。花儿给大伙带来了欢乐,也让大家激情满怀,低落的情绪烟消云散。
夜深了,篝火熄灭了,大家入睡了,万籁俱静,只有潺潺的流水声。
马金贵睡了一会,突然被远处传来的狼嚎声惊醒了。根据他的经验,听到狼嚎一定是狼发现了食物,在呼唤同伙。他翻身起来,又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判断狼的嚎叫声离他们不远。
马金贵没敢惊动其他人,他点亮一盏马灯向狼嚎叫的方向寻去。
骆驼的耳朵是非常灵敏的,一有动静,它们就有反映,对狼嚎声,它们再熟悉不过了。打头的几峰骆驼警觉地站了起来,向一块儿拥挤,可能是随时准备抵抗狼的袭击。
马金贵向前走了一段路,在前面小树林看见一双发着绿色荧光的眼睛,再往山坡上看,还有一双发着绿色荧光的眼睛也盯着这边。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当走到小树林边时,两只狼己跑到一起,四只发着绿色荧光的眼睛齐刷刷凶残地射向马金贵,它们好像要随时准备扑过来,咬断他的咽喉,咬烂他的肌肉,咬碎他的骨头,狼吞虎咽美美饱餐一顿。
马金贵对付恶狼已不是第一次,他胸有成竹地一步一步向狼逼近。
狼看见有人拿着灯光向它们逼近,起身向后退了几步,看见马金贵停住了脚步,它们也停了下来,蹲在路边。马金贵壮了壮胆子,又大步地向前走了几步,两只狼干号了几声,又向后退了几步仍蹲在路边。
马金贵想,时机到了,不能再向前走。狼一旦被激怒了,会拼命扑过来。现在让狼害怕,让它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在两难之间去犹豫吧。
马金贵把马灯放在一块石头上,站了一会,两只狼相对而视,两眼盯着马灯,也不敢轻举妄动。
马金贵轻步退回,掉头向回走了一段路,再回头看看,远处一盏灯,四只发着绿色荧光的眼睛死死地定格在那里。他长叹一口气走了回来,把站起来的几峰骆驼卧倒,拍了拍它们的头,又盯住马灯看了好一会。
为了不惊动大伙,马金贵抱了一堆柴,在远处点上三堆火,他靠在一峰骆驼身上躺下了。
伴着小河流水的哗哗声,伴着柴火烧的噼啪声,伴着同伴的呼噜声,马金贵也慢慢安然入睡。
夜幕中,火光带着光明,带着温暖,带着祝愿,保护着朝觐的回回,一夜平安。
落入虎口
又走了两天多时间,骆驼队终于走出了大山。
山脚下,有窑洞的地方,炊烟四起。再往前走,山上山下,窑洞逐渐多了起来,总算又到了有人家的地方。
乱石坡上,被开垦出来的田地里,绿油油一片,长着高粱、谷子等庄稼,还有开着黄花的油菜,开着粉花的荞麦,开着兰花的胡麻,开着白花的山药蛋。
看到这些开花的庄稼,知道这时已是初夏季节了。万物都一样,在生命周期里,各色花生怕错过时节,争先开放,为的是能尽快让蜜蜂、虫儿不误农时地传花授粉。让庄稼完成开花、结果的任务。
经过长途跋涉,出门的时候从家中带来的干粮已剩不多了,需要尽快补给。
纳耀庭指着前面村子说:“我们找一户人家住下来,好好缓一缓,顺便再买些粮食,还需要再对付些日子。”
马金贵拉着骆驼来到一家院子大一些的人家。他大声喊:“老乡!老乡!家里有人吗?”
从窑洞钻出来一个老者,他拄着拐仗,一步一瘸地走过来问:“你们是做甚呀!”
“我们想在你家住一天行吗?”马金贵怕他听不清,大声喊着说。
老者真的耳聋,用很浓的山西口音问:“你说甚?听不清。”
马金贵向前走到老者跟前大声喊:“我们想在你家借住一夜行吗?”
老者不知听懂没有,只是点头。
这时从外面跑进来一个年轻人,二十来岁,穿白布短褂,黑夹裤,平口布鞋,满身泥土,笑着问:“老乡!你们是干甚的?”
“我们是赶路的,刚翻过山,走乏了,想在你家借住一夜,行吗?”马金贵笑着回答。
山里娃没多见过外人,不知怎么回答,他抠了抠头,一边向外跑一边说:“俺叫俺爹去。”
过了一会,年轻人领着他爹进来。
马金贵赶忙问候并解释说:“老乡,我们是买卖人到平遥去,路过这里,想在你家借住一夜,你行个方便。顺便给我们买些粮食,你看行不行,该多少钱给多少钱。”
老乡很爽快回答道:“行!咋不行,都是买卖人。”说着他让女人腾出一间窑洞,让大家进屋缓着,又招呼女人做饭。
三娃子、曼苏尔在院子里把骆驼卧倒,卸下驮架,喂上草料。
纳耀庭见房东忙着做饭,急忙过去说:“你们不用忙活,我们带着吃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银元交给房东说:“我们来时带的炒面快吃完了,请你帮我买些面,炒些炒面。”
窑洞房东说:“我们这里没有白面,只有杂粮。我们老乡出门时都带着杂粮炒的炒面,可好吃呢。”
“那也行,我们是小教,麻烦你把锅灶洗干净就行了。”纳耀庭叮咛说。
窑洞房东拿着银元在手里翻来翻去看着。
“爹!让我看看。”儿子从来没有见过银元,跑过来抢去说。
这里的窑洞和山那边陕北的窑洞有明显的不同。这里没有厚厚的黄土,不是土窑洞,而是就地取材,先用石头叠成一人多高的石墙,再在石墙上用青砖砌成拱形窑顶,窑洞门口用青砖加固装饰花牙,窑洞里面用草泥糊光刷白。门窗和陕北的差不多,只是样式上变了一些花样。
窑洞里没有什么像样的物件,只看到用石块砌成的炕,用石块砌成的炉灶,还有用石块砌成的存放粮食和杂物的石台,满眼全是石头,倒是别有一种风情。
房东老乡一看就是个朴实厚道的人。他动员全家,让女人和两个儿子,把一口大铁锅清洗干净,从四邻那里买来了黄豆、绿豆、扁豆、碗豆、蚕豆、花豆,还有糜子、谷子等小杂粮,连夜一样一样放在锅里炒熟,再套上牛,拉石磨,把炒熟的豆子杂粮磨碎,用箩筛筛成细细的面粉,再加上盐,掺和到一块,做成杂粮炒面。
纳耀庭早上起来,闻到满院子豆香味,便问:“你们做的什么好吃的,这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