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苏尔半天没出声，他想了一会说：“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这会就已经特别想家了。要不你先回家，我一个人可以走回去。”
“那不行。掌柜的说了，让我一定把你送回家。剩这一半截路了，再出点啥事，哪能对得起掌柜的。”他想想又说，“算了，我还是先送你回家吧，等把你交到你媳妇手里，打了收条，我再回家。哈！哈！哈！”
“看你说的，你把我比成啥了。”
曼苏尔难为情地劝马金贵：“金贵哥！一路上你光照顾我了。到家门口了，你也该早早歇歇了，你还是先回家吧。”
他俩推来让去，谁也说服不了谁，两个人只好一边谦让，一边走着，伴着黄河的流水声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家乡的揪面
路边一片红柳滩，粉红色的小花一大片连着一大片，这是平日里看到的再熟悉不过的景色了。
家乡的红柳，枝杆红色，枝条细软，叶细小而圆润，花繁多呈粉红色。它们不畏艰难，生活在极为贫瘠的盐碱地上；它们不怕干旱，根系深深地扎在大地最深处；它们很少索取，只要有一点生存条件就枝繁叶茂；它们无私奉献，柳条编筐织笸，给老百姓增加了不少收入。
红柳是西北人的象征，西北人的骄傲。是红柳让这里的盐碱地充满绿色，是红柳让这里的黄土坡多姿多彩。
“看到了红柳，也就离家门口不远了。”马金贵异常兴奋地对曼苏尔说着。
中午时候，大太阳头顶晒着，令人口干舌燥。
走着走着，忽然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两个人都惊呆了。曼苏尔指着说：“金贵哥！你看，那不是让带‘泽木泽木’水的那个老汉吗？”马金贵向着曼苏尔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是那个放羊的老汉。“噢！横城渡口到了，我们已到家门口了。”马金贵大声念叨着。曼苏尔附和着说：“就是，横城渡口到了。”
在厚厚的草地里，一群羊吃得膘肥体壮，咩咩地叫着。放羊老汉银发白须，精神抖擞，他拿着放羊鞭，不停地吆喝着羊群。
“老人家，你好吗？还认识我们吗？”曼苏尔举手打招呼。
老汉猛回头看看笑了：“噢！是你们，安色俩目尔来库目。”
“吾尔来库目色俩目。”说完色俩目，三双手紧紧握到了一起。
“我前几天还做梦梦见你们，说你们已到了麦加，脸上都好看得很。”老人带着几分疑虑关切地问：“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出啥事吧？”
“没出啥事，我们是送掌柜的到山西，把骆驼和生铁卖了。他们向上海方向走了，我们就回来了。”
“请，请到家里坐。”老人家很客气。
“不用了，我们正要赶路回家。”马金贵推辞着。
“唉！已到家门口了不进来，快走，进去缓一缓，说会话再走不迟。我很想你们，谁知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老人一边赶着羊群，一边请他俩到家里。
推了半天，实在推不过去，马金贵、曼苏尔又来到一别数月的放羊老汉家。
等他俩上炕坐定，放羊老汉给家人安顿做饭待客。
炕桌上沏上了久违了的盖碗茶，农家小院、热炕头，好像又回到了家。
“你们一路上还顺利吧？我算了算，你们大概走了有快三个月了吧。”老汉每天放着羊，但他一直惦记着朝觐的人，好像是自己家的人出远门一样，他一天一天地算着数，等待着。
“可不是么，快三个月了。我们一路上遇到了些麻烦，耽搁了些时间，回来时只用了大半个月时间。我估计，掌柜的他们已快到上海了，你老人家放心吧。”马金贵也计算着。
“唉！世道乱得很，没有一定的能耐，万万走不成。还算好，能到上海，一半路过了。托靠主，他们会顺利归来的。”老人家感叹着，祝愿着。
不一会工夫，一大锅清炖鸡端了上来。老人客气地说：“家里没啥准备，炖只鸡补补身体。我看你们比走的时候瘦多了，吃了亏的人，好好补补，快请口到，请口到。”老人让着客人。
几个月没见荤腥了，清炖鸡真香，两人也不客气，拿着鸡大腿啃了起来。老人家又端来了米饭，让他们泡着汤吃，两人每人一大碗，泡着鸡汤吃个精光。
“好好地吃，辛苦了，多吃点。”老人疼爱地劝着。
“吃好了，谢谢老人家。说真格的，这些天饿坏了。几天前就想着回家好好吃一顿饱饭，今天算是如愿以偿了。”马金贵抹了抹嘴接着说：“老人家，你的玉瓶，掌柜的怕给你弄丢了，一直放在贴身的衣裳口袋里装着。我想他回来时一定到你这里来，带着‘泽木泽木’水给你还愿。”
“不提那事，那是顺便的事。拿不回来也没关系，那只是一个人的念想。我只盼你家掌柜的平安去，平安回来，不图那瓶水。我每凡‘乃玛孜’后都向真主求助，真主会佑助他们平安回来的。”老人家很自信。
吃完了饭，曼苏尔念了一段“索勒”，在座的人捧手接“杜哇”。
在诚挚友好的气氛中，双方挥手道别。马金贵和曼苏尔到横城渡口，坐船渡过了黄河，老人家和儿子、孙子一起招手相送，看着他们消失在黄河渡口边。
汉延渠边，万亩良田，走时还是禾苗青青，现在已是麦浪滚滚，又是一个丰收年，农民们那种愉快的心情都挂在了脸上。
想起一路上走过的干旱少雨的那些地方，天不下雨，树木干枯了，草木干枯了，禾苗干枯了，就连人心也干枯了。再加上兵荒马乱，国民党抓兵抢粮，老百姓没有一点盼头，等待他们的只能是死亡的挣扎，挣扎中的死亡。
谁不说自己的家乡好！走了半个中国，还是咱们宁夏好，这回马金贵和曼苏尔算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
他们站在汉延渠桥头上，面对流淌在家门口的黄河水，感觉到无比的自豪。
晚霞映红了半边天，透过云层，光芒四射，西边的贺兰山依然是那样巍巍挺拔，雄伟壮观，贺兰山倒影映在一块块镜面般平展的湖滩水面上，湖水中太阳的倒影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庄户人在田间劳作，不时传来欢笑声。塞上江南，鱼米之乡，真个是名不虚传。
傍晚，大地上炊烟四起。羊群、牛群在太阳的余晖中，在缥缈的炊烟里，在放羊娃叭叭的鞭声中，沿着田间小道，撒欢地奔跑着，哞哞、咩咩地叫着，赶着回家。
“回家了！回家了！这回我们算是真正的回家了！”看着暮色中高高的邦克楼，重檐挑角的纳家户清真大寺，曼苏尔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兴冲冲大步流星地跨过从小到大走过无数次的汉延渠桥头，走过蹒跚学步时就开始走的那段黄土路，走到他朝夕进出的家门口。回家了，真的回家了！回家的感觉真好！
马金贵和曼苏尔在夜幕中来到家门口，院子门敞开着，他们轻手扣着屋子的门。
“谁呀！找谁呀！”一听就知是麦尔燕的声音。
“是我，是曼苏尔。快开门，我们回来了！”
屋里的人迟疑了一会，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明明听见是曼苏尔那熟悉的声音。
门打开了。
“姐夫，你回来了！”法特麦、麦尔燕齐声喊着。
“金贵哥，你们真的回来了。”阿依莎不好直接问曼苏尔，问着马金贵。
站在后面的母亲，没有说话，只是呆若木鸡地站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安色俩目尔来库目！”曼苏尔和马金贵一起用回回特有的方式问候着。几个人同时回敬：“吾尔来库目色俩目。”
曼苏尔过来抓住母亲的手问：“妈！你好吧。”
“好！好！你们平安回来就好，怎么就回来你们两个人。”母亲心里七上八下疑惑着。
“妈，我们一路平安，我和金贵哥把我爹他们送到山西，卖了骆驼和生铁，爹怕家里惦记，就让我们早早回来，报个信。三娃子跟爹到上海去了，那一路都是坐火车，很顺利，我想他们已经到上海了，你就放心吧。”
屋子里一盏昏暗的油灯好像突然间亮了许多，曼苏尔一番解释让大家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人们从最初的迷茫中慢慢清醒过来，此时小小屋子里像炸开了锅，哭的、笑的、喊的、叫的吵成一团，谁也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一家人又见面了，个个脸上绽放出惊喜的笑容。
“哇！”的一声，睡在炕上的小娃娃被吵醒了，也许是心心相通，他哭的声很大，很伤心。
曼苏尔急忙把娃娃抱起来，“儿子，我的儿子！你看谁来抱你了！”他抱起儿子，娃娃真的不哭了，大家都笑着说：“两个月大的娃娃会认爹，天分啊，真是稀罕。”
“金元宝、银元宝，不如家有活元宝。”娃娃是人开心的钥匙，一个娃娃，给满屋子的人带来了无限欢乐。
阿依莎和法特麦到灶房烧火做饭去了，曼苏尔抱着儿子亲也亲不够。大家围着马金贵，听他讲述他们的经历。马金贵怕家里人担惊受怕，他避重就轻，简单叙述着他们去时和回来的整个过程，曼苏尔也在一边应和着。母亲听了后，追问这，追问那，他们两个人相互应付着，问到最后，知道掌柜的确确实实平安无事，她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笑容。她多日的担心化为乌有，一块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姐夫！三娃哥啥时候回来？他把爹送到上海就回来了吧？”法特麦关心地问。
“姐夫！我爹啥时候能回来？我都想死了，爹怎么还不回来，爹！”麦尔燕问完，放声哭了起来。
屋子里的欢快气氛被麦尔燕一声“爹！”的呼唤打碎了，大家心里都在问自己，又在问别人，爹到底啥时候能回来，谁也不得而知。
“别哭，好妹妹，爹已坐上大轮船到外国了，明年才能回来，回来时给你带好多好多国外的好东西。别哭，听话，别哭。”曼苏尔劝道。
“不！我不要好东西，我要爹回来，我要爹回来！”
麦尔燕是纳耀庭最疼爱的女儿，自从纳耀庭出门后，她就短了精神，总是站在门口等待，盼望着爹早回来。今天回来了两个人，没看见爹回来，她多么失望呀，多么伤心呀，她能不痛哭吗？
饭做好了，一盘酱黄瓜，一人一大碗揪面片，泼上辣子油。两个人谁也顾不上说话，不抬头呼噜呼噜地吃着。
母亲说：“天晚了，没啥吃的。明天吧，明天宰只羊好好让你们吃一顿。”
“大妈！这碗面太好吃了，比肉都香。一路上啥都不想，就想家里的一碗面，馋死我了，吃到哪里都不如吃家里这碗面。”马金贵一边吃一边夸赞着。
“妈！走了一路，到处闹饥荒，到处都是要饭的人，灾荒饿死了一层人，哪里都不如家里好。不出门不知道，一出去才知道了，想家都快把人想疯了。”曼苏尔边吃边说。
“噢！你说光想家，你真的想我们了吗？你怕是光想我姐姐了吧，光想你的胖儿子了吧。”法特麦故意逗曼苏尔。
曼苏尔笑了笑，看了一下阿依莎说：“要说不想娃娃是假话，我还是想妈，想你们。”
两个人一大碗面吃完了，又吃了大半碗。
“家里的面，吃得真过瘾。”马金贵意犹未尽。
夜深了，大家都在兴头上，一家人坐在一起讲着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谁都没有一点睡意。
到后半夜大家才睡觉。母亲和两个女儿挤在一个屋里的炕上睡了，腾出来一个屋让马金贵睡觉。
阿依莎抱着睡着的娃娃与曼苏尔回到自己的房间。
“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一进门，曼苏尔迫不及待地从衣裳口袋里掏出买来的琥珀项链和一对银耳环。“来，我给你戴上，看好不好看。”
“好看，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行了，花上一分钱我也高兴。”阿依莎从曼苏尔手里拿过项链和耳环，喜在心里，笑在脸上。
她给曼苏尔挂了一吊罐热水，让他痛痛快快洗了个澡。
“我还给两个妹妹也买了几样东西，吊坠、银手镯，你看好不好看？”
“真亏你能想着她们，我先替妹妹说谢了。”
曼苏尔几个月来蕴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感像火山爆发一样，喷涌而出。他扑过去，紧搂着阿依莎亲了个够。
等曼苏尔上炕的时候，阿依莎突然看见曼苏尔胳臂上、大腿上都是红红的伤疤，忙问：“这些伤是咋搞的？”曼苏尔支吾了半天才说：“是狗咬的。”阿依莎觉得曼苏尔有啥事瞒着，穷追不舍，曼苏尔赌咒发誓说没事。阿依莎还是不信，一再追问，没办法，他最后只好一五一十地把路上遇到的危险都说给阿依莎听了。
阿依莎摸着曼苏尔没有长好的伤口，听着他们一路遇到的遭遇，她怕爹真的回不来了，伤心地抱着曼苏尔哭了，两个人抱头痛哭。
鸡叫头遍，天刚放亮，母亲早早起来，喊伙计磨刀宰羊，等天大亮，一切工作都已准备就绪。她要好好过个乜帖，一来祝纳耀庭一路平安，二来给马金贵、曼苏尔洗尘，三来让曼苏尔给孙子起个经名。
早上晨礼过后，也没有到清真寺里再请阿訇，由曼苏尔和马金贵主持在家里过乜帖。
曼苏尔、马金贵跪在炕上念“索勒”，诵《古兰经》举意：“主啊！我举意为纳耀庭朝觐的路上一路平安；为曼苏尔、马金贵平安归来，过个‘索德格’乜帖，求真主慈悯，佑助。”
乜帖过完，曼苏尔又念了“索勒”，阿依莎把娃娃抱过来，曼苏尔对着娃娃的左耳朵吹了口气，起了个经名叫“伊斯玛仪”。
法特麦的苦闷
屋檐下，一只虎燕正在给三只嗷嗷待哺的雏燕喂食，三只雏燕张着大嘴，唧唧喳喳叫个不停，虎燕妈妈给一只雏燕宝宝喂完虫子，看雏燕宝宝把虫子咽进肚子里，再把雏燕宝宝拉的屎叼出来，飞走了。
马金贵看着燕子窝说：“大妈，燕子都知道回窝，我的任务完成了，曼苏尔交给阿依莎了，我该回家了。”他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多谢你了。”母亲一边送马金贵一边说：“一路上多亏了你，都有个家，赶快回家去看看吧，赶明儿个过来，我再好好谢谢你。”
曼苏尔砍了一个羊后腿子用袋子装了，让马金贵拿回家吃，马金贵推辞不掉只好答应，全家人迎送到大门外，看着他的背影走远。
送走了马金贵，曼苏尔抱着儿子伊斯玛仪与阿依莎回到自己的家中拜见了父亲、母亲。父母亲看着儿子高兴地说：“儿了虽然变瘦了，但说话做事比以前更懂事了。”
按照岳父的旨意，曼苏尔到清真寺南边的墓地，给两家的曾祖父、曾祖母、爷爷、奶奶，所有的亡灵走了坟，告慰亡故之人，以表达对亲人的思念。
阿依莎从此有了依靠，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享受着天伦之乐。
法特麦看到三娃哥没有回来，整天闷闷不乐。她非常苦闷，自己想要做的事做不成，自己心里想见的人又见不着，她整天像丢了魂似的，走到哪里就坐在哪里发呆。
“法特麦姐，我想到县城扯点花布，你陪我去好吗？”叫法特麦的是马姨妈的小女儿索菲亚。
“不去，我妈不让我到县城去，你一个人去吧。”法特麦赌气说。
“你眼光好，我从来没有自个买过东西。我妈说让你陪我去，你就陪我去吧，我的好姐姐。”索菲亚缠着法特麦。
“那你给我妈说去，她让我去我才敢去。”其实法特麦早想去了，今天正好是个机会。
索菲亚找到正缝衣裳的法特麦的母亲。“大妈，我妈说了，让跟你说一声，求法特麦姐陪我上街里扯花布，你答应让她跟我去吧。”索菲亚尽量多说些理由好让大妈同意。
“不行！”母亲推辞着说，“她大姐不在家，家里那么多活没干完，等有空了再陪你去吧。”
“那我帮她干活，活干完再去行吗？”索菲亚又提出条件。
“唉！那就等干完活让她陪你去吧。快去快回来，我可在家里等着呢。”母亲勉强答应了，但又不放心。
索菲亚高兴地帮法特麦喂鸡、喂鸭，又把院子扫干净，把法特麦一早上洗的衣裳全搭在院子里拴的绳子上，她又帮着捡完了一筐韭菜，跟法特麦的母亲打了个招呼，两个人跑了。
在县城里，她们逛了一会街，在花布店里挑选了两样花布，法特麦在街上地摊里给小外甥买了一顶小帽，准备回家。
路上，法特麦碰上了王大姐的侄子小武，她先是一愣，后来定了定神才问：“小武，王大姐好吗？你们戏班子的人都好吗？”
“都好着呢，我们最近又排练了好多新戏，又做了很多行头，你不去看看？”小武兴致勃勃地说着。
法特麦动心了，她已来到县城，戏班子就在前面，不去看看说不过去。她拉着索菲亚说：“索菲亚，你陪我过去看看，看一眼就走，行吗？”
“行，我还没看过唱戏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