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清真寺,这几天开始忙乱起来,朝觐的人进进出出,购买日常用品,收拾包裹行李,准备起航。
三娃子早早帮纳耀庭收拾好了一切。这天,他从褡裢里拿出“卡凡”和黄土包郑重其事地双手捧到纳耀庭面前问:“爹!这个还带上吧。”
“对,这个当然要带上,有了它我心里踏实多了。”
纳耀庭接过“卡凡”和黄土包,他看着雪一样白的“卡凡”,闻着散发着黄土芳芬的黄土包,沉思着。
饮水思源,落叶归根。虽然身在异地他乡,但他时时刻刻忘不了家乡的父老乡亲,忘不了爷爷奶奶、婆姨女儿,忘不了生他养他的地方。这块“卡凡”,这包黄土是他的根,是他的归宿,他要带着它完成朝觐的重任,带着它去亲近真主,得到真主的喜悦。也许这是他生命的终结,也许这是他新的生命的开始,无论什么样的结局,他都坦然面对,无怨无悔。
纳耀庭要以生命为代价完成朝觐大业,他相信自己,更相信真主,相信历史的见证,好歹的定夺是从主上来的。《古兰经》说:
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
当太阳黯黔的时候,
当星宿零落的时候,
当山峦崩溃的时候,
当尕驼被抛弃的时候,
当野兽被集中的时候,
当海洋澎湃的时候,
当灵魂被配合的时候,
当被活埋女孩被询问
“你为什么罪过而遭杀害?”的时候,
当功过簿被展开的时候,
当天皮被揭去的时候,
当火袱被燃着的时候,
当乐园被送近的时候,
每个人都知道他所做过的善恶。
《古兰经》还说:“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以时光盟誓,一切人确实在亏折之中,唯信道而行善,并以真理相劝,以坚忍相勉的人则不然。”
在冥冥之中,纳耀庭看见一群白鸽翱翔蓝天,一片祥云透出万道霞光,天堂门徐徐打开,飘然而下欢迎他的是头缠“戴斯塔尔”,身穿白袍的爷爷、父亲,头戴白盖头的奶奶、母亲,还有很多他熟悉的人们。最让他高兴的是尤素福,白白胖胖,光着两脚笑着飞来,扑向他的怀里,讲述着天堂里的生活。朝觐是通向天堂的必经之路,只有遵从真主的旨意,以真理相劝,以坚忍相勉,才能得到真主的喜悦,到归主的时候,才能快乐地进天堂。
纳耀庭把“卡凡”和黄土包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放好,才安下心来,因为他随时随刻都准备去见主。
“万宁号”早已静静地停泊在黄浦江畔的上海港码头,这批朝觐的共计六十多个人,他们排队来到港口码头。早已等候在这里前来欢送的亲朋好友和社会各界人士挤在码头一边,他们拉着一条绿绸子上面大大地写着“热烈欢送朝觐团顺利启程”。前来送行的有各界穆斯林好几百人,同时参加送行的还有当时上海市的知名人士和新闻人物。
三娃子穿了一身崭新的衣裳,从人群中挤过来,一看他那双红红的眼睛,就知道他已哭过好几回了。他挤到纳耀庭身边,大声喊:“爹!”声音又沙哑了。纳耀庭摸着三娃子的头说:“我的儿,我真舍不得你;为了你,我也要活着回来。我想等我回来以后,让法特麦跟你成亲,又是女婿又是儿,你也有个安守着落。你安心在这里念经吧,一年多时间,很快,我朝觐一结束就马上赶回来,好好等着吧。”纳耀庭还想说什么,又怕三娃子太伤心,只好劝三娃子快快离开。
杨权过来,抓住三娃子的手说:“我的好兄弟,谢谢你。你一定要等我回来,我要好好报答你。”
“说啥呀,都是你的‘尔麦里’,你把我爹伺候好就是最好的报答,我先谢了。”三娃子红着眼,低着头。
杨权从背包里取出一本用蓝土布包了皮的《古兰经》,放在三娃子手里说:“我也没有别的东西送你,只有这本一直伴随我的《古兰经》送给你吧,你留着是个念想。”
“嗯!我一定要像你一样,好好念经,走上朝觐的路。”三娃子发着誓言。
三娃子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对杨权郑重地说:“杨哥,我有一事相托,求你必须办到。”
“什么事?快说,还跟我客套。”杨权急切地问。
“我爹包袱里有一个小包,里面有一卷‘卡凡’和一个黄土包,那是我爹从爷爷、奶奶坟上拿来的,如果我爹……”三娃子停顿了一会又接着说:“我爹他……‘无常’在路上,你一定要把带来的‘卡凡’给穿上,把黄土撒在他身上……”说到这里三娃子已热泪盈眶。
“别伤心,我知道了,不会有啥事的。就是有个不测,我背也会把爹背回来,让你见上一面,谁让我们是兄弟呢。”杨权倒是很乐观,他有说有笑。
三娃子转过身对站在一边的纳耀庭说:“爹,我想要一点黄土留个念想,行吗?”三娃子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白布手帕。
纳耀庭除了给三娃子留了足够的钱外,也再没有留下什么。听三娃子说要黄土,鼻子一阵酸楚。他从包袱里拿出布包,将黄土包打开,慢慢倒在三娃子双手捧着的白布手帕里。
白布手帕里泥土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吸入鼻腔,进入肺泡,融化在血液中,输送到全身每个细胞。
黄土承载着历史,承载着现世,也承载着未来,承载着人类生存发展的足迹。
黄土使人的生命得到延续,生生不息。
黄土呵护着幼小的种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黄土哺育着各种生灵,从小长大,一代接着一代繁衍。
黄土已是生命的组成部分,它孕育着生命,生命的归宿最终又归于黄土。
依恋黄土是人的必然的结果,因为黄土和人类原本就是一体的,是不可分割的。
当纳耀庭把黄土倒在三娃子白布手帕里的时候,他已把生命的全部、情感的全部也浸注在三娃子身上。他看到了希望所在,看到了后继有人,他情不自禁地在三娃子额头上深深地亲了一下,他眼睛湿润了,把头转向一边。
上船的人群拥挤着走上临时用木板搭建的舷梯,朝觐的人也夹杂在人群中,他们一步一回头,招手致意。
杨权扶着纳耀庭走在人群间,他一直盯着站在码头上的三娃子不停地呼喊,不停地招手。
纳耀庭心里像打倒的五味瓶,他慢慢地走着,不敢回头看。每一次生离死别,都让他好几天缓不过劲来。这一次是真正的分离,他要离开家乡,离开亲人,离开祖国,踏上异国他乡的路。他走到船的甲板上问杨权,好像又在问自己:“我们还能回来吗?”
“托靠主,一切托靠主,我们一定会回来的。”杨权坚定地回答。
“对,托靠主,因沙安拉乎(真主定夺)!”
纳耀庭这才俯视轮船下的人群,他们缩小到像一群蚂蚁,但在一片小白帽中,他还是找到了三娃子的身影。他挥了挥手,看见三娃子也在使劲挥手,他深深地道了一声:“安色俩目尔来库目。”
舷梯被拆掉了,船上的人一下骚动起来,大声喊着亲友的名字道别,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船下的人用手比划着,想说他们还没有说完的话,他们奔跑、跳跃,打着手势,嘈杂声像一泻千里的瀑布,轰隆轰隆,让人什么也听不清。
“万宁号”轮船,长长拉了一声汽笛,开动了。
巨大的水浪推动着这个庞然大物,它摇晃着钢铁身躯,航行在黄浦江上,开向吴淞口,驶入大海,越走越远。船上招手的人群由大变小,由小变模糊,最后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三娃子在明长城脚下的谜团今天终于解开了,他今天亲眼看到了上海码头,看到了大海,看到了他梦里想象中的大轮船。
海真的很大很大,比纳家户、养和堡还要大上千百倍,望也望不到边。
巨大的铁船在大海里变得很小很小,像一片树叶,一条鱼背,在大海中漂泊,随风而逝。
大海的波涛拍打着海岸,“万宁号”轮船走远了,消失了。码头上的人也散尽了,只剩下三娃子一个人,站在礁石上,凝视着大海。
“万宁号”轮船周身漆成白色,唯有烟囱漆成深蓝色,上面有两道金黄色的箍。这条船是一条客货两用船,载重量八千多吨,行速每小时十四海里。
轮船的船舱里,都漆成白色,显得清洁素雅。
纳耀庭随着朝觐的人群来到三等舱。他和杨权还有甘肃的两个人、青海的两个人被安排在302舱室,房间不大,安放了三张高低床,睡六个人。杨权让纳耀庭睡在门口那张床的下铺,自己把行李放在上铺。
朝觐的人经济状况各不一样,买二等舱的主要是有一定支付能力的新疆人,还有一部分人为了省钱住四等舱,四等舱里没有床铺,只能睡在船底的地板上。一等舱被英国人和富商包了,他们大都是到中国经商的商人。
纳耀庭坐在床边。他不像别人,有着刚上船什么都觉得新奇的那种冲动,而是一脸的严肃神情。他在想,出门时是四个人,虽然路上辛苦,可有说有笑,马金贵和曼苏尔不知回去没有,得不到一点消息,三娃子一个人在上海能待得住吗?一个人可可怜怜的,能等我回来吗?“唉!我怎么到现在只剩一个人了。”一种慌乱和后怕陡然而生,不禁打了个寒战。
杨权很快找到开水龙头,打来一壶开水,拿出茶盅,放上茶叶、桂圆、白糖、芝麻、大枣、核桃仁,沏了一盅子酽茶说:“爹,你喝茶,这是刚烧开的水沏的。”他听三娃子说纳耀庭喝茶重,上船前特意买来好茶叶和配料,孝敬老人家。
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地方变了,环境变了,人也变了。
原先是陆地、农田、树木、房子还有人群,虽然走了几个月,人来人往,并不陌生。现在在轮船上,一片汪洋,大海吞没了一切。原来是三娃子跟前跟后,随心随意,现在是杨权,他能服侍我完成朝觐吗?
纳耀庭随手接过杨权手中的茶盅喝了一口茶,“嗯!”了一声。唯一不变的是这盅子盖碗茶,家乡的八宝茶,它的味道还是家乡茶盅子里的味道。在家时,每次从外面回来,最先迎接他的都是一盅子八宝茶,浓浓的,酽酽的,这味道太熟悉了,他大口喝着,品尝着,回味着,永不觉厌倦。
杨权两只眼睛盯着纳耀庭喝茶,感觉他喝得真香。
在西城清真寺里,杨权整天跟三娃子在一块,几个月下来彼此很熟悉了,他们情投意合,结拜了兄弟。但杨权现在面对这位严肃而慈祥的父亲,他感觉深不得也浅不得,有些不知所措,每次都试探性地说话。受兄弟之托,他要尽儿子的责任,他看出纳耀庭对他不放心,所以处处事事都很小心,尽力让纳耀庭感觉到他伺候和三娃子伺候都是一样的,以解除其心里的忧虑。
杨权没有像别的旅客一样,一上船,先爬在船甲板的栏杆上观赏大海,而是到处打听在哪儿吃饭,吃什么饭;在哪儿打水,用什么打水;在哪儿礼拜,朝什么方向礼拜;在哪儿上茅房,什么时候能上茅房。一切都问明白了,他再一项一项地说给纳耀庭听。这次父亲笑了,他也像摸三娃子头时那样摸摸杨权的头,叹了口气说:“没想到,我没有生儿子,可一路上总有儿子陪着我,你说福气不福气?这都是真主拨派的,万事托靠主。杨权!你也累了,坐在这儿歇会吧。”
“爹,三娃子是你的儿子,我跟三娃子是兄弟,我也是你的儿子。以后别叫我杨权了,我经名叫苏莱曼,你就叫我的经名吧。”
“‘苏莱曼’,好,我就叫你‘苏莱曼’,我要是真有你这么个儿子。我这辈子算是知足了。”
没有儿子的苦楚伴随了纳耀庭半辈子,这块心病时时在他的心灵深处隐隐作痛,虽然尤素福、曼苏尔、三娃子、苏莱曼都叫他爹,但这个爹的分量不一样。他朝觐的初衷,有一样就是到了麦加天房,向真主祈求,托靠真主希望能生有一个自己的儿子,因为这是他精神上的一块缺憾,他要用毕生的精力,来弥补这个缺憾。
听一块朝觐的人说,这条远洋轮船,是金哈吉几经周折订下来的,是专门为朝觐者承办的从上海直达麦加的客船。船上有专门从中国聘请的回回厨师,为朝觐者做可口的中式清真饭菜,所以大家不会担心在船上的吃饭问题。
到了下午吃饭的时候,苏莱曼从厨房打来了米饭和土豆烧牛肉,香喷喷的饭菜让人很有食欲,可纳耀庭吃了几口就放到一边,只是一盅子一盅子地喝茶。
“爹!你多吃点吧,多注意身体。”苏莱曼放下自己的饭碗,看到盅子里的茶喝败了,他又重新沏了一盅子酽茶放在床边。他知道茶是提神的饮品,好让父亲提提神,多吃几口饭。
纳耀庭凝视着眼前的苏莱曼,喝着带有浓浓家乡味的八宝茶,觉得是那样的滋润、惬意。这一辈子天天喝茶,但没有这次喝的有味道,他一盅子接一盅子地喝着,水壶都快喝干了,他还是一口一口地品味着。他品味着家乡的浓茶,品味着离乡背井的滋味,品味着朝觐路上的艰辛,品味着眼前的现事,品味着人生的一切。
香港之夜
安拉乎,艾克拜尔!
安拉乎,艾克拜尔!
安拉乎,艾克拜尔!
安拉乎,艾克拜尔!
“沙目”的“乃玛孜”时间到了,一声声邦克声招呼着礼拜的人们,声音高亢洪亮,传遍轮船的每个角落,传向大海深处,邦克声伴随着海浪回旋,伴随着海浪消失。
船上的穆斯林和往常一样,按时站在船甲板高处宣礼。听到邦克声,朝觐的人们拿着自带的拜毡子走出舱门,走上甲板,面对船长指定的西方,先礼三拜主命拜,后礼两拜圣行拜。
礼拜完毕出色俩目。
纳耀庭在苏莱曼陪同下站在船头的栏杆边,观赏大海。
已是夕阳西下,一轮又大又圆的日头在大海的尽头徐徐降落,海面立刻被照成一片橘红色,海浪荡漾着落日的余晖,几百只海鸥在落日的光辉中飞翔。轮船溅起的水花带出大量水生物,海鸥跟在船尾,嬉戏着水浪,捕食着鱼虾,给看海的人们增添了无穷乐趣。
海的那边日头还留着半个脸,海的这边一轮淡黄色的明月又冉冉升起,观海的人们立刻从船的那头跑到这头。
蔚蓝的天空,几朵残云镶上银边。平静的海面上,映照出月亮的影子,影子在海浪的涌动中,时而被拉长,时而被挤扁,银光闪闪。不一会,月亮慢慢离开海平面向天空升腾,残云变成仙女,飘飘下凡,把人们好像带入了一个童话世界。
太阳的热烈使人们心潮澎湃,热血涌动;月亮的婀娜多姿使人们风情万种,情景交融。海上的奇特景观让朝觐的穆斯林惊呆了,日月轮回,今天同时出现在一个画面上,那么美妙,那么神奇,给朝觐的人们带来无限遐想,也暗示着朝觐者的足迹与日月同辉。
苏莱曼扶着纳耀庭,在月亮的光辉中留下了一对黑色的剪影,一老一少,相互对视着。
月光把纳耀庭的脸庞轮廓修剪得更清楚、更分明。浓浓的眉毛下,深深的眼窝里眼睛大而明亮,高高的鼻梁笔挺笔挺,嘴唇上的胡子形成整齐的一字型,下巴上的山羊胡一动一动,颧骨高高隆起。饱经风霜的脸上是那么和蔼、慈祥。嫩黄色的月光使这张脸更消瘦,更憔悴,几个月来的风风雨雨全部刻画在这张脸上。
月光的映衬下苏莱曼的脸圆润而丰满,一脸笑样,充满年轻人的活力。在那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射出刚毅和自信的光芒。
月亮升高了,夜深了,寒风袭来,人们陆续回到船舱。轮船像一张硕大的摇篮,轻轻摇晃,巨大的叶轮翻滚着海水,发出有节拍的隆隆声,船上的人们像睡在襁褓中,很快进入梦境。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了。纳耀庭习惯早起,他一个人信步走上甲板,迎着海风,眺望大海。
大海像一只万花筒,瞬息万变,刚才还是黑夜,黑糊糊一片,只听海浪声声。一眨眼已是大天白日了,刚才还是风平浪静,突然又变得巨浪滔天。面对着无边无岸的大海,举目见不到一点景物,轮船像一叶孤舟荡漾在水面上,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海浪一波接一波地拍打着轮船,轮船仿佛随时都能被海水淹没。
一个大浪打过来,翻过甲板,水花四溅,纳耀庭的裤角全被打湿了,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