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妈生气地回去了,家里顿时冷清了下来。阿依莎在母亲面前,在法特麦面前,在大姑妈面前充当着各种角色,尽心尽意从中周旋着。
孤雁难飞
轰隆隆,几声闷雷把天际炸开,一阵狂风,刮得尘土飞扬。暴风雨来了,田地里的人忙着向家里跑,收拾晒在院子里的粮食。
母亲冒着大雨盖好晒干的麦子,圈好羊,全身已湿透了。阿依莎急忙帮母亲换干净衣裳。
法特麦急着把院子的干芦柴抱进灶房里,由于心不在焉,一不小心摔了一跤,腿摔破了皮,还弄得满身都是泥,她坐在泥地上大哭一场,此时又想起了三娃子。
自从大姑妈走后,法特麦有了思想压力,整天心事重重,魂不守舍,一晚上一晚上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一会,还尽做噩梦,每次都从梦中惊醒。
这一晚她刚睡着又做了一个梦,梦见天上下着暴雨,她想找个地方避雨,东跑西跑,就是没个能避雨的地方。刚跑到一棵大树下,突然从草丛中跳出一只斑斓猛虎,那虎张着血盆大口扑过来要吃人,她拼命往前跑,跑着跑着跑到了一个悬崖峭壁边,向下一看是个万丈深渊,她只好返过头来往回跑。老虎在后面紧追,她跑着跑着又跑到了大海边,海浪滔天,她实在无路可逃。这时老虎向她扑来,她挣扎着,想把老虎推开,可老虎身子太重,压得她喘不上气来,她猛地一翻身吓醒了,原来又是一个噩梦。她喘着粗气坐了一会,才算平静下来。
法特麦心想,我现在真是无路可走了,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大海,都是死路一条。
想起来最近发生的事,她突然觉得人越长大心事越多,还不如不长大呢。
“小时候我最喜欢唱歌,会唱好多好多歌,姐姐、妹妹特别喜欢,爹妈特别喜欢,街坊四邻也很喜欢。他们还见人就说:‘这丫头聪明灵巧,能说会唱,长大了肯定有出息。’可我现在长大了,她们又反对我唱歌、唱戏,说什么‘杜什蛮’使不得。”
“小时候奶奶最疼爱我,看着我给她唱歌跳舞高兴极了,经常把我搂在怀里,给我好吃的,说我是她的开心果,一个劲地在人前夸我。可我现在长大了,奶奶不在了,没人疼我了。”
“小时候我跟三娃哥那么好,三娃哥干啥事都护着我,陪我玩耍,陪我看戏,有啥好吃的光给我一个人吃。可现在长大了,他们又说三娃哥是伙计,不让我跟他好。有三娃哥在身边,我多快活呀,我要是嫁给别人,能快活吗?”
“小时候我总觉得奶奶、爹妈最喜欢我,可现在我长大了,奶奶‘无常’了,爹出门不在家,妈又最见不得我,我到底怎么了?哪儿做错了?我的想法一个个破灭了。”
“现在她们又逼我出嫁。我如果不愿意吧,妈又气病了,姐姐也不理我,大姑妈也埋怨我;我如果愿意吧,以后到别人的家还能不能学唱戏?还能不能和三娃哥好?我能不能活得开心?唉!烦死我了,真是烦死我了!”
法特麦做完噩梦,就胡思乱想,彻夜难眠。
按照回回的风俗习俗,女娃娃一般到十六七岁,男娃娃十八九岁到二十的年龄,是婚嫁年龄。在这个年龄段,从人的生理角度来说,还不是很成熟,思想也不成熟,他们对自己、对家庭、对社会认知能力还比较肤浅。
法特麦从小在这个家庭里娇生惯养,没受过大的挫折。现在,在人生抉择面前,在婚姻大事面前,选择一条正确的路太难了。在母亲的压力下,在家里人的压力下,在户里人的压力下,她小小年纪,能承受得起吗?
巨大的精神压力使法特麦彻底崩溃了,她不再选择,只有听天由命,任家里人摆布。现在只能破罐子破摔,走一步算一步了。
屈服和压力使法特麦神志木讷,精神呆滞,失去了妙龄少女应有的天真活泼。
盛夏时节,是纳家户瓜果飘香的季节,麦尔燕帮母亲在田地里干完活,唱着她最喜爱的儿歌,一蹦一跳地跑回家。
歌声唱道:
纳家户,养和堡,
瓜果之乡数一数。
樱桃红,红个樱樱,
杏子黄,黄个生生,
葡萄甜,甜个真真,
水蜜桃,水个淋淋,
梨瓜香,香个喷喷,
大枣脆,脆个楞楞。
春天里百花艳,
夏天里枝满串,
秋天里果不断,
冬天里笑声甜。
纳家户瓜果之乡的美名天下传。
纳家户瓜果之乡的美名天下传,天下传。
一点都不假,真个像歌里唱的一样,纳家户出产的水果都享有盛名,是名副其实的“瓜果之乡”。
在纳家户,村里人都特别喜欢在自家的田地里开上些果园。有几亩的,有十几亩的,甚至还有上百亩的。每年从春到秋,纳家户的水果不断,瓜果飘香,是宁夏城水果的主要来源,吸引着方圆几十里的商贩。
纳家户盛产的杏子叫“包核(hu)杏”,果肉不连核,杏核仁是甜的,吃完杏子,可以砸着吃;玉皇李子,个有鸡蛋大,金黄色的皮包着晶莹透亮的果肉,水甜水甜的;用黄河水浇灌的沙果子、水蜜桃、大冬梨,味道好,产量高,是送亲友的上等礼品。
宁夏日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是盛产瓜果的地方。每年夏季,田地里的瓜芳香扑鼻,有香瓜、梨瓜、花莱什瓜、十里香黄河蜜瓜,只要走在大路上,就能闻到瓜的香味。西瓜是消暑解渴的上品,纳家户沙滩里种出来的西瓜,又大、又沙、又甜,非常诱人。
到农历七八月间,正是硕果累累的时节,到纳家户走一走,转一转,果园里、田地里、田埂边、农家院子里到处都堆放着各种水果。一堆一堆的马尾枣像琥珀一样,又脆又甜;大筐小筐的马奶子葡萄,象翡翠一样,又香又甜,女人们特别爱吃。
最值得一提的是,等到秋末冬初的时候,树叶黄了、落了,汉延渠渠边古老的沙枣树上,像蒜辫子一样压弯枝头的沙枣子成熟了,黄河水浇灌成熟的果实,和黄河水一样,是橙黄颜色,又沙又甜,也是一宝。回回们常喝的八宝盖碗子茶,离不了它。
丰收的果实,给纳家户的穆斯林带来殷实的生活。
今年纳家户西瓜又丰收了,曼苏尔领着娃娃,在门口的大榆树下乘凉;阿依莎抱来一个大西瓜切开,绿皮红瓤,又沙又甜;麦尔燕领着自己的小姐妹过来抢着吃。
大姑妈今天抽空又过来了。
“大姑妈快来吃西瓜。”麦尔燕眼尖,看见大姑妈,拿了一块西瓜跑过去。
“还是我的麦尔燕心疼我,我正好走渴了,你就送西瓜给我吃。你妈这两天她好吗?”大姑妈边吃西瓜,边坐在树下问麦尔燕。
“我妈好着呢,今天早上还说要去你那里走走呢。你来了正好。”麦尔燕吃着西瓜回答着。
“法特麦的婚事,我那边已经说好了,他们说下个主麻日订婚。我今天来就是捎个信。你们好好准备准备。”大姑妈是在说给阿依莎听,也是说给法特麦听。
麦尔燕听大姑妈说要给法特麦姐姐订婚,高兴得像一只飞舞着的蝴蝶,一蹦一跳地跑回去给妈送信。
大姑妈在树下乘凉,吃了几块西瓜,又坐了一会,起身到法特麦母亲的屋里,两个人商量订婚的事情。
其实,伊斯兰教教义和有关法律、道德是要求穆斯林自由、自主地选择结婚对象。穆圣说:“监护人强迫成年的处女与人结婚,是非法举动;凡是成年而理智健全的女子,无论是否处女,任何人,不经她的同意,不能为其订婚。即便是父母或元首,也不能干涉其自由。”
阿訇在讲“瓦尔兹”讲到这个问题时也说:“在有着几千年封建传统文化的中国,由于回族和汉族相互杂居在一起,回回民族的思想意识、道德观念、文化习俗、婚姻家庭无不渗透着汉族文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封建礼教。长期以来,这些封建礼教不但束缚着广大汉族同胞,也同样束缚着广大回族同胞。久而久之,产生了‘伊斯兰教反对妇女婚姻自由’这样一个错误的结论。”
法特麦显然是封建婚姻观念的受害者,但她一个弱小女子是改变不了封建家庭的陈旧观念的,只有顺从和承受。她觉得她像一只玩偶,任人摆布。
按照母亲和大姑妈的安排,家里各事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曼苏尔领着几个伙计把大门口、院子、场子、牛圈、羊圈统统打扫了一遍,把圈粪拉到刚割完麦子的麦田里,又和了一大堆草泥,上了房泥,把墙皮、圈门都修补了一遍,使院子干净利落。
阿依莎和法特麦还有麦尔燕帮着母亲,把屋里炕上铺的、盖的、用的东西彻彻底底地洗了个遍,换上了新炕毯,使屋子焕然一新。
阿依莎让曼苏尔专门到县城请(买)来了巴兰香,买来新上市的茶叶以及八宝茶的原料,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
主麻日那天,风和日丽,几只喜鹊在大榆树上飞来飞去,唧唧喳喳叫个不停。
家里刚过完“乜帖”送走阿訇,只见大姑妈乘坐一顶轿车子,后面跟着一队人马,前来道喜。
大姑妈下车后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新人穆萨和端礼包的人。
母亲领着全家人在门口恭候。他们相见,因大姑妈是自己人,互说“色俩目”后,母亲开玩笑说:“媒婆婆,嘴上吃个油坨坨。我这里没什么好吃的,只有白开水。哈哈!”
“这个油坨坨我吃定了,不给不由你。”大姑妈笑着回敬。
等客人都让到屋里,大姑妈开始上礼,曼苏尔代表女方接礼。穆萨家境好,所以送的礼特别大,都是双份子,比曼苏尔订婚时送的礼丰厚多了。
穆萨先送上用红纸包的二百块银元聘礼,给法特麦的二十块银元喜钱,再送上各种绸缎每样八段,红绿礼包八十个,还有四个羊架子,两只绵羯羊。
收礼完毕,请客人入座,端上盖碗茶,麦尔燕一一沏上茶,阿依莎端上事先做好的凉菜、热菜,放上油香、馓子,请客人口到。
穆萨经常给人看病习惯了,他谈吐文雅,举止大方,他主动过来问阿依莎的母亲说:“最近身体怎么样?好利索没有?还有哪里不舒服?”还嘱咐说:“你这个病不能生气,遇事大度一些,就会没事的。”
母亲也问了穆萨家里一些情况,请他代问父母二老好,代她说谢了。
等客人吃喝完毕,母亲给穆萨送了一身新衣裳,又把送来的一个羊架子,四个礼包反送给对方,作为回赠。
双方互说“色俩目”,穆萨领着来客起身告辞。
母亲看着穆萨远去的背影,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唉嗨!”她长叹一声,心想:“这次给法特麦办了一件好事,终于卸了担子,她爹回来也有个好交待了。”送走了穆萨,母亲脸上的笑容未退,突然看见王瞎子靠在榆树边,心里咯噔一下子,笑容马上变成了愁容。
“大妈,上次我说的钱你到底给还是不给?”王瞎子口气很硬,单刀直入。
“什么钱?你别胡搅蛮缠,给你点颜色当大红的染,上次让了你一下,你反而来劲了。走,跟你走,我要问个明白,是谁说的?今天不把人弄出来没你好瞧的。”母亲气呼呼地伸过手拉王瞎子的衣袖。
“不,我不走。今天就是死也要死在你家里,不给钱就不走。”王瞎子开始耍赖。
大姑妈过来劝大舅妈说:“别跟王瞎子一般见识,不要理他,看他能闹出个啥结果。”
曼苏尔拿了半截木棒指着王瞎子说:“你他妈的不想活了,今天你要是指不出人来我把你拉到清真寺门口,当着众人的面,把你的腿打折,你信不信?”
“我、我、我听别人都这么说。”
“你听谁说的?快说!快说!”曼苏尔走到王瞎子跟前,木棒子指在他的脑门上。
“是四混子教给我让我来闹的,他说纳大爹走了你们不管他了,他还说要了钱咱俩个人分。”王瞎子害怕挨打,说了实话。
“好一个狼心狗肺、没良心的东西,越可怜他,越上头了。以后我见着他一次就打他一次,让他长点记性,认识认识老子,饿死他狗日的才对呢,看今后谁还愿意救济他!”曼苏尔气愤地把木棒跺得咚咚响。
“以后没有吃的过来说一声,没个眼目怪‘乌巴里’的,别听人瞎说,嗯?”母亲心又软了,她又对站在后面的麦尔燕说:“燕子,拿半袋米给王社立。”
王瞎子背着米走了,曼苏尔指着他的背影警告说:“你跟四混子说,别让我碰到他,见了有好果子等着他呢。”
大姑妈留下多住了一天,和母亲商量下一步完婚大事。
等人散尽,法特麦好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鸟,身不由己。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好不自在。
夜幕降落,繁星闪烁,天边挂着一轮弯月。
法特麦一个人坐在门口大榆树下,流着泪,想起了爹和三娃哥。
如果爹在,爹一定会疼爱我,为我着想。
她想起了爹在时,依偎在爹的怀里唱花儿、听故事;跟着爹走县城,骑在爹的脖子上看社火;跟着爹骑马撒欢;跟着爹在院子里拉线绳耍毛猴。
“爹!你在哪里?你啥时才能回来?你要知道,法特麦是多么想你。爹!你快回来!你快回来!”法特麦流着泪,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喊。
如果三娃哥在,他一定支持我,为我做主。
她想起三娃哥在时,一起在地里捉蛐蛐,一起在野外放风筝,夏天并排坐在大榆树下看月亮、数星星,冬天围在热炕上拍巴掌、说儿歌。有三娃哥在,日子过得多开心,从来没有烦恼和忧愁。
“三娃哥!你在哪里?你啥时才能回来?你要知道,法特麦是多么想你,三娃哥!你快回来!你快回来!”法特麦流着泪,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喊。
月牙被一片乌云遮住,天空更昏暗。
一只孤雁在头顶上掠过,它叫喊着向远方飞去。
它在倾诉,是谁让它离开了同伴,离开了雁群。
它在哀鸣,它今后要飞向哪里?什么地方才是它今后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