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外,没有一块阴凉地方,海风吹过来都是热乎乎的,船护栏、船甲板像被烧过的铁块一样,手不敢碰上去,一碰上去就会烫出一块红印。
为了能够凉快点,大家提着船上的水桶,打海水向自己身上浇。这一招还真管用。其他人看到了也都挤过来冲海水浴,冲着冲着,就你泼我一桶,我泼你一桶,大伙借机开着玩笑,热闹起来,苦中求乐,船上像是在过泼水节一样。
说真格的,上船以来,大家都是在一种病态中煎熬着,在呻吟和痛苦中打发着时光,现在这么一闹,反而非常开心,泼水不但驱走炎热,而且让人精神爽快。
整整一个月了,救援船迟迟未到,“万宁号”轮船经过临时修理,终于拖着带“病”的躯体起锚了。
雪白的浪花又在船尾翻起,船上的英国米子旗和彩旗迎风招展,成千只海鸥跟在船后,鸣叫着、飞翔着,像告别亲人一样,告别与它们和蔼相处过的人们。
几个新疆人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他们拿起脸盆敲打着,在甲板上手舞足蹈,一边唱新疆民歌,一边跳起新疆舞来,欢快热烈的气氛把船上的人都从舱里吸引出来,拍手喝彩。英国人和一些商人为了解闷,也从船舱里走出来凑热闹。
在众人的捧场下,一位青海来的穆斯林唱了一首青海民歌《花儿与少年》,歌声优美婉转,清脆洪亮。唱罢,大家都热烈地鼓掌,嚷着请他再唱一个。
苏莱曼说:“爹,听三娃子说你会唱歌,你也唱一首宁夏民歌吧。”
纳耀庭再三推辞说:“不会唱,我真的不会唱。”
“爹,你唱一个吧,为了大家高兴,你快唱一个吧。”
纳耀庭经不住苏莱曼的再三劝说,也唱了一首花儿:
哎嗨哟、哎嗨哟!
嗨哟,哎嗨、哎嗨、哎嗨、哎嗨哟,嗨哟,
弯月亮那个弯月亮,
心中不落的弯月亮;
弯月亮那个弯月亮,
心灵深处的弯月亮。
你的明亮是天堂,
你的皎洁是梦想。
回回穆斯林,
回回穆斯林啊!
“克尔白”永远永远向往的地方。
哎嗨哟、哎嗨哟!
嗨哟,哎嗨、哎嗨、哎嗨、哎嗨哟,嗨哟,
弯月亮那个弯月亮,
心中不落的弯月亮;
弯月亮那个弯月亮,
心灵深处的弯月亮。
你的明亮是天堂,
你的皎洁是梦想。
回回穆斯林,
回回穆斯林啊!
麦加是心中最神圣的地方。
哎嗨哟、哎嗨哟!
嗨哟,哎嗨、哎嗨、哎嗨、哎嗨哟,嗨哟。
“唱得好,唱得好!”全场一片喝彩声。
接着会唱歌的穆斯林都借歌声抒发着自己的情怀。一时间“万宁号”上歌声不断,笑声不断。
一阵阵歌声,一片片笑声,荡涤着人们心中的阴霾之气,使全船的人,精神抖擞,意气奋发,大家的心里亮堂多了,心情舒展多了。
轮船在印度洋上缓慢前进,经槟榔屿,驶入马纳尔湾,到达锡兰最大贸易港口科伦坡。
锡兰是印度洋上的一个岛国,属热带雨林气候,雨量充沛,盛产宝石,经常有人专程到这里探宝,被美誉为印度洋上的明珠。这里蕴藏着丰富的石油、农业也相当发达,每年有大量的橡胶、椰子、茶叶从科伦坡运向国外。
纳耀庭他们看到港口上几十头大象在搬运货物,感到非常新奇。原来这里的人们把大象像养牛、养马一样,养乖了让它们帮人干活。
“万宁号”轮船开进了一家修船厂,由于这里离港口码头比较远,船上的人下船无处可走,只好在船上耐心地等待。
轮船在这里停了七天,经过修理,“万宁号”上补充了足够的淡水、食物、生活用品,拉响了汽笛,轮船又可以安全航行了。
离开科伦坡,纳耀庭看着眼前繁忙的港湾里各式各样的大小轮船,看着海边的城市中各式各样不同风格的民族建筑,看着碧蓝碧蓝的海面上各式各样捕鱼的渔船,看着远去的岛屿上姿态各异翡翠般的礁盘,不由得感慨:“大海呀!大海!在风平浪静的时候,你是那么广阔无垠,那样柔情娇美,那样楚楚动人,你的千姿百态真是太美了,看也看不够。”
看着这如诗如画、让人如痴如醉的风景,你怎么也不会想象得到,一个出生在黄土高原,喝黄河水长大的泥腿子庄户人,一个在大西北一辈子没出过家门的痴心汉子,一个用两只脚一步步走出中国国门的宁夏回回,一个以生命相许,到麦加“克尔白”朝拜的朝觐者——他跋山涉水,漂洋过海,来到万里之外的陌生地方,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是何等的复杂。
是谁感召着朝觐者,让他们如此痴迷?
是什么精神,让他们如此渴求?
是什么地方,让他们如此向往?
得到的答案是只有两个字“信仰”。因为一个人的信仰支柱存在于他的全部生活历程中,存在于全部生活价值追求与价值寄托中。
船乘风破浪前进,纳耀庭的心也乘风破浪。
眼看就快要到达目的地了,纳耀庭和船上的穆斯林一样,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他不由得在脑海中像过电影一样,回忆着走过来的一幕幕。
出征时纳家户清真寺欢送的人群,热烈的场面,期待的目光历历在目。
婆姨、女儿离别时一句句嘱咐的话,一张张流着泪的脸,记忆犹新。
榆树沟红军勇敢剿匪和真诚的待人是那样真真切切。
沙漠里在沙海中骆驼迷途知返,与沙丘捉迷藏是那样的惊心动魄。
平遥古城王掌柜舍利取义,为人是那样憨厚,让人可亲可敬。
上海西寺金哈吉为朝觐者义务服务,身影是那样高大。
吴忠的马阿訇讲过世道凶险,现在该遇到的事都遇到了,该亲身经历过的,也都经历过了。
纳耀庭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他思念着家乡的亲人,猛不溜丢他向身边的苏莱曼问了一句:“三娃子,你想家吗?”
“爹!我不是三娃子,我是苏莱曼。爹!怎么啦?你又想三娃子他们了,又想家了吧!快到麦加了,朝觐完我们就回去,我还没见过我们的家呢。”苏莱曼风趣地说着想让父亲开心。
“我们的家?噢!对,我们的家可大了,在纳家户是数一数二的。”纳耀庭很自豪地说着,可话刚一出口,又改口说:“那已不是我们的家了,已卖给了别人。”他有些沮丧。
苏莱曼听三娃子说过,为了凑盘缠朝觐,房子已卖给了别人,他怕父亲不开心,换了个话题说:“等我们朝觐完回到了家,我跟爹做买卖,开馆子多挣些钱,建一座最好的院子,让你老享清福。”
“唉!我的儿,你真会想。爹不图这个,我们能平平安安地来,平平安安地回去,比啥都强。有你和三娃子,我就啥都有了。我已做了认识了,顺主,顺命,一切托靠主。”
“爹!我举乜帖等朝觐完了找个地方再好好学学阿文,深造深造,还要耽搁些日子。你等着我吧。”
“好,好好,你为了求学,花费了十几年的光景,已经到了圣地,到了伊斯兰教的发源地,学点东西是应该的,爹支持你,等着你,等你学成了,我们回去那才光宗耀祖,不枉来了麦加一趟。”纳耀庭又摸着苏莱曼的头说:“我是个瞎汉,一句经文不识,只是凭口背心记会念几句经文。跟你在一起,我又学到了很多《古兰经》的念头,知道了经文中的意思,这是我在朝觐路上的又一收获。你学的越多,我也知道得越多。我应感谢安拉,感谢真主。”
“万宁号”轮船日夜兼程,加速在阿拉伯海上航行,船驶入亚丁湾停靠在阿拉伯半岛的重要港口亚丁港。经过短暂的停留,轮船驶过曼德海峡,转向驶入红海。
听说船已驶入沙特阿拉伯境地,船上的人们急如星火,爬在船舷上遥看仰慕已久的圣地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其实船离海岸还特别远,只能模糊地看见长长海岸线上隆起的山峰和山谷,其余什么也看不清。
阿拉伯半岛地势西高东低,南段的希贾兹山脉海拔三千米以上,中部为纳原德高原,东部为平原,境内平原和一部分高原为沙粒覆盖着的沙漠,约占全部面积的一半以上,陆地很少有湖泊河流,属热带沙漠气候。
船进入红海行驶了一段时间,在傍晚时刻,停靠在一个港湾,在港湾的检查站大家要接受体格检疫。
由于阿拉伯时下流行霍乱、疟疾等传染病,途经这里的船都需要检查。检疫人员让船上所有的乘客全都下船,那些富商和英国人在专门的检疫室进行检疫,而穷人和朝觐的穆斯林被赶到一个大水池边,对他们进行体检,抽血化验,种疫苗,然后让每个人脱掉全身衣裳,赤身裸体,下水池子里进行药物消毒。
开始大家都不愿意当着众人面脱衣裳,检疫人员大声呵斥着、谩骂着,把大家往水池子里赶,万般无奈,只能屈从他们。开始有人跳入水池,后来的人也只好跟上,所有人的衣物行李全部被拿过去消毒。
纳耀庭和苏莱曼也被呵斥下水。看到这个阵势,纳耀庭想起了在家里牧民们把羊群和大牲口赶着进行药浴消毒的情景。
在家乡牧区,为了防止羊只生病,牧区在一块开阔地上挖一个大水坑,搪上红泥防止渗水,在水池放上水加上药物,然后把羊群、牛群赶进水池,这边进那边出。有时牲口不下水,人们就大声呵斥,用鞭子或木棒赶它们下水。
眼前这种情景,人和牲畜药浴没有什么两样,没什么比尊严受到伤害更让人感到气愤的了。情感受到刺激,尊严受到了践踏,大家都情不自禁地产生了强烈的不满情绪,气愤中他们狠狠地瞪着这些检疫人员。有人感叹到:“他们看人下菜,对我们太不公平了。一切的一切都归于我们太贫穷,金钱使人的良知天平倾斜。”
经消毒检疫后,穆斯林们重新登船。后来,上了船才听说,在国外,中国是东亚病夫的代名词,一看到亚洲人,特别是中国人,总认为他们是瘟疫,是疾病的传播者。
受到伤害的人们,情绪低落,没有人多说一句话,有的只是愤怒的眼神。
轮船在狭长的红海中经过几个海湾,最终到达了吉达港。
“到吉达了!到吉达了!到达目的地了!我们终于到了!”有人不停地在欢呼。
从出门那一刻起,大家就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从那刻起就把心提到嗓子眼了,没有轻松过一时。今天终于到吉达了,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主啊!感谢你的襄助,千辛万苦我们总算到了麦加。”
副朝
吉达位于红海之滨,是世界各国穆斯林朝觐的集聚中心和中转站,无论朝觐者来自亚洲、欧洲,还是非洲、拉丁美洲,登上沙特阿拉伯半岛的第一站就是吉达。
吉达也因此名扬海外。
纳耀庭随同下船的人群走下舷梯,回头再看“万宁号”轮船一眼,幽默地说:“再见了!万宁号。”他和苏莱曼向船上的船员招手致谢、道别。
这时马厨师急匆匆从船舷上跑下来,他拉住苏莱曼说:“等回家的时候,还乘我们的船,我等着你。”
“谢谢你几个月来对我们的热情帮助!谢谢了!”纳耀庭感激地说。
马厨师一边送给苏莱曼一个像“万宁号”船造型一样的小饰物,一边说:“这个小玩意送给你,作个纪念吧。”
“谢谢!太感谢了!我会时刻想着你。”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到了一起,纳耀庭也为这种真诚的友谊而感动。
“安色俩目尔来库目!”
“吾尔来库目色俩目!”双方互道色俩目告别。
苏莱曼搀着纳耀庭迈上吉达的土地,他对父亲说:“爹!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到达目的地了,吉达是我们到达圣地麦加的第一步。这是我一生最激动的,也是最难忘的时刻,是我们梦想实现的开始,我会始终记住这一刻的。”
“对!真主给的‘法依代’大得很,应该牢牢记住。”
走进吉达,他们才发现,吉达城并不像他们原先心目中想象的那样——整个城市好像中国的大上海,有高楼大厦,有宽阔的马路,有拥挤的人群,有大城市的气势,宽阔、宏伟、壮观。恰恰相反,这里街道狭窄,城镇里只有一条不宽的街道和几条小巷,道路两边盖着低矮的二层小楼,石子路面尘土飞扬。在这个干旱少雨的城市里,到处是一片荒漠、都是沙丘、沙砾、黄土、石头,看不到一丁点绿色。
唯一让人心动的是阿拉伯式的建筑,风格独特,浓郁的异国情调别有风韵。建筑物的门、窗户都雕刻有精美的花纹,墙壁上贴着彩色的马赛克装饰图案,五颜六色极富有艺术感染力。拱形建筑形式是阿拉伯艺术的典范,借以体现阿拉伯的建筑风格。
朝觐的穆斯林受到当地穆斯林的热情接待,他们无偿地为朝觐者提供食品、日用品。在一个接待帐篷里,纳耀庭和苏莱曼相互依偎着,带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度过了一个平安夜。第二天清晨,晨礼过后,每人租乘一单峰骆驼,向麦加进发。
单峰骆驼是阿拉伯半岛特有的一个骆驼品种。它比中国的双峰骆驼个体小、瘦弱,但由于它们长期生活在酷暑沙漠中,所以耐饥渴和奔跑能力特别强,当地牧民除了养殖羊和少部分牛马外,大部分都饲养骆驼。而且当地人以养单峰驼数量的多少论贫富,所以驼肉、驼奶都是他们的生活必需品。
现时离正朝还有一段时间,按理说还需要耐心再等待一些日子,但如久旱的禾苗渴望雨露一样,经过长途跋涉的穆民们忘了旅途的疲劳,他们心急如焚,急切地想在最早时间到达麦加,进行朝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