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峰驼在干旱的石头堆里趟出一条小路,急步前行,但骑骆驼的人还是嫌慢。他们不时地大声吆喝,驱赶着骆驼。经过三天多的日夜兼程,终于到了麦加。
双脚一落地,纳耀庭像做梦一样,此时此刻自己已真真实实站在了圣地麦加的土地上。纳家户几代人的向往,纳耀庭家几辈人的期盼,纳耀庭一生的夙愿——将要实现,他激动地紧紧抓住苏莱曼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进入麦加,到处人山人海。不同肤色,不同国度的人,只要打个照面,都会很有礼貌地说:“安色俩目尔来库目!”回答:“吾尔来库目色俩目!”这是全世界穆斯林见面问候的通用语言,打完招呼就成了“朵斯提”,可以无话不谈。
参加副朝,必须受戒。
大家在一个接待站的帐篷里住了下来,纳耀庭和苏莱曼按照朝觐的规矩,洗小净、大净,剪手指甲和脚趾甲,刮胡须,拔掉腋毛和阴毛,做到内清外洁。
两个人面向“克尔白”跪拜,举意:“真主啊!我举意副朝,求你使我的副朝一切顺利,并接纳我的副朝。”
举意后礼两拜受戒的圣行拜,高声念三遍遵命词:“太思米叶。我遵命来了,主啊!我遵照命令来了,你是独一无二的主宰,我遵照命令来了,一切赞颂、慈悯、恩惠、权利都属于你,你是独一无二的主宰。”
纳耀庭和苏莱曼放好自己的行李,按照规定,脱掉自己的衣裤、袜子、鞋,穿上戒衣。戒衣是两块没有经过任何缝制的白布,一块围在腰间,遮住下身到膝下,一块斜披在右臂上在腰间系住。不准戴帽,不准穿鞋,必须光头赤脚,以最简朴、最洁净的身子奔向麦加禁寺。
在真主面前,一律平等,无论你是穷,是富,是绅士还是贫民,是国王还是百姓,一律穿戒衣。在禁寺里,你享受着真主给人类的一切平等、自由的权利,享受着本属于你的一切。
苏莱曼搀扶着纳耀庭急步来到禁寺,一进大门,纳耀庭已热泪洗面,他扑通一声跪下,泣不成声,他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应召词。
“真主啊!我应召来了,我应召来了,我应召来了,唯有你独一无二。我应召来了,赞颂确归于你,唯你有恩惠、权威,唯你独一无二,呜呜……”
“爹!快起来吧,跟着人群环游天房‘克尔白’。”
纳耀庭跟着人群从黑色玄石开始逆时针方向环游‘克尔白’,他转了一圈,在黑色玄石下停了下来,他亲手摸着黑玄石,向真主哀求道:“主啊!你已舍散给我了儿子,我敬畏真主,感谢真主。祈求你给我及我妻儿老小一家人两世的平安喜庆。”
纳耀庭亲吻黑玄石的时候,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苦楚,他号啕痛哭,泪水从石头上流淌了下来,哭着哭着,他身体一软向后倒了下来,昏了过去。苏莱曼眼尖手快,急忙把父亲抱住,不停地呼唤:“爹!你怎么了?你醒醒!爹!爹!”
此时,苏莱曼怀抱不省人事的纳耀庭不知所措,他一边呼喊,一边流泪:“爹!你怎么了?你不能离开我呀!爹!朝觐刚刚开始,怎么就走了呢?爹!爹!”
苏莱曼的痛哭声惊动了其他朝觐的人,几个穆斯林手忙脚乱,一起帮忙把纳耀庭抬到禁寺边。
这时纳耀庭面色苍白,嘴吐白沫,双眼紧闭,已看不出有呼吸了。他双手攥拳,下半身不停地颤抖。苏莱曼一边用手掐住他的人中,一边念“杜哇”。寺里的人用手巾沾上渗渗泉的泽木泽木水给他擦脸、冰凉额头,大家一起念着“杜哇”,忙活了好一阵子。
苏莱曼在绝望中,大声呼喊:“爹!你醒醒!爹!爹!你醒醒呀!”
纳耀庭躺在苏莱曼怀里一动不动。
眼看人已没救了,情急中苏莱曼只好嘴对嘴地呼气,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纳耀庭可能是为苏莱曼的深情所感动,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缓过来了。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一清醒过来,就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喊:“儿啊!我的儿子,你在哪里?我舍不得离开你!”苏莱曼赶快把手放在纳耀庭的手心里,不停地喊:“爹!我在这里,我在你身边!”纳耀庭紧紧握住苏莱曼的手,使尽全身力气,不愿松动,生怕失去了儿子。
苏莱曼看着活过来的纳耀庭,跪在头前,一边用勺子给他一口一口喂“泽木泽木”泉水,一边深情地说:“爹!我在这里,我不会离开你。”纳耀庭轻轻闪开眼睛,看了一眼身边流着泪的苏莱曼,又闭上了眼睛。
一年多来,旅途的辛劳,身心的疲乏,身体的虚弱,心情的激奋,使纳耀庭这样一个年近五十的硬汉子,彻底累垮了,他再也没有一点力气支撑自己的身体了。
纳耀庭身子太虚弱了,在禁寺人员的热情帮助下,他被暂时安排在离禁寺不远的一个叫阿布杜勒·韦杜德的牧民家里养病。
阿布杜勒·韦杜德大叔一家住在一座山丘下,一幢两层阿拉伯民宅式简易小楼,拱形的廊柱,拱形的门窗,很有特色。室内光线虽然较暗,但给人清洁、干净、装饰简单而讲究的感觉。
阿布杜勒·韦杜德大叔五十多岁,高鼻梁、深眼窝、络腮胡子,头戴方格头巾,身穿阿拉伯式长袍。他家里有两个妻室,妻子生有两个儿子,妾生有两个女儿,有成群的牛羊和单峰驼,家中生活比较富裕。
阿布杜勒·韦杜德奉真主之命,热情地接受了远道而来朝觐中生病的纳耀庭。
这一天,阿布杜勒·韦杜德一家人像过节一样,过乜帖,宰羊,招待远方的客人。
阿拉伯人除了饮食习惯和中国人不一样外,在宗教信仰,处人接物,饲养家禽家畜方面大致都是相同的。
伊斯兰教的教规统一了世界穆斯林的思想、意识、道德、修养、宗教等习惯,所以他们很快融合到了一块,成了一家人。
经过几天调养休息,纳耀庭身体逐渐得到了恢复。苏莱曼每天除精心护理父亲之外,还主动帮助阿布杜勒·韦杜德大叔一家饲喂牲畜、放羊、挤驼奶,有时还和韦杜德大叔的大儿子一块到山地里放牧羊群。
在异国他乡,苏莱曼手拿放羊鞭,吆喝着羊群,他仿佛又找回了小时候在南山坡上放羊的感觉。童年是多么天真无邪,无忧无虑,谁知童年过后,他的经历是那样的痛苦、凄惨,那样的艰难坎坷,这一段刻骨铭心的路他算是硬硬走过来了。值得庆幸地是,他已走上了真主指引的路,走上了干教门的正道,走上了人生最辉煌的朝觐之道。他由衷地感觉到命运是有前定的,是慈悯的真主拨派的。
纳耀庭每天聆听着禁寺的邦克声,和苏莱曼、阿布杜勒·韦杜德,还有他的两个儿子一起,礼五时的“乃玛孜”。
阿布杜勒·韦杜德每次礼拜后都为纳耀庭的早日康复祈祷祝福。
按照阿拉伯人的风俗习惯,一般有男人在场的时候,女人们是不准抛头露面的。她们出门时身穿长长的拖在地上的袍衣,头戴黑色盖头,面罩黑色面纱,只留出两只眼睛,见到男人她们低着头远远离去,或很快钻进屋内,就是和自家的男人也只能在没外人的时候才能交谈、做事。
苏莱曼在阿布杜勒·韦杜德大叔家里待的时间长了,也习惯了他家的一切,他可以随便在家里走动,主动帮忙干活。
有一天,苏莱曼从牧场进来时,看见放在灶房的大锅煮着驼奶,锅早已烧开了却没人照看,奶子扑出锅外冒着青烟。他进去赶紧伸手端锅,由于锅里驼奶太满,锅耳朵太烫,一不小心,锅里的奶子倒了出来,滚烫的驼奶撒泼了他一脚,苏莱曼放下奶锅,疼得直叫唤。
韦杜德大叔的大女儿艾米尔忽然跑进来,她一看屋内有男人,吓了一跳,刚想转身跑出去,可再一看,苏莱曼脚面上烫出几个撩浆水泡,疼得直喊叫,她停住了脚,用阿拉伯语说了一声,又跑了出去。
苏莱曼第一次近距离看见艾米尔的面容,他惊呆了,不由自主地“呵!”了一声。艾米尔的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又大又亮,长长的睫毛向上卷曲,在黑色面纱下面,他看见她的高鼻梁和红嘴唇。艾米尔貌似天仙一般的容貌,让苏莱曼着实心动,他沉浸在美妙的幻想之中,都忘记了脚伤的疼痛。
这时韦杜德大叔和纳耀庭跑进来了,他们把苏莱曼扶进屋子,让他躺在床上,韦杜德大叔按照当地人的习惯找来了草药,给他擦洗伤口。
纳耀庭心疼地说:“痛得很吧,我给你吹吹。”他用嘴轻轻吹着伤口又说:“天这么热,一时半会好不了,再感染了就不得了了。”他心急火燎,再三请求韦杜德想办法,尽快治好儿子的脚。
苏莱曼躺在床上养着伤,心里想,我端洒了奶锅,烫伤了脚,韦杜德大叔一定会责怪艾米尔,艾米尔一定很委屈,很难过。他觉得艾米尔的大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看着他,他感到惴惴不安。他决定要跟韦杜德大叔好好解释一下。
有一次韦杜德大叔给他换药,苏莱曼胆怯地用简单的阿拉伯语说:“大叔!对不起,是我的错,不怪艾米尔。”大叔吃惊地看了苏莱曼一眼说:“别想太多,好好养病。”
韦杜德看着这个东方年轻人,黑头发,黄眼睛,黄皮肤,脸部轮廓还有点阿拉伯人的影子,断定他也是阿拉伯人的后裔,但他和阿拉伯人有很大区别。他那种成熟、稳重、勤苦、热忱的性格让韦杜德很钦佩。特别是不远万里能到麦加朝觐、求学,这在当地年轻人里还是少有的,他打心眼里喜欢这样的年轻人。
纳耀庭一边养病,一边找机会帮韦杜德一家干活,有时他实在插不上手,就对韦杜德说:“朵斯提!我想帮你做一顿饭,可以吗?”苏莱曼做翻译。
“我们的驼奶、面包你不喜欢吃吗?”
“不是,我们家乡的面片特别好吃,我做给你们吃,好吗?”纳耀庭想在异国他乡露一下自己的绝招。
在他和苏莱曼的劝说下,韦杜德同意让他们试试。
阿拉伯人大多是游牧民族,他们的饮食习惯和畜牧业有关,主要是以吃羊肉、骆驼肉、羊奶、驼奶为主,面食主要是类似面包的食品。
阿拉伯气候干燥,小麦的日照时间和生长期都很长,面粉积累的糖分多,雪白而筋道,是上等的面食材料。
纳耀庭在苏莱曼的帮助下和好了面,做了一大锅羊肉汤,然后把水烧开,很熟练地揉面、拉面、揪面片。
阿布杜勒·韦杜德一边帮忙,一边看纳耀庭耍杂技般地揪着面片,一片一片的面片又小又薄,翻滚在开水锅里。韦杜德破例叫来两个妻子,让她们站在门外看热闹。她们轻声议论着,不断发出感叹声。
纳耀庭很快做好了一锅臊子面,他给每人盛了一碗。韦杜德的儿子端着面高兴地到里屋和母亲、妹妹一块吃,韦杜德陪着纳耀庭在另一个屋里吃。他一边吃,一边夸赞,说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面食,他要求纳耀庭把手艺教给他,说以后要做给家里人吃。他还希望纳耀庭长期住下来,和他们一起经营牧场。
纳耀庭初次出手就得到了韦杜德全家人的称赞,心里美滋滋的。他真没想到,在远隔万里之外的麦加,一次偶然的疾病,命运之神又让他认识了韦杜德一家人,他得到这家人的精心照顾,得到了这家人的热情款待,更珍贵的是他得到了穆斯林之间的真诚和信赖。纳耀庭感叹道:“我们都是真主的仆人,伊斯兰教的信徒,是有‘伊玛尼’的穆斯林。”他无比感慨地对韦杜德说:“‘朵斯提’,我们都是阿丹人祖的子孙,是阿拉伯民族的后裔,其实我们原本就是一家人。”
韦杜德听了这些话,感悟到真主的伟大,他高呼:“安拉乎,你是万能的主,慈悯的主。”他双手拥抱着纳耀庭,那种兄弟般的情意,再次让人感动。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到了“古尔邦”节,正朝马上就开始了,纳耀庭已恢复了健康,苏莱曼脚伤也基本好了,他们向韦杜德提出将离开这里,参加正朝。
韦杜德一家人也舍不得纳耀庭和苏莱曼离开,他们专门宰了一只羊过乜帖,以示欢送。在招待客人完毕,韦杜德提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这下可难坏了纳耀庭父子俩。
韦杜德是个直爽人,他说:“我们全家人决定把大女儿艾米尔嫁给苏莱曼为妻,希望‘朵斯提’不要推辞。”
这突如其来的婚事让毫无心理准备的纳耀庭难以回答,他心里七上八下,他要看看苏莱曼的态度。
苏莱曼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欣喜若狂,心想:“这下该走时了。”可没过几分钟,他又觉得不太合适。他想:“如果这件事在家里是多美呀,可这是在国外,在阿拉伯,在圣地麦加。我们是来朝觐的,又不是来相亲的,怎么可能呢?”他害羞地低着头又想了一会,红着脸说:“爹!我们是来朝觐的,不是来相亲的,这个事万万使不得。”他转过脸又对韦杜德说:“大叔,多谢你的美意,对不起你的家人,更对不起艾米尔。我朝觐完毕定要回国,要回到我的祖国,我的家乡。这件事不合适,也不可能,谢谢大叔的好意。”苏莱曼用不熟练的阿拉伯语重复着他的话,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纳耀庭也觉得苏莱曼说得对,这是一个人的终身大事,不能轻易决定,他对韦杜德说:“‘朵斯提’,我们是兄弟,是朋友,这件事是件好事,但太难做到。谢谢你们全家的深情厚谊,我们彼此是兄弟,以后有机会还会相见的。”
韦杜德看到这父子俩的真诚,知道这件事有一定的难度,也就不提了。他再三劝纳耀庭说:“朝觐完了一定回来,我等着你们。”
“安色俩目尔来库目!”
“吾尔来库目色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