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耀庭因为尤素福的事,心里多了一层负担,好像一块鸡骨头卡在喉咙里,咽又咽不进去,吐又吐不出来。他琢磨着,这件事当初考虑不周,就是认领儿子,也不该领亲戚家的尕子,亲戚对亲戚,抬头不见低头见,稍微有点过节,就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故事就出来了。没有儿子想儿子,有了儿子又多了烦恼,真是一个心思没了,又多了更多的心思,让他心里真不痛快。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时间过得好快,转眼间一年又过去了。
这一天纳耀先的大儿子主麻给麦地里淌水,由于水口子挖得太大,水漫过了小水渠,淹了大路,也淹了好几家的田。三娃子看见刚出苗的糖萝卜地被水淹了一大片,急忙拿锹把水口堵上,嘴里自语道:“他妈的,是哪个婊子儿干的,淌水不管水,地都给淹了。”
这时,主麻走过来喊道:“你骂谁呢?是爹们挖的,狗日的真是狗仗人势。”
三娃子一听火了,攥着拳头过来说:“你再骂一句!”
主麻人高马大又有力气,过来骂道:“爹们骂你呢怎么着?”说着用力一推,将三娃子推倒在水田里,弄的三娃子全身是水和泥。
三娃子手抓两把泥向主麻砸去。
主麻被砸得满脸满身是泥,他急了,过来揪住三娃子的衣领,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他们你使拳,我使脚,在泥水里谁也绊不倒谁。正打得起劲,纳耀庭过来喊道:“住手!怎么越学越没有规矩了,三娃子!你先回去。”反过来又对主麻说:“都是自家人,干吗要动手?”
主麻说:“二爹!他……”
刚要开口,纳耀庭摆手说:“好了,好了,别说了,把水口挖小点,快淌你家的地吧。”说完,背着手,从泥泞的小路上走回了家。纳耀庭知道,这个官司很难断,因为有尤素福的缘故,说谁都不合适,尽力避嫌。到了晚上,突然有一个娃娃跑来报信,说尤素福让主麻、努哈他们几个人给抱走了,还掉下一只鞋。全家老的、小的全跑到院子外边,看到尤素福的一只鞋,纳耀庭的婆姨说:“不好了,是他们把尤素福给抢走了。”
奶奶气急败坏地说:“那不行,哪有这个道理?我到他家讲理去。不行,我就碰死在他们家了。”尤素福是奶奶的命根子,拼老命也在所不惜。纳耀庭一看事闹大了,只好先劝奶奶说:“妈!你别急,不要气坏了身子。”又对婆姨说:“快!快把奶奶搀回去,我去看看。”
说着纳耀庭和法特麦、麦尔燕三人来到主麻家。敲了半天门,没有动静,又敲了半天,声音大得震天响,还是没有动静。纳耀庭气得浑身哆嗦,他最担心、最害怕、最不愿意看到的一件事终于发生了。他坐在大门边抱头痛哭,一肚子的委屈、怨气、怒气全涌上心来。不知坐了多久,在两个女儿的搀扶下,他才慢慢地回到了家。
奶奶因为又气又急,病倒了。
第三天晌午纳耀先拉着尤素福来到纳耀庭家。当他走进院子时,三娃子正准备出门,看到尤素福来了便大声喊道:“尤素福回来了,尤素福回来了!”
麦尔燕第一个跑出来,搂着尤素福哭了起来。
纳耀庭的婆姨摸着尤素福的头对纳耀先说:“他大爹,多谢你给领过来,奶奶都急得病倒了。”
纳耀先听后径直走进上堂屋看望老人家。奶奶这时早已躺不住了,她起身坐起来连声喊:“快把孙子抱过来,快把孙子抱过来!”麦尔燕将尤素福抱到奶奶怀里,尤素福也哭着喊了几声:“奶奶!”奶奶流下了热泪。
纳耀先赶紧上前安慰道:“您老人家别气坏了。我前天有事进县城,两天没回来,谁知主麻他妈一时糊涂,干出这等下作事。我回来美美地骂了一顿,就把尤素福亲自送过来了。”
奶奶说:“送来就好,送来就好,我当再也见不到我的小孙子了。”
“您老人家说到哪儿去了,论老一辈的我们是一个爷爷大爹的,论小辈的我和纳耀庭都是兄弟,都还是一家人嘛。”纳耀先一边解释一边又打趣地说:“有我呢!尤素福是奶奶的命根子,谁敢抢去呢?”
奶奶听了心也就放宽了,精神也好多了,这时她才催纳耀庭媳妇说:“你看尽顾说话了,快给他大爹倒茶。”
这时法特麦已用盘子端着盖碗茶,一一放到炕桌上,提壶沏上酽茶说:“大爹!请喝茶。”
纳耀先喝着茶说:“您老人家多保重,我以后常过来看您。把孙子看好,别再让人抱走了,哈哈。”一句笑话说的大家都乐了,纳耀先看到大家气已消了,又安慰了奶奶几句,也就起身告辞了。
大伙一起把纳耀先送到大门外,寒暄了几句后,又都回来到上堂屋,围着奶奶和尤素福坐了一圈,安慰奶奶,逗奶奶开心。家里从此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奶奶的葬礼
尤素福八岁时开始到学堂上学念书了,学校在离纳家户镇几里地的养和堡。在乡下能上得起学的娃娃很少,只有家境比较好一点的人家才送娃娃念书。
尤素福天性聪慧,特别爱念书。他每天天不亮就早早起来,戴上扎花的小白帽,穿上新做的白褂子、蓝布裤子、松紧口布鞋,带上干粮,背上用毛巾缝制成的书包,约上户里的达吾德、尤努斯几个娃娃,一块一蹦一跳地上学堂念书。到晚上太阳下山,几个娃娃又一块边耍边跑回家。自尤素福上学那天起,奶奶多了一件事,就是每天站在大门口,等孙子尤素福放学回家。
这一天天已大亮了,还不见尤素福起来,母亲喊了几次只听他哼了一声又睡去了。等达吾德、苏来麻几个娃娃上门叫尤素福时,母亲掀开被子拉尤素福起床。这时尤素福脸红扑扑地,眼睛水肿,说头痛死了。母亲摸了一下他的天灵盖说:“发烧了,烧得还不轻。”她对达吾德、苏来麻说:“你们先念书去吧,到学堂给尤素福请个假,说他病了。”等几个娃娃走后,母亲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纳耀庭晨礼下寺回来,看了尤素福的病忙说:“你们小心看着,我去请先生(医生)。”
奶奶听说尤素福病了,拄着拐棍来到东厢房,边上炕边说:“昨晚上还好好的,咋今儿个就病成这样?来!尤素福,快让奶奶看看。”奶奶心疼地搂着尤素福,摸着头说:“滚烫滚烫的,怎么烧成这样?”
“先生来了。”有人通报。
奶奶急忙说:“快!快请先生眊眊。”
先生问了一会病情,摸头、把脉、看舌苔,说:“烧得厉害,可能受了些风寒,先开几服药,散散寒,降降温再说。”等先生开完了药方,纳耀庭催三娃子快到药铺抓药煮服。
这一天全家人忙个不停。母亲给尤素福喂药,用湿毛巾捂头降温。麦尔燕还拿出先前的“小毛猴”在炕上耍,让尤素福开心。尤素福心里也想和姐姐一起耍,但全身酸软,无力起身,只好会心地笑笑。姐姐逗尤素福耍了一会,一个人耍得没兴趣,只好收了,把“小毛猴”放到尤素福手里说:“炕上不好耍,等你病好了,我们一块到院子里耍。”尤素福无力地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奶奶搂着尤素福一天也累了,天色晚了,她嘱咐了几句话,然后让法特麦和麦尔燕扶着到上堂屋。几天过去了,尤素福的病不见好转,这天先生又来看过,他发现尤素福身上、胳膊上有很多红点点,说了声:“不好,可能是水痘。”
当时的人都认为,水痘是天灾,是一种看不好的病,能挺过去就算好了,挺不过去只有死路一条。
先生说:“先开几服汤药,赶紧把水痘表出来,慢慢再调理。”家里按先生开的药方煎药给尤素福吃了。
这几天母亲一直都守在尤素福身边,奶奶也过来看过几回。纳耀庭丢下馆子里的事到处找先生、问方子,抓药给尤素福治病。
这次又找来了县城里最好的先生,先生号完脉叹口气说:“怕是不行了。他水痘没出来,又得了急性肺炎,病得不轻。”
尤素福的母亲用沙哑的声音哭喊着说:“先生你救救我的娃娃吧!救救娃娃吧!他是我们家人的命根子,求求你,快救救娃娃。”
先生开了药方说:“我药力下的大,先吃着再说吧。”
尤素福吃完药后昏昏入睡,嘴唇干裂,呼吸急促。母亲死死抱着尤素福,看着他睡着的脸,听着他每一声呼吸。
天亮了,尤素福“无常”了,他悄悄地无声无息地走了。母亲死死抱着尤素福,抓住他冰凉的小手,眼泪流干了,嗓子哭哑了。她全身瘫软,爬在尤素福身上一动不动,昏死过去。
晴天霹雳,全院子炸开了锅,哭喊声淹没了一切,惊动了四邻。
纳耀庭抱起尤素福哭喊着说:“主啊!你怎么不慈悯我,要个儿子都留不住。我这是怎么了?我的命也太苦了,钻到蜜蜂肚子里都是苦的呀!”
奶奶哭得最凶,她哭喊着:“我的命真苦,真主啊,你怎么不襄助我,我们家没有亏谁,没得罪谁,我们全家舍散救济了多少穷苦人,怎么就救不了一个孙子的命?尤素福,我的命根子,你再看看奶奶一眼吧。你完了,我也不想活了,跟你一块去见主吧!”奶奶哭昏过去几次。
纳耀庭把奶奶抱着安放在堂屋炕上睡下,不断劝说道:“妈!别这样,使不得。这是真主的口唤,谁也挡不住,你老人家不要怄报(怨气),看弄坏了身子怎么得了。”他一边劝一边流着泪,强打起精神不停地劝说着奶奶。
尤素福真像一颗黑夜里的流星,光彩耀人,但他的生命太短暂了,他在夜空划过一道亮光,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八年多来,尤素福的光亮给纳耀庭一家人带来了欢乐,带来了幸福,带来了希望。同时,他这颗坠落的陨石,到头来却又重重地砸在纳耀庭的脊梁骨上,让他受到了重创,精神上实在难以承受。
等纳耀庭稍微冷静下来时,他思前想后,自己一辈子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对真主虔心敬意,对教门从不含糊;对老人恪尽职守,孝顺有佳;对没有生存能力的穷人,舍散济贫,一如既往。当他回忆过去时,还是领悟到,自己总有做得不尽人意和欠缺的地方,比如自己干下的“古纳哈”,比如挣了不该挣的钱,比如“五功”中的朝觐,还没有去做,自己还有很多罪过。为了能有个儿子,纳耀庭只有默默忍受着一切,痛苦中,他深深忏悔,深深自责。他一次次向真主呼唤,一次次向真主祈求。
奶奶今年已快九十岁了,自打尤素福没了,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天天躺在炕上懒得起来,有时刚闭上眼睛,就好像看到尤素福跑着跳着过来。“快过来,我的好孙子,让奶奶亲亲。”一会儿又看见尤素福跑来唤奶奶。“快来,让奶奶抱抱!”
奶奶每天都这样昏昏沉沉、迷迷茫茫地睡着。
秋天来了,天气已有了一丝凉意。大门口的老榆树,叶子由绿变黄,由黄变红,一片片地掉落下来。在风的驱赶下,地面上堆积的树叶一波接一波地被刮过来刮过去,然后向四处散开,向远处飘去。
奶奶真的病倒了。这些天来,她不吃不喝,水米不粘牙。纳耀庭急得到处求医问药,想让奶奶尽快康复起来。号过脉的先生们都说:“奶奶已上了年纪,人老气衰,没什么大毛病,需要慢慢调理。”
回民在人亡故之前要念“讨白”,主要是向真主乞求平安,检讨罪过,亡故后能进天堂。家人、亲朋好友要在人亡故之前要“口唤”,请他原谅自己的过错,不要留下怨恨。
主麻日,纳耀庭让曼苏尔请寺上有威望的阿訇来给奶奶念“讨白”。他们在寺里洗完“阿卜达子”后,来到上堂屋,跪在奶奶的身边,低声诵颂《古兰经》。大意是:“我求真主恕饶!我求真主恕饶!我向尊大的真主求恕饶!除真主外,绝无应受崇拜的主宰!他是永生、自立、维护万物的主,恕罪的主,遮人缺陷的主,能知未见的主,解除患难的主,调整人心的主。我向真主忏悔所有罪过,求主准承!真主确是怜慈忏悔者的。”
阿訇念完后将《古兰经》亲在奶奶的脸上,然后出“色俩目”。
曼苏尔亲切地爬在奶奶的身边,小声说:“奶奶,你静心养病,会好的,真主会护佑你的。”奶奶听到孙女婿说话,半睁开眼看着曼苏尔,嘴角动了一下,点了一下头,安详地闭上眼睛。
到了晚上,纳耀庭、婆姨、三个女儿、曼苏尔、三娃子和几个伙计等人都围在奶奶的炕边,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一回奶奶怕是真的不行了。
突然奶奶睁开眼睛,伸出了手,纳耀庭赶紧凑过去,抓住奶奶的手说:“妈!我们不孝,你给个口唤吧!”奶奶把纳耀庭的手紧紧握了一下,点了点头,嘴皮子动了一下,“嗯”了一声。
婆姨说:“妈!媳妇没有伺候好你,原谅我,你给个口唤吧!”奶奶也点点头。
阿依莎、法特麦、麦尔燕都过来摸着奶奶的手,亲着奶奶的脸哭喊着要口唤。
三娃子代表伙计们也要了口唤。
接着的几天里,姑奶奶、舅爷爷、姑妈、叔叔、侄儿、侄女都来看过奶奶,也一一要了口唤。
纳耀先和婆姨、领着几个儿子都过来要了口唤。纳耀先抓住奶奶的手久久不放,再三说:“奶奶,对不住啊!对不住你。”泪如雨下,捂着脸哭出声来。
“口唤”是活着的人对将要亡故的人生前恩怨的一种了结。生前所欠下的往来账目、欠下的人情、结下的仇恨、儿女不敬不孝,都要有个了结。给了“口唤”就是愿意了结,互不相欠。不给“口唤”就等末日的审判,到“给亚麦堤”再清算。
这一夜特别漫长,一轮明月照在大地上,格外明亮冷清。堂屋里的麻油灯添加了几次油,跳跃的火舌好像向人们诉说着什么。奶奶辛苦一生,她与人为善、和蔼可亲的面容,一幕幕地展现在人们眼前。
奶奶娘家姓杨,是养和堡街上的大户人家。可能由于阿拉伯血统的关系,她年轻时长着深眼窝,黄眼珠,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鼻梁,红润的嘴唇,一笑整齐洁白的牙齿,楚楚动人。现在人虽老了,但她那俊俏的面庞依然犹存。
奶奶也是大家闺秀,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针线活做得非常好,衣服、裤子能自己裁剪、缝制,还经常教媳妇、女儿们做针线活。
奶奶待人接物,非常有礼节,慈祥善良,和蔼可亲,乐善好施,深受户里人的尊重。
奶奶管家理财非常地道,家里大小的事在她的调理下井井有条。勤俭持家,开源节流,为这个家她操碎了心。
奶奶特别爱干净,啥时候见着她都总是那样清爽利落,让人感觉到奶奶老是穿着刚换的新衣裳。屋里窗明几净,院子见不到一点尘灰,她放下这个拿起那个,总是闲不住。
最让人难忘的是,奶奶知道的老古董特别多。讲古书,讲典故,一套一套的,讲个笑话让你想着想着笑几天。天南地北她都能说个子丑寅卯。奶奶讲的故事你听上几遍都听不烦。
奶奶给大家留下的念想太多太多了。
在月光下,窗棂上贴着奶奶剪的窗花。生动可爱的鸡、羊、牛、猫、狗等小动物,活灵活现。从这可以感受到平日里奶奶和孙子孙女们在一起时美好、温馨的时光,也给人们留下了无尽的遐想。天快亮了,远处清真寺里传来了邦克声。奶奶在昏睡中突然睁大了眼睛,用力抬起头,意思是想坐起来。纳耀庭急忙把母亲扶起,知道母亲想洗“阿卜达子”,就指示婆姨下炕灌了一汤瓶热水,拿了白羊肚毛巾,按照回民“小净”的程序,洗手、洗脸、濑口、呛鼻、洗脚。洗完后从里到外换上新衣服、新裤子、新袜子、新鞋。奶奶这时挺着身子伸手抓着几个孙女的手,眼角泪珠滚落下来。纳耀庭怕母亲坐的时间长了累着,急忙轻轻放母亲躺下。
这时,奶奶伸手抓住纳耀庭的手说:“跟我念。”她用足了全身的力气大声念(清真言):“俩一俩哈,银兰拉乎,穆罕默德,热苏龙拉西。”她一遍一遍地念着,纳耀庭和在场的人都跟着念清真言:“俩一俩哈,银兰拉乎,穆罕默德,热苏龙拉西。”……
奶奶的手慢慢松开了,念经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纳耀庭抓着奶奶快要冰凉的手喊了声:“妈!”奶奶深深叹了口气停止了呼吸。
奶奶走了,奶奶念着“清真言”,带着“伊玛尼”见真主去了。
“妈!妈!”纳耀庭哭喊着。
“奶奶!奶奶!”孙女们哭喊着。
全屋子的人都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