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傅斯年,更多的人知道的是他“五四”冲进赵家楼的热血之举,而他所兴办的《新潮》似乎一直被《新青年》所压制而不为人知。事实上,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发起人和奠基人之一的傅斯年,不但维护着《新潮》鲜明的批判、自由之特色,而且还在《新青年》《北京大学日报》等刊物上发表评论、文章六十多篇,其锐利的笔锋、辛辣的语气都十分引人注目。胡适评价《心潮》说在某些方面《新青年》都有所不及。这个评价准与否不说,但起码说明了《新潮》在新文化运动中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罗家伦在回忆文章里说:“我们坚决主张反封建、反侵略我们主张民族的独立和自觉。《新潮》能有这种成就,得力于孟真为最多。”
在史学研究上,他开创了所谓“实证主义”的优良学风。一九二八年国立中央研究院之历史语言研究所诞生,第一任所长即是傅斯年。就如何看待已有材料、挖觉整理和研究方向提出了三个标准:
一、凡能直接地研究材料,便进步,凡间接地研究前人所研究或前人所创造之系统……便退步。
二、凡一种学问扩张他所研究的材料便进步,不能便退步。
三、凡一种学问能扩充他所研究时应用的工具,则进步,不能的便退步。
正因有此治史理念,他在任所长其间,能“事必躬亲,不避危难,努力以赴,终至有辉煌灿烂的成就”,而他提出的“史学便是史料学”的观点,更是亲自践之。对殷墟的考古发掘,找到大批的甲骨文和殷商实物,为以后的研究奠定了厚重的基础。而今天我们知道有郭沫若而不知有傅斯年,就唯有叹息了。
同时,他非常反感以政治的名义来委曲历史。他说过“学问之道,全在求是。是之所在,不容讳言其丑。今但求是而已,非所论于感情”。而且指出:把一些现实的所谓名人、大人的主观意志,混同于治史来研究、考证者,不能算是我们的同志!
在身体力行从事史学研究的同时,对于珍贵史料的抢救和保护,傅也是功不可灭。当故宫的大量明清史料面临被日本人买走时,先生多方奔走,恳请蔡元培先生出资买下,避免了国宝的流失。他始终把所谓馆藏之宝以己性命相待之,并经常自费寻找收购书籍以充馆藏。流传较广的“读书最乐,鬻书亦乐;既读且鬻,乐其所乐”的名句就是先生因经常购书对一张姓书商所书的条幅。
贯穿于傅斯年终身的就是教育,他历任中山大学、北大、台大校长,其治学、为学甚至为人的认知都深刻地影响了很多人,而他最突出、最鲜明的贡献也反映在教育里面。
傅认为,“一个理想的大学,应该办平淡无奇的教育”,也就是学校的独立,学术的自由。对于政治干预,对于所谓思想“连坐”,他可以愤而为全校师生担保,并怒斥“学校不兼警察任务”,“也不兼办特工”,努力地维护学术自由和教育独立。也正因如此,蒋梦麟说傅乃北大“功狗”。除了在竭力追求教育良好的外部环境外,傅还对大学教育有着独特的理解和实践。在台大,他首创考试印题“人闺”制度,严防抄袭之风,并以“敦品、励学、爱国、爱人”作为台大的事实校训。经过他的努力,使台大在短短几十年间,已有与北大、清华相争抗衡之本。而在抗战结束后,傅任北大代理校长其间,争校产,除伪教,整肃纪律,都使北大在短期内面貌为之一新。
但回过头来看,傅对学生不应沦为党派斗争工具的思想,对一些集会或抗议带有的不理智甚至是暴力倾向的忧虑,其实都是对“五四”以来学生运动的反思。我们在经历过“文革”后,对真正的思想、学术自由,对所谓民众的力量造成的横扫一切,都有了更深人的理解和认识,也就对傅的担忧心有戚戚焉。
其实,傅在办学治学中持有的独立和自由之风范,即使在今天也都有鲜明的现实意义。如不以功利为目的,不能让政客和无术之辈进人学府,针对学校的区别教育方法等等,与现在的大学以经济利益为目的,普遍存在的浮躁、抄袭之风,权势和职称、地位挂钩之举,都使人想起傅之所谓“真正的大学的自由传统”的可贵和难求。
一直以来,傅斯年似乎与蒋介石集团有着密切的关系,甚至是傅为蒋的座上宾而使我们所不耻。作为一个一生致力于教育救国、文化自由的学者,一个致力于谋求政治开明、心存忠君而又怒责腐政的传统文人,事实上也在对中国向何处去、党派之争孰对孰错等争论有着不断的思考和无奈。
一九四三年,傅在和陶希圣谈话时说“适之是自由主义者,我是自由社会主义者”。并问陶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的结合为什么就没人能知道呢?而他谋求以办报监督政府之行为,进而谋求自由平等之社会想法,也就只能是遗憾了。所以,先生“与其入政府,不如组党,与其组党,不如办报”的话,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济世之想,并不是像某些人说的是谋求政治资本和晋升之途。说到底,傅是个中国传统士大夫的代表人物,固然他是新文化运动的发起人,但中国传统文化对其的影响深厚,忠诚和反叛的矛盾,在他心里也斗争了一生。“我拥护政府,不是拥护这班人的既得利益”,就是他矛盾心态的真实写照。而自比田横归骨于田横之岛”的誓言,不过是传统知识分子忠臣不事二主的又一见证而已,似乎与他所谓鲜明的政治态度无关。
先生已离我们远去,但先生的“拙、丑、支离与破碎”,决非那些“巧、媚、轻滑、圆融的人”所能比拟。想想我们熟知的那些和先生同时?代的所谓“名人”,那些“见势力则崇拜,遇反对则退缩,虚名归人,实利归己”的“大家”,我们对先生的尊敬就更是值得了。
事实上,翻开久远的回忆,对所谓的信仰和从事的事业,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地相信并死心塌地的践行?或是权宜之计,或是作为谋求功利的桥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动不动就给你背后捅刀子,人前当奴才,甚至以同志和事业为代价,苟全自己,血染顶子,在文化界、艺术界这样的人还少吗?从这个意义上讲,或许傅斯年与我们在阵营上是不同的,但其铮铮之骨、谔谔之态,是我们都该景仰的。
傅斯年已成为过去,但傅先生之学问道德,非一人之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