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路上,四面都是明亮的镜子,里面的我在赤裸裸地行走。闭上眼睛,心里又都是镜子,里面的我还在赤裸裸地行走。于是我不再去掩饰什么,躲藏什么,就让路上的镜子照着我赤裸裸的行走。
我是什么?
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
——《庄子·至乐篇》
很多的时候,甚至在热闹的街上,在嘈杂的酒吧,我都会突然地想起庄子的这句话,心会猛然的寂静一片。这个时候我会静静地坐着,任无数混乱的思想和思绪如海潮般生起消退,不去试图抓住什么,固执什么,就让此时的感觉如浪如云,不再具体,不再执着。当思想和思绪如风如雨自由而散漫地飘过内心而渐行渐远后,我就看着最后一抹太阳的光线问自己:你是什么?
是,我是谁啊?
已经有多年的日子,我总是陷在“我是什么”的命题里不能自拔,在苦思和苦找的日子里,也曾试图说服自己“我是什么”是个伪命题,不值得去探就。但是在很多时候,我都能看见一个赤裸裸的生命,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一个自己很反感的人总是和自己一起生活,而且在无聊和琐碎的生活里,总是充满着那个陌生人的冷笑。我害怕,我不敢独自来面对他。但在我逃亡和躲避的日子里,那个影子依旧不肯离去,不肯告诉我,他是谁,我又是谁?
事实上,我一直是两个人真实的存在载体。一个烦躁、自我、追求肆意的感官乐趣,一个隐藏、遁世、只用心来自言自语。于是在被分裂的疼痛里,我想找个能够融合为一体的本我。
但我失败了。我既无法来放纵自己真实的世俗享受,更在如铁的生活里很少有时间有心情倾听心的声音。我一次又一次地在风尘吹皱的年轮里感受着绝望的气息。是,那是种绝望的感觉。当你无法左右你的走向,甚至无法证明你存在的时候,那种无助、凄冷的感觉就是绝望!
心有选择的权力,但人已无选择的权力!
想自己是不是陷人了画地为牢的尴尬境地,是不是人为地禁锢了自己?
我决定出去走走。也许一个人的旅途更能使人有足够的空间和时间来思考、来比对问题。我在许多陌生的地方,都有过一瞬的熟悉和踏实的感觉,似乎自己在某一时空的某个时刻就在某个点上有过痕迹。当这样的感受涌上心头时,自己似乎就有了依归,就能放下所有的疑问了。
但是我又错了,我的旅途,仅仅是从这个模糊的点去寻找更模糊的另一点的过程而已。在路上,许多的事情已经把我失去逻辑的大脑纠缠得浑浊不堪,而一次次的出发和结果也没有衔接的可能和机会。
我回到现实。我有了肌体的感觉:冷、饿、乏。我发现自己已经处在无用的边缘。很多的时候,连与人的交流都是困难的或者说是空洞的。真实的无法说,更无人听虚假的不想说,那就只能是沉默。在热闹的时候蜷缩身子,在繁华的物象里远远地偷窥。
突然记起卡夫卡“我虽然可以活下去,但我无法生存”的慨叹,此时有泪走过。
是,真的不知道自已是谁,是什么,但走在路上就不得不一直走下去。我虽然迷惘但我却清醒,因之有个找我的念头结伴而行,寸步不离,使我在走路的过程里不得不一直寻找和思考,而不是简单地走路。于是,一朵水泥夹缝里开放的小花,一个丑妇脸上隐约的微笑,甚至是每日阳光反射到窗台的碎裂都使我有些微的笑意。
走在路上,依旧在找着真实的自己,真实的自己到底是什么,当天籁默然发出柔弱的信息时,我自豪地停下了匆匆前行找寻的步伐,在别人永不回头永不眷顾的角落,我发现着自己的喜悦调酌着自己的欢乐。
我告诉自己,我绝望但决不放纵,我疼痛但决不麻木!
我要什么?
我们必须毁掉人间的希望,才能在真正的希望中得救。
——克尔恺郭尔
似乎人的天性就是索取,就是要。从呱呱坠地的那时起,最先感知了寒冷和饥饿,就在本能的驱使下知道蜷缩,知道觅奶。想想自己走过的路程,小时候因为饥饿,因为孤独,就想要吃饱肚子,就想要猫啊狗的来做伴。
上学时一个人独自走在山路上,在清冷的月光和不知名的鸟叫声里,就从山上看着城里亮亮的灯光发呆,真想要一个城里的家,一个不再独自掉泪求学的栖身所在。以后,该工作的时候工作了,该成家的时候成家了,甚至在想当个什么的时候,也不经意地当了个小吏似乎该有的都有了。
但自己总是在吃饱喝足的时候,一种空虚、一种无以言状的抽搐接踵而来。有个问题不断地问自己:你有什么?你什么都没有!这时候,看着自己已经不错的现实成就,我很无奈地跟着问自己:你想要什么?
其实自己很清楚,在现实里,在现实的评价系统里,我不缺什么。不好口腹之欲,不敢红尘一醉,能较自由地看自己想看的书,说自己想说的话。再者,每每看到那么多仅仅为生存而挣扎的人们,我都会真的很看不起自己:你是吃饱穿暖了没事干!
是,就在满足和渴求的矛盾里,在怜悯和自责的夹缝里,我艰难地试图想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精神和灵魂的超越,事实上很多时候,我都被分割成纯生物和纯精神的两半。周国平有一个叫“灵魂的在场”的提法,我只知道自己在通俗意义上是个典型的人格分裂症患者!
我无法在现实的世界里求得精神的安静!
在很突然的时候我的灵魂就被自己的思想所截断。在瞬间的空白里,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一片空白,和空白之下的虚无。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当自身的存在都值得怀疑,当承载这个肉身的点都变为不确定因素时,我强烈地感到我想要的是一个能安身立命的所在!
试图给自己一个明确的回答:我有着坚实的大地来支撑自己!这么想的时候,一种单纯的、赤裸裸的温暖就会弥漫全身,我似乎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但那只是瞬间的满足和温暖就像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做爱一样,激情过后只能是更多的厌倦和迷惘!
我想要什么?
想想自己走过的路原来一直是日子代替着生活,是时间代替着选择,自己没有任何的主动!而多少次午夜被惊醒时,“我是怎么过的”诘问,才是真正想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自己想要什么的最初源泉,一如母亲的子宫,才是真实的发生之地。
我冷汗满身!自己的追求原来一直是个真名叫“欲望”的东西。当自己被惯性的力量推进物欲的深海时,自己的挣扎不过是饮鸩止渴,自己的空虚只不过在贪婪的肉堆上留下的牙印太少!
真实的焦虑、压抑所透出的实质是伪装的希望梦想,甚至是野心!当自己在试图理性地寻找“我想要什么”的答案时,这个世界轮回给我的只是一杯盐水。我越喝越渴!
我想放下原有的一切,我想主动地选择。佛陀有云:放下是通往真正自由的道路。真的会吗?放下就意味着重新的选择,当我透过自己的行动、思想和灵魂来选择时,等待我的又是什么?
所有的孤独和苦难就是答案。是想在现实和灵魂的巨大分裂里找到自己想要的,就得承受。但我能吗?不知道。但我确信,当我找到自己真实的存在和确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我想要的所有!
我会看着死神的脸微笑吗?
生者必生,聚者必散;积者必竭,立者必倒,高者必坠。
——藏传佛教言
史铁生《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开篇写道:
死神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坐在幽暗处,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站起来,对我说:嘿,走吧。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说。但不管是什么时候,我想我大概仍会觉得有些仓促,但不会犹豫,不会拖延。
二〇〇六年的五月,我躺在病床上,等待着病理的最后结论。我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对于妻女,对于父母,我都似乎酝酿着离别。事实上,看着其他人一个个地走了,我就在被动的等待里想象着死神的面目,想象着自己离开的样子。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这篇文章,当时的感觉很奇妙,固定在轮椅上三十几年的史铁生,可以说每天都和死神为伴,但他却用了徐志摩的这句温馨而浪漫的诗句来作标题。对于死亡,他是不是已经克服了畏惧的情结而在等待里有着热切的企盼呢?
我不再去想死亡的事情,虽然无法做到热切的等待,但我有了平静等待的准备。在那段时间里,我用微笑看待周边太多的眼泪,我用自己尚能写字的手为我的身后写了很多的祝福和梦想。也就是在那段等待的时间里,我慢慢地学会了正视死亡,甚至主动地想知道在生死临界的时候,自己到底该做什么,该如何面对。
很小的时候,我会一个人呆呆地想另外一个世界的样子。每每有人去世人土的时候,总是远远地躲开,躲开震天的哭声。看着漫天的纸幡,心里就有冰凉的感觉。
人为什么会死呢?死后会孤单而冷吗?
此念头一直存在,但成年后,偶尔会陷入少时的疑问里,自己就会漠然一笑,控制自己不去想什么。上中学时我们村里就我和另外两个女生,特别在冬天,结伴走在幽黑遥远的山路上,总是用鬼啊神的吓她们,也就在她们尖叫的声里飞奔而跑。事实上自己也很害怕真的有什么鬼突然出现,也就在奔跑里抗拒着内心深处对死亡和鬼怪的畏惧。现在有时候想起那段时光,想起已经都作古的她们,忍不住就想问问:那边还好吗?
我的这两个女同学,一个在初中毕业后就嫁为人妇,一年后服毒自尽,那时候我只知道她死了,死得很可怜。而另一个是在我们都参加工作后因公死亡。当时她的儿子刚刚一岁,我记得对于她的离世并无多少的感慨,但那个小生命在她的告别仪式上很响的笑声,终于使我黯然泪下。走到今天,已经有几个熟悉的人离我而去,有的甚至就在我的怀抱里走开。而很多时候我都似乎在和他们对话在和死神进行着亲密的接触。
病后,我更加地想探寻死亡的本来面目,以一种正常、平视而理性的眼光和心态试图和死神接触。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为了寻找一个答案,我广泛地阅读有关的宗教书籍,但我在读后总是陷人更混乱的世界里。莫非,正视死亡就是因为坚信有个更加美好的来世?
想了很久。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但面对死亡,和死神的近距离接触却非一次。比如我,如果死神第一次来就让我和他结伴而行的话,我就没机会来认识他。所以,在故友的死亡面前,我更多的是关注他走前如何,走时如何,而没有什么恐惧感。我现在固执地认为,春天解冻时哗哗掉落的冻土,是不是就能随它守护了整个寒冬的河水一起流走?当花谢而瓣飞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花瓣在随意的一本书里驻足而清香四溢?
的确,我们随时都看着生命和死神的接触,又都在看着一个个生命的接踵而至。该走了就得走,对物那是自然法则,对人又何尝不是?
或许在除却对生命消亡本能的恐惧下,我们才能把更多的目光投在死亡以前的轨迹上,看看在走路的过程里留下了些什么。佛讲放下执着,笑对死亡。其实,有遗憾但无罪孽地活过了,无成就但真实地走过了,作为人,就该微笑。
汪曾棋老人有言:人生在世,不能小鸡吃黄豆——强努。其实作为我们,如果不要太多地想人本身以外的事,安于一份理想,存有一点精神,尽了做人的本分的话,对于旅程的终点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如果说在活着的时候,我们有了生命固有的锐气、坚韧和追求,那么在死神来的时候,就更多的是从容大度。
我知道死神就在那边不停地眨巴眼睛,对你对我。只是当他来临的时候,我们会直面以对微笑相随吗?
很喜欢这个墓志铭:所有的一切都很快乐,包括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