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林风
记得《靖茗》完稿的那天是2008年的9月28号晚上。我一个人在家里站着,看了会儿电视,又给金鱼换了换水。我好像还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然后就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有时候,人要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其实是什么都想做。是的,我什么都想做,我想立刻就把儿子接回来,想去逛街,想看那些我从来没好好看过的杂志,想看我淘回来的盗版,我还想在网上看《犹狱》看《绝望的主妇》……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做。我的心里莫名其妙地空旷起来。当我终于把一个庞大的故事勉强讲完的时候,心里却忽然因为曾经的拥挤而变得空旷起来。
是的,空旷,无知无觉,什么都没有,比雪地还干净,比大海还广阔。我后来才知道,这种感觉应该叫幸福,境界最高的幸福。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知道这句诗的那一年,我去了武夷山。武夷山里有一座寺庙,名字叫天心永乐禅寺,而在我的小说里也有一个天心永乐禅寺。确切地说,我小说里的那个天心永乐禅寺就是这个天心永乐禅寺,虽然为了情节的需要,我让书里的天心永乐禅寺站得离崇阳溪近了一点。
在这座寺庙的四周,有永远开不完的四季桂花和成片成片的毛竹。我常常一个人在寺庙的茶室里坐着,想一些不着边际、深不见底的事情。师父在大殿里诵经,渺茫的经声和缭绕的青烟一起从风里传过来。然后’我站了起来,从师兄手里接过一杯茶。
那是一杯正宗的武夷岩茶。颜色是金黄色的,夕阳一样的金黄色,而且,在那金黄色的水面上,停泊着一缕兰花的味道。
我像每个武夷山人一样,把茶曝进嘴里。然后,夕阳便流到了我的心里,而兰花,也开到了我的心里。
如果顺着天心永乐禅寺下的山路一直往下走,我们就可以和崇阳溪相遇;而如果我们沿着崇阳溪再往前走,就可以看到梅溪。
梅溪不曲折,更不妖娆。她流过的地方,山不高,但是山色很绿。顺着她一直往前走,我们可以找到一个叫下梅的村庄。村里有许多老屋,有马头墙和小石桥,有孩子,有老人,有猫,有狗,还有船。不过,当你背着包想要靠近它的时候,就会有人走出来,问:“你、买门票了吗?”
如果你从远方而来,你要买门票。
而你只要买下这张门票,就可以买下下梅的一段历史。
下梅是个有很多很多历史的地方。
在那段历史里’这个村庄曾经很张扬。
它有一条穿村而过的人工运河和一个繁忙的码头。有一个宗支庞大的家族和许多分工明晰的作坊。它还有高大的祠堂和精美的砖雕,有祠堂里朗朗的书声和祠堂外争分夺秒的劳作。
在那段历史里,梅溪边上的下梅顺着梅溪走到了崇阳溪,走出了武夷山,走过了分水关,走过了鄱阳湖,走过了长江,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它能走到的那个世界的所有角落。
下梅之所以走得那么远,是因为它乘了船’一艘茶叶做的船。
茶真的是一艘船。
它载了一缕清香和一缕纯真,从武夷山出发,无所畏惧地上路。在沿途,它看到了寂寞的山谷,山谷中有石头铺成的羊肠小路和马帮叮当的驼铃。山色清新,危机四伏。
有时,它可以看到喧哗的街市,看到街市上独自走着的小脚女人,看到神色匆匆的商旅和脚夫。一个拖着长辫子的民族正斜眼观察东南方微启的国门,而在那半掩的国门外,盘旋着资本贪楚疯狂的梦想。
在资本的驱使之下,茶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一路上,白骨累累,一路上卩丁当作响的白银在弹奏胜利的凯歌。
而茶,却永远是茶。
它静静地沉于杯底,对杯盏之外的世事浑然无知。
夕阳在杯底,兰花在杯底。
而同样幽静的武夷山,也在杯底。
那真是一段奇妙的历史。
在那段历史里,温和迟缓的东方竟然和激情喧闹的西方站在了一起。不好说是西方的激情喧闹征服了东方的温和迟缓,还是东方的温和迟缓捕获了西方的激情喧闹。那是上层建筑的事情,而我,只看到了人,一个个,行走的人。
许多人在这段历史里行走。
他们以各自的方式在这段历史里行走。
历史不能重演,而我亦不能走回从前。我只能把我的想象寄托于下梅村祠堂里悬浮的尘埃,借着那些尘埃,历史,忽隐忽现。
或者,我只能翻阅那些沉默不语的书籍,在那些字迹的缝隙里,搜索到历史些许的痕迹。
然而,历史真的不能重演。
我看到的,只能是我以为自己看到的历史。还有许多人的历史。或许,还有许多人的现在。
这是我第一次在我的文字里描述这样的历史。
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这个描述的过程就像分娩一样漫长和痛苦。更多的时候,是浮躁,和由此带来的崩溃。
不在崩溃中倒下,就在崩溃中重生。但是后来,我学会了在崩溃中妥协。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妥协,一场和命运的妥协。没有一个人可以原原本本按照最真实的想法生活,所以,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在妥协。在妥协中活着,也在妥协中坚持和不屈。
为了这样的坚持,我舍弃了叙述的完美,舍弃了细节的真实,舍弃了每个字句的斟酌,换来的,是一个基本完整的故事。
这个故事基本完整。
只能是基本完整。
知子莫如母。这故事就是我的孩子,我清楚地知道它身上的毎一个斑点和瑕疵,知道每一处无法下笔的彷徨与忧郁。但,我无力改变它的美丑和优劣,因为它是我的孩子,而我,已经竭尽全力。
现在,我要做的,就是放下。
我放我的孩子走向它自己的旅途,从我将它带到人间的那一刻,它就只能自己行走于自己的旅途。
因为佛说了,莫向外求。
还是回到那座寺庙。
因为那一年的那一月,我常常在寺庙里,坐着等师父。
师父很忙,他的信徒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他们匍匐于他的脚下,只为了聆听佛的声音。
佛也很忙,因为众生都很忙。佛要聆听忙碌众生的声音,他听见一个人的欢笑,听见一个人的痛哭,听见一群人的欢笑,也听见一群人的痛哭。
然后,佛不语了。他因为沉默而更显高大,因沉默而更见包容。
最后,他瞥见了那只静默的茶盏和茶盏里更加沉默的叶子。他迟疑着将茶盏举了起来。
茶是是金黄色的,夕阳一样的金黄色,而且,在那金黄色的水面上,停泊着一缕兰花的味道。
佛像每个武夷山人一样,把茶嘬进嘴里。然后,夕阳便流到了他的心里,而兰花,也开到了他的心里。
于是,佛笑了,我们听见他说一吃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