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名山,都缺不了水,武夷山也不例外。一条崇阳溪从分水关附近淌出,在武夷山中逶迤南下,到了山外平川处和九曲溪交汇。九曲溪从北到南,不过二十里地,却蛇似的在武夷山中拐了九道弯,所谓九曲回肠,将几座峻秀无比的青山裹进自己柔滑的怀抱。顺着两条河走,武夷山景七七八八收人眼底。
山有仙名,而真正让一座山活起来的,却是水。就像一个人因为有了眼泪而变得生动一样,有了碧水的青山是湿润的,含着感情的,是一个谜团,是润泽着生灵的沃土。就连九曲溪边摆渡的老艄公都知道,武夷山里插根扁担都能长出竹笋来。所以,深山里往往藏着许多悠闲度日的百姓,无论魏晋,不知唐宋,虽不谙世事,却两眼清澈如九曲水。
大概是点染了山头绿树的颜色,闽北的水都清澈碧绿,所谓“碧水”。顺着水波向上望去,总有些姿态奇异的山头立在岸边,似人,似兽,似鸟,似虫,恍若群魔乱舞。更奇的是,这些山每座都是一块完整的赤色大石,如火烧云一般呼啦啦连绵开去,只在山顶密密麻麻地生着些绿树,青烟魔发,诡异莫名。所以,人称这里是“丹山”。先前,常有炼丹的、求仙的和尚道士慕名而来,看了武夷山水,竟觉得仙界不过如此,于是纷纷住下。所以,碧水丹山的武夷山虽然寂静,却不时传出些钟鼓之声,将偏安一隅的山峦点缀成了佛国仙境。
崇阳溪从分水关一路南下,出了武夷山,偶遇一处窄小的平缓之处。就在这片窄小的平地上,起了一座小城,名叫崇安。崇安自古就是武夷山下的第一城,小是小了,却背山面水,风景独好。
靠近崇阳溪的一面,有城门洞开,城门上是宽阔的城墙,隐约可见些历史的遗迹。遗迹固然沉默,深想却是触目惊心。例如那些凹凸不平的地面,乃是六十年前一场大乱留下的。那时,清兵刚刚人关,有个叫陈德容的盘踞崇安,和清兵对抗,最后终于因为粮草断绝,撤出城去。据说当时为了攻城,清兵用箭、用刀、用火、用水,几乎将城墙捣成蜂窝,还是未曾攻人。要不是城里没了粮食,那陈德容估计还要和清兵周旋下去。陈德容出了城,不曾罢休,而是带了些最忠心的弟兄一起进了武夷山。武夷山山高水深,进去几个人就跟往茶园里放进去几只蜜蜂一样,雾时没了踪影。清兵人了城,因为没有找到陈德容的尸首,还是心有余悸,认定他是藏到山里了。这样,一个在找,一个在躲。找也不是全力找,而是边找边防;躲也不是真的躲,一边躲还一边找机会出来骚扰骚扰。于是,陈德容和清兵又玩起了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直到有一天,清兵终于探出陈德容的残余就躲在山中虎啸岩下的一处崖缝里。那崖缝从里面看,大如厅堂,而从外面看,只是山石上一道不起眼的裂缝而已,所以从来没有人注意过。就是凭借此处天险,陈德容和清兵多周旋了两年。顺治七年,陈德容还是被清兵给剿了。据虎晡岩下天成禅院的老和尚讲,那一年,虎晡岩边的语儿泉淌出来的水都是红的。
进了崇安城,西边,有一处深宅大院,门户严整,似是官宦人家。其实,那门里的主人非官非宦,而是本城最大的茶商一方者仙。方者仙八十有余,已经有十几年不曾出门,只在家喝茶下棋,尽享天伦。方者仙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搜集各种古玩茶盏,唐三彩的杯,宋钧瓷的盏,元的大青花,他都喜好。不过,崇安是小地方,虽自古产茶,但好茶大多流落山外,而喝得起好茶的人,也才用得着好器物,这些器物,也大多在山外。所以,方家虽然开着个自己的古玩店,专门给老爷子搜集各路古玩瓷器,可真正拿到手里的好物件并不多。方老爷子对此也不甚为意,对于他来说,古玩店本来就是个守株待兔的地方,兔子不来,你奈它何?活了八十多年了,早就看开了。
四月,天长。方者仙怀里抱着个匣子,在桂花树下坐着打吨。一只花猫在屋脊上逡巡片刻,旋即倏忽而去。老爷子被声音惊起,抬眼看,青白的天光从四季桂花的枝子里漏下来,一片恍惚。摸了摸,怀里的东西还在。他叹了口气,咳了两声,然后艰难地摆了摆身子,重新坐下来。
天井里响起男子的脚步声。方者仙的儿子方茗梅走过来,在父亲身边坐下。尽管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方茗梅在老爷子面前仍然有些拘谨。和身材魁梧的父亲比起来,他看上去有些单薄,人到中年,还没有发福的迹象。
“茗梅,又得进京了。东西都备好了吗?”方者仙道。
“备好了,十几船呢。”
“请镖了吗?”
“请了,南城鹿家镖局的。另外,一路上还有官军护着,应该不会有什么闪失。
皇上对这批茶盯得很紧,今年茶园刚开采的时候,就叫人封了山,不到四月十八,其他茶商茶户都不得私自进山采摘。亏是去年咱那不知春得了头名,京里的三阿哥这才在皇上面前推为贡茶,要不然,咱们今年怕是也得等到官府开禁才能进山呢。”
“好,好,我都知道了,你去吧,路上仔细些。”方者仙说。
“哦,爹,我这一走,家里的事可就全靠您了:
方茗梅刚要转身,忽然想起一事,面有难色地说:“爹,今儿陈运德要是再来找您下棋,您去还是不去“去啊,怎么不去?”方者仙咧嘴一笑。
“爹,依我看您还是别去的好。陈家自去年斗茶赛上输给咱家之后,心里一直憋着口气呢。今年官里亲点了咱方家的茶,更把个陈运德气得病了三天。他这几日总找您来下棋,怕是找机会寻仇的吧。爹,您现在身子不好,若输了棋没地叫他羞辱,我看您还是在家喝茶为好。您要实在想下棋了就叫梓龙陪你杀两盘,这孩子也该在琴棋上下些工夫了,整日只知道混玩儿,不是个办法。”
“呵呵,你走吧你,梓龙好着呢。他要不想读书,就在我身边给我泡茶喝。陈运德来与不来,我心里自然有数。都八十多了,下棋还用你教吗?”老爷子说完,白了眼,不再理他。
“唉,爹,我劝您还是小心为是。”
“去吧去吧,你在家,孩子们都拘谨得不行。”方者仙说着,起身,抖搂了一下衣襟,转身朝后院走。
方茗梅无奈,掸了掸身上落的桂花,迟疑而去。
二进院里,十三岁的方梓龙拿着一柄木刀,正在那里演练“武功”。这“武功”是他才和学堂里一个同学学的,叫做“少林十八刀”,已经练了三天,也不知道有没有长进。“得找个人试试才行。”方梓龙想着,朝妹妹梓然的房间走去。
“梓龙,梓龙,你来。”听见爷爷叫,方梓龙转过身来。
“爷爷!”
“走,走,咱俩给关老爷烧香去。你爹要上路了,咱求关老爷保他平安。”
“哦。”方梓龙想了想,将刀撇在地下,想起妹妹来,于是问:“叫不叫梓然去?”
“不叫她,她是女的,关老爷喜欢男的。”
“好。”
第二天,也就是方茗梅临走前,张罗着给方者仙操办了八十四岁大寿。这一天,整个方宅上下吹吹打打,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方茗梅还特意从五夫请来了方家的老管家吴敬达。吴敬达十几年前告老,方家专门在五夫镇上给他买了一座宅院,为他颐养天年。现在,他也是八十多岁的老寿星了,耳朵聋,眼睛花,多喝了几杯之后,想起往昔和方老头一起创业的艰难,两人竟然抱头痛哭。
“唉,大好的日子,哭个什么。”方茗梅摇头叹息。
这时,一只黑猫蹲在方家对面的屋脊上,正虎视眈耽地朝老宅里看着。方茗梅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但又想不好哪里不对,只好一挥手,示意下人们去把那猫赶走。
四月二十六,方家十艘茶船准时出发。鹿家镖局派了最强壮的镖师严加护卫,不敢怠慢。茶船一路北上,到了这天晚上,便来到了武夷山和江西交界处的分水关。
这一年是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分水关是武夷山进出江西的重要关口,也是连接闽赣两地的咽喉。早年,汉武开边,大批军队就是从这里的荒山中经过,从而深人武夷山腹地的。在武夷山漫长的历史中,分水关就是它微微开启的鼻息,为沉默的大山吐故纳新。
这里是分水关外的弹丸小镇。夜凉如水,小镇对面高耸的关门在月光下无言而立,注视着往来穿梭的车马。一只野狗轻轻叫了起来,小镇深处一个简陋的宅院里飘出幽幽烛火,映照出一个妇人姣好的面容。女人叫李梅英,丈夫庞文卿进京赶考,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度日。如今,春色烂漫,却还不见丈夫归来,李梅英抚摩着逐渐拢起的小腹,不觉焦急万分。
梅英算过日子,再过几天她的第三个孩子就要出生了。家里现在已经一贫如洗,如果丈夫还不回来的话,叫她拿什么来养育那个新鲜的小生命?况且,除了肚里的这一个,她身边还躺着生龙活虎的两个,她就是把自己身上的肉都剜了,也不够三个孩子分的呀。
李氏凄然落泪。烛光摇曳,恍惚中可见两个孩子俊秀的脸庞。
向里躺的那个是大儿子庞茂瑾。这孩子今年刚刚十三岁,正是懵懵懂懂的年龄。梅英怜爱地看了看他,又向前为他掖了掖被子。茂瑾蒙昽中睁开眼睛,随即警觉地看了看母亲,道:“娘,有什么事吗?”
“没事,睡你的吧。”
梅英说着,赶紧低头,继续缝补衣裳。茂瑾缓缓躺下,斜瞟了一眼旁边的弟弟舜瑾。只见舜瑾撅着小嘴,睡意正浓。茂瑾忍住笑,向他怀里摸了摸,便摸出一个大红的娃娃来。原来,舜瑾虽然已经五岁了,却还要搂着母亲方能睡着。梅英为了叫他睡得安稳,每天晚上只好将一个布娃娃塞在他怀里。
茂瑾小心翼翼地把布娃娃放在一旁,看着弟弟呵呵傻笑。舜瑾仍是酣睡,眉宇间却凭空多了一丝忧伤,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茂瑾看他的样子甚是可怜,于是将布娃娃重新塞到他的怀里。舜瑾在睡梦中感到失而复得的温暖,便伸手将布娃娃抱住,不久又起了轻轻的鼾声。
“娘,你说,你说俺爹要是高中了,咱家是不是也要放炮?”
“那还用说。王家起了两层楼都要放半天炮仗,你爹要是高中了,那还不得放个三天三夜的。”梅英说着,眼里充满笑意。
“那,娘,我爹啥时候会回来呢?”
“我估摸着也就三五天吧。”梅英说着,长叹一声,不觉呆住。窗外是漆黑的夜,夜里是寂寞无声的山,只有一两只老狗在夜色里汪汪地叫着,叫声清冽而悠长。
此时,一匹老马正沿着曲折的山路飞奔着。马上蓬首垢面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李梅英日思夜想的丈夫庞文卿。眼看着山路回转,转眼就看到月色中分水关的影子了,文卿忽然想起古人诗中有“近乡情更怯”的句子,不觉心中惨然。
马蹄嗒嗒,庞文卿下意识地拉了拉缰绳,老马像听懂主人心意似的,缓缓止住了脚步。
“这一去,该如何跟娘子交代呢?”文卿一边思忖着,一边抬头朝关下漆黑的小镇中望去。一两星烛火在镇口闪烁,文卿认出来那是关口客栈门前的灯笼。分水关自古就是进出武夷山的重要关口,每到茶季就会有大批运送官茶的车马从这里经过,久而久之,关口处就有了这家客找,供往来客商在此休息打尖。文卿和客栈的田掌柜本是同窗,后来,文卿做了镇上的教书先生,田掌柜就借着祖上的产业开起了客栈。两人虽不同道,却是至交,文卿上京赶考的盘缠里就有十两是田掌柜相助的。
“唉,庞文卿啊庞文卿,你不光对不起梅英,连朋友你都对不起了。”看到眼前熟识的村镇,文卿几乎落泪。
原来,文卿此次赶考,为了补贴家用,靠着同乡的关系在京里一大户人家中谋了一份抄书先生的差使。然而,没想到的是,请文卿抄书的居然是那个写了《南山集》的戴名世。这一年,《南山集》一案案发,戴名世因在书里描述明史,触怒了康熙爷,再加上小人谗言,戴家竟落得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下场。就连为刻《南山集》出资的尤云鹗、刻《南山集·遗录》的方正玉等人都被康熙爷以绞刑论处。而文卿作为戴府的抄书先生,也被朝廷以同党论处,四处搜捕。幸好有人暗中报信,文卿这才慌乱出京,逃往江西,竟连即将开始的大考都顾不得了。
一个月来,文卿风餐露宿,白天为了躲避官府追捕,只胡乱捡了地方歇息,到了晚上方才快马加鞭朝家中奔去。他盘算着,到了家里,便带着妻子和孩子们朝武夷山里逃去,因为那里山高林密,官府若想在山里找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他还想,如果他庞文卿能逃过此劫,就是叫他在山里种一辈子田他也心甘情愿。
想到这里,文卿鼓足勇气朝山下的小镇疾驰而去,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自家老宅前。
“谁?”李梅英听到动静,大声喝道,随手将一把剪刀握在胸前。
“我……”文卿的声音低沉而悲哀。
“是爹,是爹。”茂瑾说着,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几十年以后,当庞茂瑾终于要向这个尘世挥手道别的时候,忽然间在混茫中看见了十三岁的自己,以及十三岁的自己所在的那个夜晚。那时,他才以一个老人的智慧看穿了自己的生命,于是他用枯如树枝的手指指着自己的儿孙说:“你们记住,我们是从分水关来的。”
其实,他想叫儿孙们记住的是那个夜晚,因为就在那个晚上,他长大了。
那天夜里,庞文卿向妻子简单描述了一下几个月的京城生活之后,就向她坦白了他和他的家族即将面临的灾难。李梅英一开始紧锁眉头,可是听丈夫讲完,却理了理额前的乱发,将绣花针小心翼翼地别在衣襟上,然后,转过身对茂瑾说:“去,穿好衣裳,看来咱跟老王家的账该结了。”
“娘,爹去京里赶考的时候,老王家都没把钱还咱,现在,他还会还吗?”茂瑾一边扣着扣子,一边说。
“他娘,别去要了,谁不知道老王家是一霸,这时候了,他怎么肯还银子呢?咱就认了吧。”文卿蹲在地上,捂住脸。
“那可不行,咱家老太爷拼命带出来的东西,哪能说不要就不要?”
“我看,还是,还是把祖上留的那个……”文卿抬头,乞求地看了看梅英。
“那盏是祖宗留下的,就这一个念想了,你要是卖了,不等于把祖宗也卖了吗?
说死我都不同意。”梅英说着,朝床头上的红木箱子扫了一眼。没想到,文卿已经一跃而起,朝箱子扑去。
“他爹,使不得!”梅英几乎哭了出来。这一声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凄厉,正在床上熟睡的舜瑾被叫声惊醒,大哭起来。
“舜瑾乖一”梅英拖着笨重的身子朝舜瑾俯下身去,舜瑾却兀自痛哭不止。文卿被孩子的哭声惊得心烦意乱,呆呆地从床上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过了半晌,他起身对茂瑾道:“走,跟我出去!”
“爹,去哪儿?”
“老王家!”
夜色里,小镇更加凄凉。茂瑾和爹一前一后地走着。就在这个晚上,茂瑾忽然觉得父亲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年轻俊逸的父亲了,连日的奔波让他看上去过于憔悴,就连走路都有些跌跌撞撞。有几次,他甚至在小镇的巷道里迷了路,要不是茂瑾用手拉着他,他兴许会走到别的地方去。
“爹,爷爷当年怎么把这些钱分给了老王家了呢?”为了打消父亲心中的焦虑,茂瑾不得不轻声细语地跟父亲拉些家常。
“呵呵,官兵跟疯狗似的在后面追着,带着那些银子东躲西藏的,命都保不住,还要钱做什么。据说当年你太爷爷出了宫,先是到了河南,后来又到了湖南,反正哪偏往哪躲。到后来,好不容易把李自成的追兵给甩掉了,清兵又来了。你太爷爷就带着你爷爷接着跑,眼看着跑过了长江,跑过了洞庭湖,跑过了滕王阁,最后,愣是把命给跑没了。太爷爷没了之后,你爷爷一口气跑到这分水关口,才找了个安稳的地方住下来。后来,你爷爷一咬牙,就把从宫里带来的好些个东西给存到老王家了。”
“后来爷爷就没去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