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书院前人都走光了,茂瑾这才背着包袱走了出来。现在,他要去方家茶庄里做他的小伙计了。人家给了他读书的机会,他自然感恩,但是,他不能平白得了方家的施舍。
山里仍然有雾,不知名的花在路边秘密地开着,像是许多神采奕奕的眼睛。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可转身一看,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丛蒿草在山雾中来回摇摆。茂瑾想,兴许是听错了,山上冷清,保不齐有什么野兽出没,还是加快脚步吧。
走了几步,茂瑾又听到了那细碎的脚步声。这一次,他假装低头整理脚上的绑腿,朝后面看了看。
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丛竹子在沙沙作响,盈地平日戴的那顶小帽子滚落在旁边。茂瑾看到这些,笑了笑。
“盈地,你出来吧。”茂瑾喊。
草丛里没有动静。
茂瑾又喊:“盈地,你出来。”
四周越发安静。
茂瑾走到帽子旁边,弯腰捡了起来。本来,他还想朝前走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站在那里。山风在呜呜地响,不远处是九曲溪汩汩的流水。
“盈地,不,舜瑾,你要不想出来,就算了,哥走了。”
茂瑾说着,猛地用手劈开细密的竹子,却发现里面空空的,只有一个鸟窝藏在竹丛下面。听到人声,鸟窝里的小鸟惊叫着,凄厉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着。
茂瑾这才看到,竹丛后面是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条羊肠小路蜿蜒通向另一个方向,一个蝌蚪般的小身影正沿着小路飞快地跑下山去。
“盈地,你要是不愿意跟我说话就算了。哥走了,你慢点儿跑吧。”茂瑾对着远处的山谷大声喊。
转眼,七年。
本来,草堂先生来武夷山结庐讲学,是想像他的先祖王阳明一样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安心做一个教书先生,成就自己桃李满天下的梦想。但是,显然草堂先生不具备王阳明那样摧枯拉朽的领袖气质,所以,当庞茂瑾在他的书院里读了几年书以后,忽然发现王先生面对他的时候,竟然是那样不可遏制地沉默。这种沉默来自于一种缺乏自信的虚弱,来自于对自身缺陷的虚虚实实的遮掩。其实,王草堂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这种沉默的缘由,那就是,以他自己现有之学,已经无法再给这个好学而且勤奋的青年讲解什么了。
有一段时间,他干脆把庞茂瑾关到书房里让他自己去阅读。而庞茂瑾也有了足够的自由沉浸在古人的微言大义里,完成对于人生和世界的种种追问。
比如,他在老子的书里读出了什么是“不为”。他想,不为其实是无所不为的,就像虚空了自己的心,才能装进去新的东西一样,空,对着的反而是不空。
比如,他在庄子的书里读出了什么是渺小,什么是伟大。蝼蚁与鲲鹏,各有各的世界。参照于天地,它们都是小;参照于尘埃,它们都是大。既然无所谓大小,那么也就无所谓怨恨与憎恶。大而化之,便是人生的解脱。
然后,他又在韩非的书里读出了界限。人之生是有界限的,所谓“法”。而所有的法,皆是人生立命之体,是一个世界实在运转之法。人而无法,如一只混沌的苍蝇,飞到东来飞到西。不过,茂瑾常常对这样的法不以为意。对于尘世,他渐渐生出了许多出离常轨的想法,一个避居于武夷山中的隐者身上所带的光环对于他来说,比一个法律的实际实践者更有吸引力。
最后,他在草堂先生那里读到了几百年前曾经让武夷山变成东南庞鲁的那个人的教诲。那是一本名叫《诛子语录》的书,在这本书里,他读到了儒家的坚持和认真,读到了在人间行走的勇气和正直。
这个时候,茂瑾对书的爱好几乎达到了痴迷的程度。在他将草堂先生放在学堂里的几百册书全部读完之后,有一天,他红着脸对先生说:“您还有别的什么书吗?”先生道:“没有了。我来山中讲学的时候,路途遥远,就带了这些。你要想看,就跟我回福州吧。”
茂瑾问:“福州在哪儿?”
“去福州要从这里往东南而去,翻山走水,怎么说也要两个月的时间。”
茂瑾有些茫然,他想,自己活了这么大,还没去过福州呢。据书上说,那是一座可以看见大海的城市,城里到处是榕树。
以后,每次顺崇阳溪到崇安的时候,茂瑾就对溪水上开来的各种船只充满了好奇。那些船有些是从江西开来的买茶船,船上人操着各地不同的话语,在茂瑾看来,他们每个人的身后,都有一个他不了解的世界。有时,正在船中读书的他干脆将书卷放下,站在船头上打量那些远道来的异乡人。他看他们穿着北边才有的羊毛大蹩,看他们用嘴嚼一种干了的饼子,看他们在船头上用自家带来的炊具做饭,炊烟里,他闻出一种不同于闽北的味道。
有一天,他坐的船上来了几个穿着绸衫的男子。这几个人言语不多,一上船,就用警惕的眼神四处打量。茂瑾用破帽子遮了眼睛,假装看书看累了歇息片刻。不多时,男子见船上除了茂瑾和船老大再无别人,谈话声音稍稍有所提高。只听一个道:“我们东家今年双喜临门呢。”
另一个道:“哪双喜?”
“第一喜就是我们小少爷中了举人。”
“那还有一喜呢?”
“再一喜就是东家今年茶庄生意火得不得了。去年从武夷山弄回去的茶,转手就卖给了几个去西口走茶的驮队,价格竟翻了五倍!我算了一下,老东家这一次,估计就能多出十万两雪花银来。”
“你们老东家那么有钱,还叫儿子读书应试做甚?当了皇家的官,俸禄也不比做生意多,何苦花那么多时间埋头在故纸堆里?”
“你是不知,我家那个少爷就喜欢读书,一日不读书就好像吃饭没吃饱一样。”茂瑾听到这里,在帽子下微微一笑。看来,天下果然有和他一样的书痴。那书痴去应试,便中了举人,我要是去应试,该是怎样的光景?
此时,茂瑾也无心读书,只听脚下的行船在水面上激荡起低沉婉转的音符。不一会儿,下雨了,几个异乡人躲到船篷下避雨,可茂瑾依然在船头呆呆地坐着,两眼全是两岸空洞的青山。此时的他,对于这片朝夕相处的大山有一种单纯的厌倦。他不是不喜欢九曲溪的绿水,不是不喜欢山间欲滴的苍翠,不是不喜欢岩茶那略带苦涩的岩香,但是,在他这个年龄里,世界应该是更斑斓的吧。
第二天,在天心的老和尚那儿,看着眼前逐渐悬浮起来的茶的雾霭,听着窗外传来杜鹃呱呱的叫声,茂瑾忽然眼角一热,问道:“禅师,您说,仗锡远游是什么样的?”
果因禅师微微一笑:“这个么?天心明月,只在一轮光处。”
“什么意思?”
“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我也满脑子的想法,觉得自己住的那座寺庙太小,觉得山实在太闷,觉得自己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而山路那么短,几下子就走到头了。”“然后呢?”
“然后是坐看云起,看天上的鸟,想和它一起飞。”
“然后呢?”
“后来果然就走了。从南到北,战乱,厮杀,忠义和谎言,贫穷与富贵,幸福的,不幸的,苦的,甜的,沙漠上的风,街市上的喧闹,种种种种的人间无不从我面前经过。”
“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回来了。”
“安心么?”
“不去看看,永远都不会安心的。譬如这天心明月只在一轮光处,可不去看看,永远都不明白它其实只在一轮光处。所以,以前的月光在千江也在一处,现在的月光在千江也在一处,但这一处不是从前的那一处,这千江也不是从前的千江。”
“为什么呢?”
“来,将这茶喝了。喝了茶,自然就悟了。”
不管怎样,茂瑾仍然时常惦记着那个远游的梦。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化成山里的一片茶叶,能遇到远方来的买卖人,将自己带到那些他未曾遇见过的美景里。每当夜深,对远方景色的幻想,就成了他必修的功课。
这一年是康熙六十年(172)年春季雨多,当溪水涨,将邬伯伯的一头老牛从洪水里卷了去。邬伯娘气得把他撵出门,说要是没了水牛,这田可怎么种啊!有本事,你就自己去种吧。邬伯伯只怪自己不经心,明明知道要下雨,还要把牛拴在当溪边的廊棚下面。等雨一停,邬伯伯就踩着泥沿当溪两边寻找起来,可哪里见得那水牛的踪迹?邬伯伯找了几日,有些灰心,这时,村人说后山老君庵里新来了一个云游四方的道士,那人道古仙风,可以叫他帮你算算老牛在什么地方。
邬伯伯当即诚惶诚恐,带了两包去年的冬茶,一路小跑朝老君庵而去。到了老君庵,却没有看到那道士,问了问大殿里的小徒弟,说师父被村里陈老爷请走了。邬伯伯看到庵里庵外到处是木头,一片狼藉,就问这是怎么了。小徒弟懒洋洋地说:“这是陈老爷捐的,你不知道吗?”“陈老爷可真大方呢。”邬伯伯说。小徒弟说:“是啊,陈老爷嫌我们这儿太破,说我们师父是活神仙,不能住这么破的地方,就叫人抬了木头来,给我们修庵哩。”邬伯伯又问师父什么时候回来,小徒弟突然得意起来,说:“那可吃不准。师父先去陈老爷家,明天要去星村的吴老爷家看风水,后天赤石的彭老爷也定下了,说是要给他的重孙子起名字呢。”
这时,几个人抬着根比腰还粗的杉木走了过来,叫邬伯伯往旁边躲一躲。邬伯伯眼看着庵里巳经没有他落脚的地方,于是叹了口气,从木头堆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出去。
看来,要有钱,才能请得动真神呢。邬伯伯朝山下走的时候想。
大雨冲走了邬伯伯的水牛,却给下梅冲来了些陌生人。
一天,几个脸色赤紫的汉子打当溪的竹筏上下来。四月天气了,这几个汉子还穿着破旧的羊皮坎肩,那坎肩一看就好久未洗,黑得都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汉子上了岸,在墟场上的青石板上坐下,不住地朝四周看。不一会儿,为首的那个从随身带的包裹里取出几块硬邦邦的吃食,一一抛给众人。众人皆满心欢喜地接了,在嘴里咯嘣嘣地咬着吃了起来。
吃了干粮,几个人又呼啦啦地站了起来,在村里四处乱瞅。连日阴雨,难得天气放晴,村人多将被褥衣物等拿出来在房前屋后晾晒着,那几个汉子遂对着村人的衣服指指点点,言语间多有叹息,似说风俗不同,南人衣着讲究之类的话。一个汉子指着一张竹筛问道:“这是啥?”
一个道:“蘑菇。”
“怪咧,咱那蘑菇是白的,这蘑菇咋是红的哩?不会是毒蘑菇吧?”
“呵,这是茶树菇哩,茶叶放得时间长了就是红的,所以这菇也是红的,你懂个甚?”几个人正在说笑,这边,早有村中顽童将村里来了外人的消息传给各个屋里的男人们。于是,就有几个本地的汉子走了出来,站在自家门口,虎视眈眈地瞅着他们。
过了半晌,那几个人并未动村中的一草一木,下梅的男人们就有些不以为意,于是各自回家。而顽童们也大了胆子跟在他们后面,像游行似的在村里走了起来,不一会儿,几人身后就远远地跟了好些个孩子,好奇地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为首的那个男人忽然转过身,对身后离他最近的一个孩子说:“你过来,我问问你,陈运德陈老爷家在哪里?”这男人的语调好生别扭,硬邦邦的,叫人听不懂。那孩子吓了一跳,几乎要哭了。
“你娃别哭嘛,你娃别哭嘛,哭啥子哩?”那汉子走过来,想要安慰一下被他吓哭的孩子,可是,那孩子一扭身,飞也似的跑了。其他的孩子看见这情形,一时间也都无影无踪。
汉子倒呵呵地笑了起来。跟他同来的几个人也都站在那儿,抓耳挠腮地笑了起来。
这时,邬伯伯正从后山上下来,迎头看见这几个装束奇怪的外地人,猛地怔住了。
“老伯,陈运德陈老爷家你知道吗?”
邬伯伯侧了侧耳朵,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说陈老爷家。”那人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了一遍。
“不晓得你说什么。”邬伯伯摇了摇头,背着竹篓走了。
当溪水哗哗地流着,照着几个愁眉苦脸的异乡人。
这天晚上,陈运德陈老爷家里灯火通明。先是老君庵的道士在庭院里给他演习怎么炼丹,他说,武夷山正好是碧水丹山,是神仙住的地方,你要是进山炼丹的话,吃了至少能多活五十岁。老道士给陈运德演习完,欢欢喜喜地拿了两封银子正要走,几个奇装异服的汉子就把陈运德给围了起来。
“我们是从山西来的。”年纪大点的那个人说。
“我们一直走了半年,才从榆次来到咱这崇安。听说陈老爷自家做了一种茶叫过江龙,味道非同一般,特意来贵府拜望一下。”
陈运德这几年和崇安城里的山西客打过交道,所以,听着他们生硬的山西话并不觉得十分诧异。但他只是一挥手,说:“这事儿得问张三爷,我现在忙着哩。”说完,他叫人把老道士留下的法器一一收拾好,转身就朝屋里走。
不多时,张三爷慌里慌张地走了出来,众人又把他给围上了。
这一年,陈家的过江龙经过几个山西客被运到了北方的蒙古,据说后来又到了一个叫什么俄罗斯的地方。
清明一过,陈运德陈老爷就带着两个下人进山去了。陈运德走的时候,带了几卷破书和一个装着黑药丸子的小葫芦。江夫人战战兢兢地问他这是做什么去,陈运德摆了摆手道:“炼丹哩。算了,问那么多干啥?说了你也不懂。”江夫人透过丈夫花白的胡子看见他的牙又掉了两颗,于是心疼地说:“进山之后,好生吃东西,莫因为炼丹毁了身子。”陈运德鼻子哼了两下:“妇道人家,见识浅呐。”他本来想上盈天屋里跟女儿说两句话,但想了想,觉得炼丹这样的事情没有必要惊动孩子们,于是一思手,大踏步走了出去。
陈运德的夫人江素茵这些天很苦恼,因为她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一嗜睡。前几天,春燕才从后山摘了一捧杜鹃,拿来给她摆在窗口。她喜欢这火红的花,兴冲冲地站着看了半天。暖暖的风从窗口吹了过来,她揉揉眼,打了个哈欠。
过了一会儿,春燕推着她的肩膀道:“夫人,吃饭了。”
“不是吃过了吗?怎么还吃?”她睁开眼睛,问。
“夫人吃的是早饭,现在,要吃午饭了。”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春燕小蹄子搞什么鬼?大清早的,吃什么午饭啊?”
春燕开了窗,说:“夫人,夫人,你看,你看看,日头已经在正中了,可不是晌午了吗?”
是的,已经是晌午了,她竟睡了两个时辰。
从这之后,她在后院茶房拣茶梗的时候,曾经靠在茶筛上睡着过;晚上,她叫春燕提着灯笼,和她一起逛后花园的时候,她曾经坐在太湖石上睡着过;早起,她给观音娘娘烧香的时候,刚点上香,就歪在藤椅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香灰已经把她那身灰缎子的裙子烧了个洞;又过了几天,她坐在天井里,用白纸描经塔的时候,一朵梧桐花飘到她的身上,她拈起来闻了闻,就又睡着了。甚至有一天,春燕站在她的对面,语无伦次地跟她回话的时候,她也打了个哈欠。过了一会儿,春燕的声音没有了,她将一个毯子捂在胸前,又找周公说话去了。
总是睡不够。睡眠像后山上连绵不断的云彩,去了又来,来了又散。
睡着了也罢,失眠二十年了,现在,该补的觉都补上。可是,醒了之后,她发现自己开始健忘。
“春燕,你跟我说说,老爷说是初四下山,怎么还不回来?”
“太太,你记错了,老爷这次可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那盈天呢,不是说叫她给我做个斗篷吗?都这时候了,还没做好?”她怀里抱着只白猫,眯着眼睛问。
“太太,斗篷去年冬天就做好了,今天我还拿出去晒呢。你不记得了?”春燕说着,指指天井。天井里,斜斜的日光照着,一袭蓝缎子的斗篷顺着日光垂下来。江夫人揉了揉眼,喃喃道:“春天了吗?怎么睡了一觉,就是春天了。”
春天在江夫人的鼾声中来了,而记忆,也在她的睡眠中逐渐远走。在她已经死了的那段记忆里,站着陈运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