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嫁给陈运德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是怎样的二十年?二十年里,陈运德像一个碾子一样碾碎了她所有的自尊和梦想,他叫她成了他的附庸。是的,陈运德并不喜欢她,他之所以娶了她只是因为他需要自己身边有个女人而巳。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遗忘。只有把所有少女时代的美好记忆全都忘记,她才能在这个没有爱的家里活下去。
幸好她有了盈天,盈天是她的命根子。
可是,谁叫盈天是个女孩子呢?要是盈天是个男孩的话,那她在这个家里就不必像个影子似的活着了。
正想着,管家张三爷来了。
“夫人,听下人们说,山上茶场今天早上不知道怎的起了一把火。”
“哦?有这样的事?茶树烧了没?”
“倒没什么妨碍,只是茶场做茶的器具叫火给烧得差不多了,估计得重新添置些。”
“哦,我知道了,等老爷回来再说吧。”
“夫人,老爷此去,我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您就做主给置办了吧。”
“我?叫我做主,我做得了主吗?”
“夫人,现在您要是不做主,那还有谁能做得了主呢?”
是啊,在这个家里,除了她江夫人之外,还有谁能做得了主?
正是初一,赶上学堂放假,盈地和盈天昨日回来探家,一大早却不见母亲的踪影。老君庵的道士自从得了银子,再不来府上拜望,张三爷也带了下人进山采茶去了。所以,偌大一个陈府,竟静悄悄的,掉下来一根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不知怎的,盈地从来不喜欢陈家的这个院子。不喜欢它过高的院墙,不喜欢这宅子里藏着的黑。早起的时候,他原本拿了几本先秦诸子的书去看,后来竟看得昏昏沉沉,于是把书一丢,干脆躺在床上听窗外的鸟叫。
鸟一声一声,叫得人心里乱糟糟的。他一甩手出了门,想了想,照例朝姐姐屋子里走来。
在盈天那儿,他看到一个小册子,名字叫《倩女幽魂》看了书,他斜靠在那儿,忽然问:“姐,要是有个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把你扔下了,你会怎样?”
盈天脸先是一红,然后咯咯笑着说:“姐不会叫人扔下的。就是人家把姐扔下了,姐也不怕。这世上可做的事多着呢,凭什么非要守着那个男人?”
盈天说着,朝盈地看了看。
“哈哈,你居然睡着了。”盈天说着,在盈地头上敲了一下。
“没有啊,没有啊,我只是觉得这故事写得辛酸,看了让人怪难受的。”盈地说着,使劲揉了揉眼睛。“姐,前几天听娘说,要给你找个什么人家呢。”盈地忽然埤。
“呸,别听娘瞎说,我嫁了人,谁给你梳头去。”盈天说着,又在盈地头上敲了一下。盈地笑着把头往后面仰了仰。这么多年了,他的脑门子都快被盈天敲出茧子了。“来,姐给你梳梳头。”盈天说着,拉盈地坐下。
盈地在这个春天里,忽然就长高了,盈天只好叫他搬了个凳子坐下来,要不然,她就够不着。
“盈地,你坐好,别动啊。”盈地坐在椅子上,伸手去够姐姐桌子上的一本书,盈天啪地在他手上打了一巴掌。
“叫你不要动,做什么嘛。”盈天说。
“好,好,我坐好。”
盈地低头,不再说话。
梳完头,盈天说:“去叫紫秀打点水,我给你剃剃头。”
盈地说,“姐,还是你去吧。”
“叫你去你就去好了,扭捏什么?”
“不去。”盈地还是坐在哪儿,咬着嘴唇。
盈天在他额前点了一下,说:“你呀你,都这么些年了,还不好意思吗?怎么在这个家就伸展不开呢?现在,我爹就是你爹,我爹的家就是你爹的家,所以,我爹的下人就是你的下人,你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嘛。你现在是这个家里的少爷,将来就是家里的掌门人。连这点儿结都解不开,还怎么当家呢?”
盈地垂了头,小声说:“姐,我都知道,我都知道,可我就是不想去。姐,你就别难为我了。”
算了,我去吧,这孩子,心思其实比谁都重呢。这样想着,盈天噔噔地走了出去。盈天进屋的时候,发现盈地正坐在那儿出神。那是个靠窗户的地方,阳光从窗口照过来,照在盈地单薄的身子上。盈天没有吱声,因为她在这一刹那发现这个弟弟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弟弟了。他长高了,高过了她这个姐姐。这些都是她可以看得见的,而她看不见的呢?比如,这沉默瘦削的少年的心事她看得见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盈地发现自己在盈天面前会脸红。
比如,盈天敲他的头,他会觉得脸上热热的。分明只是一刹那,分明不疼的,怎么就热起来了呢?所以,这些天来,他常常躲开盈天的手指,每当盈天的胳膊斜掠过来的时候,他就轻轻地闪到她的身后。他喜欢看她扑空的样子,她会很着急很着急地转过身来,斜着眼睛,像是要发火一样地看着他笑。
然而,一旦从盈天身边走开的时候,他又常常想念起她的手指来。那么轻盈的敲击,像一滴水掉进荷塘,又像是一片滑进杯子的茶叶,没有声息,只有那么一点点的颤动。有时候,他甚至有一种幻觉,觉得自己来到这世上,仿佛就是为了这样颤动的敲击而来。如果哪几天盈天不再教训他,不再给他的额头施以温柔的惩罚的话,他就会觉得心里发慌。所以,他又常常编出些愚蠢的笑话,做出些傻傻的举动,他甚至觉得自己只要永远这么傻下去,就能永远得到他想要的那个瞬间。
盈地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不过,这些天来,他照例会梦见一个女人。女人坐在一个很高很高的山顶上,俯看他,跟他说着些他听不见的话。他看不清楚她的脸。他围着山转啊转的。这样的梦做了十天。有一天晚上,他甚至在临睡前跪了下去,说,求求佛祖,让我看看那女人是谁吧。
结果,这天晚上他真就看见那女人对他转过了脸。天亮了,他看见那女人不是别人,而是他死了十年的母亲。
早上,当他又一次站在姐姐身边的时候,他在她的手指间,闻到了母亲的气息。
盈地不大和村里的孩子玩。陈家财大气粗,在村里向来有点居高临下,所以村里的孩子也不喜欢跟他玩。他们不喜欢看盈地穿一尘不染的长袍,不喜欢看他夹着书在前面走的样子,不喜欢他抬头,伸长了脖子,用一种很优雅很优雅的动作仰望天空。总之,他们觉得这个陈家大宅里走出来的少爷是那么格格不人,是那么高不可攀。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对他,有一种天生的憎恨。
有时候,盈地正在外面走着,不知道哪里来的石子就砸在了他的头上。等他猛地扭头看,会看到不远处的破墙头上,趴着些村里的孩子,正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他向来不跟这些人理论的,不是因为他好脾气,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力气和他们理论。他瘦而且弱,如果上前的话,只有吃亏。而且,在他心里,知道他们不过是想看他发怒的样子罢了,如果他没有丝毫反应的话,那么他们找不到一点乐趣,自然就不欢而散。盈地虽然小,但他已然有了这样的领悟力。在他这般年龄,像他对人生这样透彻和豁达的孩子,几乎没有。
但有一次,盈地扭头的时候,在身后的墙头上蓦然看见一张孩子的脸。那孩子挤在许多孩子中间,正冲他做着鬼脸。
“英瑾——你给我下来!”他喊道。
“你怎么知道我叫英瑾!”男孩笑着,对他吐口水。
“你下来,下来!不下来,我就把你拉下来!”盈地说着,冲了上去。还没等他跑到跟前,孩子们已经一溜烟地跑远了。隔着墙壁,他听到很多孩子乐不可支的笑声,这些笑声乱糟糟的,盈地觉得整个村庄都在笑,都在发抖,都在崩塌和倾斜。
原来,发抖的是他自己。
盈地怔怔地站在那儿好半天,头顶上阳光刺刺啦啦地照了过来,他觉得自己有点晕。一只老牛脖子上响着铃铛,一晃一晃地走过来。他赶紧躲在一边,贴着墙壁站着。那时,他看见一只狗正抬头看着他,眼神里含着鄙夷和嘲笑。
盈地想,我不就是一只丧家的狗吗?
到了晚上,他跟盈天说:“姐,你说,咱家的小白要是丢了,它会不会饿死?”小白是陈家的一只狗,盈地很喜欢它。
“说什么傻话,它不会丢的。就是丢了,它还高兴呢,能到外面疯跑多好啊。”盈天说着,又在他脑门子上点了一下。
五月间,山里的雨越来越大。九曲溪开始上涨,低处的一些石刻已经淹没在了流水之下。成群成群的鱼在雨水的冲击下朝下游而去,山民们便在九曲溪口设了渔网,不多时,就能拉起沉甸甸白花花的一网来。两岸的毛竹正在疯长,到处是尖尖的竹笋,像是许多从泥土里钻出的好奇的眼睛。杜鹃花在各处的山岩上没心没肺地开着,竭尽所能地灿烂,竭尽所能地燃烧。草丛里,时时掠过鸟的叫声,还有各种各样忙碌着的昆虫。
草堂先生应县令陆廷灿的约请去了一次他的府邸。等草堂先生回来的时候,整个书院的人都知道了一桩大事,那就是县长拨了银子,叫王先生主持编一本武夷山志。当时老先生便一口答应。对于他来说,着书立说乃是名扬千古、泽被后世的事情,此乃儒学之正途。他先是把前朝的那些山志找来,通读一遍,又联络了各乡的乡绅,发动他们将各自宗室的族谱拿来,以备自己查阅。如是这般过了一个月,先生几案上便多了几十本装订各异的书,或者简陋,或者精细,但无论哪一本上都有武夷山过去的影子。过了几日,草堂先生体力不支,于是点了几个学生的名字叫他们一起过来给自己帮忙。茂瑾理所当然名列其中。和他一起成为先生助手的,还有那个在后院中不常出来的陈盈天。他们帮他整理了各处的资料,理清了那些名门望族的脉络。然而,茂瑾觉得这些只不过是纸上的武夷山罢了,要想写出一本真正全面的武夷山志的话,还需要在山里好好走走,因为那才是武夷山本来的样子。
茂瑾将自己的想法和先生一说,草堂先生一拍手,道:“我正有此意。”于是,他将学堂授课之事转交给从五夫来的一个先生,便携了茂瑾一起在武夷山的各处转悠起来。
五月的青山对于茂瑾来说虽然有许多诱惑,不过,茂瑾却把自己的一半心思搁在了云窝深处的书院里。对他来说,离开一日就像离开一年。谁让那书院里有先生的女弟子陈盈天呢?
茂瑾依稀记得那一日盈地落荒而走的时候,她从后面追来,红着眼说“你别伤心”。他也依稀记得,那天晚上,盈天写了封信给他,说盈地在陈家,一切都好。
茂瑾给她回了封信,语气淡淡的。意思大概是人生在世,变化无常,盈地这样也是命中注定,能碰上你这位懂事的姐姐也是他的造化,还请陈小姐多多照顾他吧。
此后,在先生的书院里,茂瑾常常和盈天不期而遇。他们说话逐渐多了起来,盈天不只说弟弟的淘气和成长,还直接问他是不是觉得难过,她还问他的功课,问他为何读了那么些书,为何可以夺了诗赛的第一。
这些看似无心的话将茂瑾深深地拉进陈盈天的天地里。他常常盼着能见到她,但又害怕见到她。
不过,他们到底不常见面,男女授受不亲啊。
草堂先生的书院分为前后四进,第一进供着孔子,几案上香火不断;第二进是课堂,顽童们在此处念书,看着高高的天井,和天井上空偶尔流荡的白云;第三进院落两侧的厢房是学生们平日起居的地方;第四进则住着先生和他的娘子。先生女学生不多,除了盈天,还有一两个别的女弟子。当日陈运德将盈天和盈地一起托付给草堂先生的时候,特意嘱托先生的娘子好生照顾盈天。于是,先生便在自己和娘子的住处旁边收拾出一间侧房,专门安置了盈天的床褥。这第四进院落是朝侧面开门的,与前面的院落并不相通。因此,在茂瑾看来,盈天的世界和自己的世界简直是两个天地。
然而,他又常常听到盈天的声音。后院的梧桐开了,他疑心盈天就在那梧桐花下站着。一阵风吹来,他又觉得落花的声音里一定有盈天细碎的脚步。有时候,他会在书院的高墙上看到一两只呆呆的鸟,他想,在小鸟豆大的眼睛里一定藏着盈天的影子。因此,他便格外爱惜那些鸟儿,生怕自己走路的声音将它们惊到什么看不到盈天的地方去。有一次,他真的听到盈天的声音了。那时,他刚刚穿衣服起了床,正要取了书到先生的课堂上,却听到后院传来一个细细的女声,那声音好像是“来了”,也好像是在跟什么人问好。只这样简单的一声,就叫茂瑾心里跳动起来,他忙向镜子里照了照自己的脸,火烧火燎的红。等他拿了书站到院子里的时候,却又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只有袅袅的炊烟从后院升起来。茂瑾迎着空气深深地吸了一口,似乎嗅到了盈天甜蜜的气息。
有一次,先生正在授课,忽然发现自己少带了一本书。他一拍脑袋,想起自己昨日读书放到枕边了,于是大声喊:“谁去后院替我取来?”
茂瑾刚要喊,却见身旁一位同年站了起来。先生一点头,那年轻人就走了出去。
茂瑾很后悔自己没有站起来。
接下来,茂瑾几乎忘了草堂先生都在讲些什么了。他想象着那位年轻的同年穿过天井,走出学堂的前门,想象着他已经走到了围墙的外面,想象着他正在敲后院的大门,天哪,那门里站着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幽如百合的女子陈盈天啊。
是盈天给他开的门还是师娘?书在哪里放着?同年可曾进了先生的房间?是师娘递给他的,还是盈天从师娘手里取了书来递给了他?盈天把书递给他的时候是笑着还是面无表情?她看上去快乐吗?
正当庞茂瑾捧着书本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位同年巳经匆匆地走了回来。“先生,书不曾取来,后院门锁着。”同年抹了抹额上的汗,气喘吁吁地说。
“唉一”茂瑾合上书本,轻轻地叹了口气。
是的,庞茂瑾在学堂里的日子,时常听到后院的声音。他早已经在他的想象里安排了盈天每日的作息。他时常为自己这样的幻想而羞惭着,因为没有一本圣人之书告诉他应该这样去思念一个女人。尽管《诗经》上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是,他不知道君子如何去逑一个女子,他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地关心着这个女子的一切。她活在他生命的每一次呼吸里。
有一次,草堂先生教授《论语》,问学生们喜欢孔子的哪个学生。有人喜欢冉有,有人喜欢子路,有人喜欢公西赤,问到盈地的时候,他想了想,道:“我喜欢曾点。”
草堂先生说:“那些喜欢子路的,将来可以做将军,因为你们有英雄之气;那些喜欢冉有的,可以做宰相,因为你们有治国之才;那些喜欢公西赤的,将来去做学问,可以像我一样教书。”盈地问:“我喜欢曾点,将来可以做什么呢?”草堂先生笑着说:“你喜欢曾点啊,那你就跑到九曲溪边上睡觉好了。”学堂里当即哄堂大笑。
不过,盈地并不觉得躺在九曲溪边睡觉有什么不好。学堂下课之后,他常常在后山上的一块大青石上坐了,一抬头,是天上的薄云。盈地想,要是能飞到天上多好。四周山林寂静,一些蝉蜕在树枝子上伏着,空而且透明,大片的石蒜在稻田里火红地开着,远处的山林和村落仿佛在火焰上舞蹈。矮山下有一棵参天的樟树,绿荫如盖,盈地常在想象里把这老樟树当成一个沉稳的老者,好像在天地间只有它才能托付心然而,有一天,他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正朝树下走去。
他悄悄地跑下山去,跟在那影子的后面。蒿草在晃动,草虫受了惊吓,胡乱飞着。就在不远的地方,他看见那影子停了下来。
“你怎么又来了?”一个声音说。
“唉,在后院闷得慌,来看看。你看,我拿了什么给你?”
“哦,你又拿纸给我了。上次拿的还没有用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