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茶树来说,武夷山是一个温软香甜的怀抱。《漆经》上说,茶山之土,“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下者生黄土”。而武夷山脉恰恰由连绵不绝的岩石蔓延而成,那些生长在岩石缝中的茶树将赤色的岩韵吸收进叶片之中,使这里的茶树毫无悬念地成为茶树中的上品。
许多年过去了,武夷山的茶树在山间生生息息,和满山的翠竹兰花一样,自生自灭。到了唐朝,一个叫孙樵的人开始把武夷山茶作为礼物送给京城里的达官显贵,他给这种茶起了个十分好听的名字,叫做“晚甘侯”。这是何等尊贵的名字,它不是山野间普通的枝叶,而是贵如王侯,矜持优雅。据说,这是现在人们所能找到的关于武夷岩茶的最早记载,在这之前,它一定已经作为一种尊贵的饮料,滋润了很多人的口舌。
与武夷山相依偎的还有数条溪流,其中一条梅溪,顺着山势向西流淌,与崇阳溪相连。据说溪边从前盛开梅花,因此得名。下游有一村庄曰下梅,村边有山,但不峥嵘,平润舒缓,似一个温润的臂弯,将小村揽入怀中。每日里,村中坎烟袅袅,鸡犬相闻,如同世外桃源。下梅村不大不小,因靠了梅溪水,村人外出可乘筏顺溪而下。有了这碧绿的通道,整个村子也活泛起来。
下梅村几姓杂居,其中人丁最兴旺的是陈姓。陈运德家就在村北,是青砖碧瓦的大户人家。其余就是零零星星的小户,和陈家的气势不可同日而语。
当陈家的一家之主陈运德正为夫人生不出儿子发愁的时候,下梅村外山脚下的破宅里却悄然响起了婴儿的啼哭之声。孩子的父亲四十来岁,身材瘦长,面色白净,一看就是文弱之人。跟在他身边的还有两个男孩儿,大的十三四岁,小的五六岁模样。襁褓中的婴儿刚刚满月,每日里或哭或闹,或吃或尿,都由哥哥们胡乱操办了。而那当父亲的则青衣布衫,于门口樟树下坐定,手中捧书,嘴里念念有词。
有时,那男子也会放下书本,四下里打量一番,但见青山隐隐,成片的毛竹林里云腾雾绕,雨来风去,山色倏忽变幻。偶尔,云雾飘散,露出层层水田,倒映着乌色山光,如同支离破碎的明镜。那男子看得乏了,便会长叹一声,收拾手中的破书,朝房中走去。
这户人家便是从分水关逃难而来的庞家。下梅村边的这座宅院虽然简陋,却让庞文卿和几个孩子躲过了康熙五十一年的倒春寒。到了五月底,山中阴雨连绵,四野碧绿,云雾苍茫,别有一番田园之趣,文卿的心情比往日舒展了许多。不过,文卿自失了妻子之后,有时还会神志不清,常在梦中喊着妻子的名字。父亲一喊,舜瑾先就在一旁抽搭起来,只有茂瑾忍着痛,在家里忙前忙后。他先是把破宅的院子平整一番,又将房屋漏雨的地方用柴草重新铺了。渐渐地,庞家的破屋竟有了些世外桃源的意下梅村口有一撑筏的老者,人称邬伯伯。这老汉土生土长于此,除了在山间侍弄几亩薄田以外,还在渡口停了一个长约两丈的竹筏,帮人摆渡。他也不收钱,只图嘴上痛快,与来往的村人说说笑笑,打发日子。村人慈悲,念他年迈,少不得抛些柴米并鱼虾与他。他便叫娘子去墟上卖了,换回些蓑衣斗笠,给人外出避雨用。
邬伯伯的稻田在后山,无人乘筏时,就荷了锄头到后山上耕地锄草,偶见山脚下搬来一户人家,家里清一色全是男的,却要手忙脚乱伺候一个婴儿。邬伯伯看了心酸,打发自家娘子前去探望。老婆婆一边手把手地教男人们把屎把尿,一边数落那痴痴呆呆只会看书的父亲,说孩子怎么能这样带,直说得文卿破书遮面,躲在屋外樟树下,半天不敢进来。
文卿心下苦闷,无人可诉恰好那邬伯伯是个心直快之人,不几日,两人竟像老友一般,无所不谈。邬伯伯爱将些山间野史说于文卿,什么幔亭峰的宴会,大王峰的凄凉,上梅桥下的金谜之类的,说得文卿痴痴迷迷,竟想有一天入山当了道上去。往往神思缥渺之时,英瑾却在一旁大哭起来。文卿忙不迭地奔将过去,一把扯下婴儿腚下的尿布扔在一旁1英瑾被父亲弄疼了屁股,哭得格外响亮。文卿此时倒是醒了,歪头站在那儿看那没娘的小生灵,看着看着,滚下泪来。
村里人日子简单,粮食自己田里种了,衣裳自己纺了,偶尔做些腌菜,采些瓜果之类的,如果吃不完,就拿到墟上去卖了,换回些针线盐醋什么的。武夷山这地方山多,将许多村庄隔绝在各自的山谷里,除了几条大河相连,再有就是那曲曲折折的山路。因此,为了贸易方便,各村各寨都有自己的墟场,五集,约定俗成。每月逢五这几天,下梅村的主道上就涌出许多人来。往日里,村人都在田间地头劳作,显得人丁稀少,可一到了墟上,就如奔流到海一样,十分拥挤。
下梅墟场就设在村子正中的当溪两侧。茂瑾听村里人讲,这当溪原来不过是条小溪,从村后的芦峰南脉大元岗而来,到下梅的时候穿村而过,将村庄一分为二。有风水先生说当溪能给村里带来财运,大元岗来的水,载的全是元宝呢。宋徽宗时,村里最有钱的是江、张两家,当溪两侧的大片良田,十有六七都归他们。当溪平日里模样乖巧,温顺得像一只蚯蚓,可一到春雨之时,山洪暴发,当溪就变成一条水龙,一路翻腾着在下梅村里打滚,村子和良田常常深受其害。后来,张、江两家联合起来,疏通了河道,又用巨石垒了堤坝,当溪才算稍稍安稳了一些。
明嘉靖年间,当溪又多次将堤坝冲毁。当时,村里最有钱的是周、王、李、方四家,凑了款子将当溪下游加宽、加深,又把当溪的一条岔河瓦河溪梳理一番,还用石块垒砌堤岸,这才将当溪这条不服管教的小龙理顺在河道里。据说,为了彻底镇住当溪,一个云游四方的和尚建议在头和腰两处各设关卡,才能将它牢牢嵌在河道里。于是当溪上游建了个乌龙坝,中游建了个坝滩头,平日里蓄水灌溉,到了雨季就开闸放水。这样,下梅周边的千亩农田才得以在雨季来临时躲过洪水之害。
当溪两侧,平日里冷冷清清,几块石板在阳光下泛着懒洋洋的青光。每有村里的老者在那石板上坐了,谈古论今,家长里短,一直到日头西去,方才各自归家。不过,一到墟日,当溪两侧便又是一番情景。青石板没人再坐,改放了许多青菜、瓜果和蘑菇、药材之类的山货。卖山货的有下梅本村人,也有附近上梅、下溪、坑头等村的人,还有更远的,大清早挑着担子从赤石、天心方向而来。
下梅的墟场自然很小,不过,茂瑾却在这里看到了许多从前没见过的山货。俗语说“认识武夷草,样样都是宝”,茂瑾亲眼看见有人挑了还带着露水的鸡血藤、青风藤、金毛狮子、九节香等奇草在墟上卖。那些卖货的大多从深山中来,有的走了一两日方才赶上下梅墟日,卖了山货,便就地将银子换作油盐酒食,再用担子颤巍巍地挑将回去。还有的,来时带的干粮不够,干脆就在集市的小摊子上吃两碗肉汤面,趁着热乎在墟街上找个僻静之地倒头就睡。等睡好了,日头升到正午,墟也散了,便抹了眼睛,挑着担子朝来的方向走去。
一日,茂瑾道:“父亲,我今日到县城里去吧。”
“日用的东西墟场上都能置办齐了,何必再上城里?况且,那里东西还贵些。”文卿不以为意地说。
“爹,你在家照看英瑾,我回来你便知道了。”茂瑾说完,也不理论,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因为多雨,山路泥泞,无法通行,此时梅溪暴涨,倒成了行船的好时节。下梅村口停泊着几只竹筏,有去城中办事的人便乘了竹筏,顺风顺水,转眼就到了赤石。若要到崇安城中,竹筏由此北上,不多时便到。茂瑾在渡口乘了竹筏,虽也看到几个下梅村中的老乡,但因乡音不同,恐被人家欺生,再加上父亲乃朝廷逃犯,也不敢多言邬伯伯在渡口见了茂瑾,笑道:“呵,庞家老大,做什么去?”
“去城里。”茂瑾抄着手在一个角落里坐着,说完,低头看水,若有所思。
茂瑾乘筏而下,不到晌午就到了县城。崇安县城不大,不过街道严整,城墙高耸,看上去十分庄严。茂瑾在渡口下筏时,见许多人肩扛大小包裹在往船上装货物。听人说,这些都是崇安县上缴的贡茶,每年这个时节都有船只从这里北上,过了分水关,直往信江而去。一想到分水关,茂瑾心里就涌起一阵莫名的乡愁。
茂瑾不敢耽搁,下了竹筏便直奔城门而去。到了城门口,只见青灰色的城墙上贴着一张告示。原来,茂瑾此来就是为了打探一下城里的风声,也好让父亲安心。他屏住呼吸,朝那告示前挤去。只见告示上写着:南京科考舞弊一案现已了结,主犯XX、XX、XX等已经判了斩监候3茂瑾对于“科考舞弊”“斩监候”等不甚了了,却对这官府的告示心有余悸。当日,他和父亲一起逃亡的时候,关口上也贴了抓捕父亲的公文,上面有父亲的画像,“庞文卿”几个字让人看得心惊肉跳。因此,凡是看见官府公文,茂瑾都觉得心中不安,唯恐皇上又派人追到此地。
看了告示,茂瑾叹了口气,心里稍稍安稳。
傍晚,茂瑾回家,将他在城中看到的告示跟父亲说了,父亲心里暗自庆幸。舜瑾仍旧在院子里独自玩耍,家里诸事一概与他无关。茂瑾看他身上穿得单薄,却将双手伸进鱼缸里摆弄里面的金鱼,于是喝道:“舜瑾,还不快穿衣服去,仔细着凉!”
舜瑾不言语,只是将小手弄着缸里的绿水,转眼,袖子已经湿透,又提着一尾金鱼,兀自玩耍着。那金鱼似乎肚胀气饱,已经奄奄一息。茂瑾正要发作,却听到舜瑾道:“哥,娘也是这么死的吧。”说完,便将金鱼扔到水里,号啕大哭起来。
茂瑾听到这里,顿时愣住了。
原来,自那日亲睹母亲去世,舜瑾便得了一种抑郁之症,虽然不曾啼哭,但比那哭闹的还要伤心。每每见到刚刚出生的小弟弟,舜瑾总要怒目以视,有时,趁着父亲和哥哥不在,他还会用小手给那婴儿吃几个“枣栗”,直到把弟弟弄哭为止。不过,一看到弟弟委屈哭泣的样子,舜瑾的小心眼里又生出一种天然的侧隐之心。“这孩子虽然害死了母亲,不过,他是从母亲身体里跑出来的,还带着母亲的味道呢。”所以,一到这时,他便笨拙地搂住婴儿,学着哥哥的样子去哄他开心。
看着舜瑾痴痴傻傻的样子,茂瑾一阵心酸,只说要去山上砍柴,便提了斧头直奔后山而去:到了山上,他义少不得找个僻静的地方痛哭不已。
以后每隔几日,茂瑾便去城里打探消息。
这天,茂瑾见村里出来几个穿长衫的人。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方罗盘,对着村外的几处山冈比比画画。另有一人穿着考究,气宇轩昂,对那拿罗盘的人指指点点。茂瑾想,拿罗盘的人定是风水先生了。由于心中好奇,他便多看了两眼。那衣衫考究的男子先指着梅溪前一块空地让风水先生看,先生连连摇头道:“门前是河,不好,家里人要打赤脚的,打赤脚就只能下田种地,不能当官了。”那男子遂又指了村门一处空地给先生看,先生道:“陈老爷,这屋后有个大坑,是‘风刹’,家里藏不住财。”茂瑾听到这里,便将那姓陈的老爷多看了两眼,心想:“我庞家现在能有个避雨的地方就不错了,还管什么风水呢……”
过了几天气放晴,茂瑾抱英瑾在前玩耍,见几个壮汉正在山上伐木。茂瑾心中好奇,便抱英瑾看热闹。壮汉们围着的一棵杉树高有数丈,长得笔直粗壮。在它旁边不远的地方,还有一棵同样的树,虽也高高大大,但不如这棵笔直。茂瑾眯眼朝树上看去,见几只蝉蜕挂在树干之上,虽然壳里空空如也,外面却晶亮油滑,看上去像活着一样。茂瑾看得欢喜,正要将那蝉蜕钩落下来,就听一个壮汉道:“就要这棵吧,树干直,又粗:另一个说:“看它边上1还有一棵,是孪生的哩,正合适。”然后就有一个人走上前来将一根红绳系在那杉树上,道:“好,就是它了。”茂瑾听那声音有些熟悉,抬头看时,却是那日在村口遇到的陈老爷陈运德。陈运德将绳子系了,搓了搓手道:“不错,孪生树,好事成双。”
武夷山人盖房对房梁特别讲究。房梁是一家之主,梁好,其他的一切都好。选房梁树的时候,要看这杉树砍了之后,树根上会不会发出新芽,如果发了新芽,说明家里大发;其次,这棵杉树必须是“孪生”树,意思是好事成双,有男有女。陈运德正张罗着盖新居,因为他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所以对新居的房梁尤其挑剔,一定要是孪生的才好,这样才能好事成双。
“好事成双。”他要的就是这个彩头。
木已伐好,陈运德叫人扛了树走。走到茂瑾身边,陈运德忽然停住了~英瑾雄壮的哭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小毛头,哭什么?”他俯下身子,看了看英瑾因哭泣而憋红的小脸。“肥嘟嘟,肥嘟嘟啊~”他摸着英瑾的小腿。忽然,一种惊异之色在陈运德脸上浮现出来,原来,英瑾不失时机地尿了,一股热流毫不迟疑地浇在陈运德手上。
“咦一长得这么秀气,还是个男娃子哩。”陈运德的眼睛眯了起来。
“老爷,快回去吧。”有人对他喊。
“莫慌,莫慌嘛。”陈运德一边用白帕子擦着手上的尿,一边应着。
“再不回去,就要误了时辰了。惹得财神不高兴,要受罚的。”那几个人对他喊。
“好,这就走了。上梁啦,上梁啦,真是好事成双啊!”陈运德说着,这才依依不舍地跟了上去。走出不远,他又回过头问道:“咦一从前怎么没见过你们?”
庞家的大门,已经悄然关上了。
这一日,村子里静悄悄的。日头在天上圆盘一样照着。陈运德从新宅里出来,背着手,在村路上溜达着。几个本家兄弟坐在路边的青石板上,正聚精会神地下象棋。他们看见陈运德,都远远地站了起来。在陈姓家族里,陈运德无疑是受人尊敬的,因为他给自己攒下了一份沉甸甸的家业。不过,这两年,他时常觉出兄弟们对他的尊敬里慢慢含了某中隐秘的鄙夷。
“不就是没有儿子么?”他想。是的,他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只有盈天一个女儿。没有儿子,自己挣再多的钱有什么用呢?
“二叔,你哪里逛?”冷不防,石墙后面蹿出一个人来。这是一个本家侄子,名叫冬生。陈运德往日里最瞧不上这冬生,十好几的孩子了,还整日一把鼻涕,连过年拜祖宗都觉得丢人。冬生的爹是陈运德的一个堂兄,家中有三个儿子,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陈运德猛然想起前些天,冬生爹来新宅喝上梁酒的时候曾经醉醺醺地对他说:“二弟呀,冬生这孩子……以后,以后就交给你吧,跟你去贩茶,有出息。”当时陈运德正高兴,也没往深里去想,今日一看冬生对自己这么热乎,心里陡然一惊。
“哦,走走。”陈运德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接着走自己的路。
冬生受了冷落,也不理会,一转身,就将经过自己身边的一条大狗踢了一脚。狗莫名其妙地叫了几声,逃也似的跑了。
晚上,陈运德吃罢晚饭,就叫上管家张三爷出了村子。这村路陈运德十分熟悉,小时候在山上掏鸟窝、采红菇,都顺着这条路走。不一会儿,两只白色的灯笼就停在了庞家门口。庞家院子里静悄悄的,连一星灯火也没有。陈运德让管家叫了半天,茂瑾方才披着衣服,面色警觉地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