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长威严地说,再闹,就把你送看守所。其实何四川不告,他没有权利把皮桶送看守所,所长只想吓唬一下皮桶。当地人对自己花钱买来的女人,说什么也不会同意带走的。为解救拐卖女,派出所没有少惹麻烦,如果别人不告,派出所不会追究那些烦人事的,警力本来就不够,哪有精力管那么多呢?问题是何四川告了,有要回老家的意愿,派出所就不得不管了,不管就是不作为。
皮桶大声嚷嚷,就是蹲大牢我也不会同意你把何四川弄走的。
所长不理皮桶,摸起桌上电话向县局领导报告,说了一会儿,所长放下电话,问起谁给皮桶带的何四川?皮桶不认识黑皮托的那位熟识人,说不出他叫什么名字,只说,黑皮托人带的。所长说,鉴于为了弄清谁给你带来何四川的事,局里要让你去说清楚。所长这次说得很客气。皮桶没有想到事情越闹越大,连县公安局都指名要他去了。皮桶畏缩了,不愿去。所长说,很多事不是你说不去就不去的事。所长叫手下把皮桶推进车。车要走时,皮桶哭了,嚷嚷着所长欺负人,不讲道理。就在这时,谁也没有想到,段采购躺在了车前,疯了般喊,你们不能带走我的丈夫!还破口大骂何四川,说,狗日的骚货,你告什么告!
派出所里连所长就三个警察,一个警察押送黑皮去了县局,还剩下这个警察,这个警察下了车,说,谁是你丈夫?这车上没有你丈夫。段采购起来后看见了皮桶,说,你不是告状的吗?你怎么也走不了呢?皮桶说,我没有告,派出所还要把何四川给送走。段采购嚷何四川呢?我找她要人!
何四川站在所长办公室的玻璃窗前看到了这一幕,心里很不好受,她不想让人带走皮桶。所长安慰她,说皮桶没有事的,这是为了要找出拐卖妇女的头头。何四川眼睁睁地看着皮桶上了警车,警车开出院子。
所长说,你不要看了,你在这儿很危险的,马上县局车子就来了,你到县局去等你家乡当地公安,你家的亲人会来接你的。想到亲人,何四川就泪眼模糊了,她有哥有弟,哥结婚了,父母多病,一家人在大山窝窝里,好不容易把她供养上了高中,可才上高一,她就读不进书了,想出去打工,因为有的同学出去打工混得很挣钱了,她家那么穷,怎么能忍心白花钱读书?她出去打工,就可以让弟弟读书了。何四川正想着出去打工时,在学校里认识了一个自称老板的人,说带她到上海打工,每月工资两千元。老板很有派头,也很真诚,何四川相信了,结果一步一步落入陷阱。想着这一切,听所长说能见到自己的亲人了,何四川恨不得马上飞到他们身旁。
段采购就在派出所大院叫唤,哭爹叫娘的,骂完何四川后骂派出所。所长眉头紧锁,很担心,他们曾经吃过北岗人的亏,现在所里就剩下他一个人,真的来了很多人,说不定会把何四川抢走的,到那时候就没有办法解救了。
段采购越闹动静越大,乡政府里也来了人,大院里有了很多围观的人,所长更加担心。段采购见人多,就哭诉说,千刀万剐的何四川,你凭什么告状?乡里乡亲的,打场架也值得你告状?真是缺德呀!狗日的派出所,你们凭什么抓人?黑皮跟皮桶是多年的好朋友,他们打点架,就要蹲大牢?派出所如果不交人的话,我就在这闹,闹到把人放出来为止。所长想出来给段采购解释为什么要抓黑皮,但又怕引出新的麻烦,很多事情不说还好点,跟一个农村妇女可能越说越复杂,复杂到可能再给你冒出个大纰漏。
所长焦急得要命,直至等到局里的车子终于拉着警报,缓缓进了大院。段采购见响着警报的车进了大院,不敢哭闹了,怔怔看着车上下来两个警察,把何四川带走了,段采购想上去拽住何四川,最好能给她几巴掌。看着警察们严肃的表情,有些怕,愣怔中,车子又走了,何四川也走了,所里没有他要找的人了,段采购更加慌乱了,睡在地上打滚,动静更大了。乡长打电话问所长,所长说了情况,乡政府就叫来了政法委员,政法委员是个年轻人,见段采购的样子,急了,说,你还好意思哭闹,你知道你丈夫犯什么罪吗?他强奸了何四川!
段采购不知道黑皮犯的事,只听说他跟皮桶打架,何四川把黑皮告了。段采购说,强奸谁?可不敢瞎说,两人打架,怎么能说成强奸?政法委员说,你不能在公安部门这么闹的,否则也是违法呢?段采购心慌地拉住政法委员问,你说谁强奸了何四川?政法委员没好气地说,你不知道什么事,就在这闹!叹了口气说,你说谁?你男人做的好事!
政法委员天天在农村摸爬滚打着,知道怎么劝说农村人。农村人打架什么的,闹将起来都理直气壮的,可是如果说谁强奸了人,那可是丢八辈子人的丑事,别说闹,那家人的头在当地可能永远都没有办法抬了。段采购如雷轰顶,急问,你是乡干部,可真不敢瞎说!政法委员说,这事有瞎说的?
段采购突然不哭不闹了,只骂了声,狗日的黑皮,你丢死人了……翻身起来,捂脸跑出乡派出所大院。
所长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皮桶是第三天回到北岗的,他头发蓬乱,胡子也毛刺刺的。到家时天还没黑,皮桶发现小花猪不见了,这几天,他忘记了家里还有一只小花猪。小花猪饿急了,翻猪舍跑了,被段采购拉到家里帮助喂着。
皮桶找小花猪,就找到了段采购的家。皮桶没敢抬头,一直看着地面。段采购也没有说话,把小花猪牵了出来。皮桶低着头说,我没有告状,是何四川告的。段采购眼睛瞬间红了,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后抹眼睛。
皮桶说,听说何四川也被公安带走了,我什么也没有落到,就落了一身的账。段采购眼泪下来了,声音湿湿地说,那晚我不回娘家就没有事了,谁知狗日的起了那心?你好不容易找个女人,却被公家弄走了。
不提何四川走还好,一提皮桶眼泪也下来了,他看着小花猪,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他对小花猪说,何四川,走,我们回家!皮桶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改口喊小花猪叫何四川,那一会儿,仿佛何四川就在眼前似的。段采购的儿子放学回来了,段采购跟黑皮有一儿一女,儿子上小学四年级,女儿上初中,住校。男孩见到皮桶就有恨意,皮桶怕见到男孩的眼神,慌忙擦干眼泪,拉着小花猪走了。
秋天的意味浓了,天也有点凉了。皮桶上了床,把自己窝成一团,闻着被窝里还没有消退尽的女人的气息,又哭了起来,难道何四川就这么走了?他被带到公安局的审讯室,几个人问他怎么买到何四川的?说来说去,他说不明白,他不知道黑皮的熟识人叫什么?住哪里?他借了钱,给了黑皮,黑皮给了熟识人,然后何四川就到家了。审讯的不问他了,也没有放他,还给了他饭吃。但第二天还不放他,皮桶在局审讯室里走来走去,既害怕,又担心何四川,神情不安,十分烦躁。天快黑时,进来一个干警,说,你可以走了!皮桶听说放自己走,就忙问,何四川呢?干警没有回答皮桶,反而说,你走之前,我还要警告你几句,你的很多行为涉嫌犯罪,考虑何四川没有告你,我们不予追究你。但你要学法知法守法。据说,黑皮交代了那个熟人的地址,公安的抓住了人,才同意放皮桶的。皮桶听警察这么说,不敢多问,只有小鸡啄米似的说,知道了,知道了。走出审讯室,慌忙跑到街上,才深深吸口气。
想到这一切,皮桶能不哭吗?几天时间发生了这么多变故,他不知道今后日子还怎么过?肚子早已咕咕地叫,却就是不想起来做点吃的,睁着眼,看着漆黑的夜,睡意全无。半夜时分,有人敲门,皮桶以为听错了,凝心静气听了一会,真是有人敲门,就问,谁?原来是段采购,她来干吗?
外面下雨了,秋天的夜雨没有什么声息。段采购说,我睡不着,越想心里越难受。皮桶点了灯,看见段采购身上湿漉漉的,她在外面肯定耽搁不小一会儿了。皮桶说,深更半夜的,你怎么不睡?段采购隔了一会儿才说,我起来有一会儿时间了,先是看雨的,收了衣服,就睡不着了。停了一下又说,好端端两个家,让他给弄的。说到这,就肩膀一耸一耸地说不下去了。皮桶心里也难受,不知怎么安慰段采购,只反复说,何四川怎么就告了呢?
秋天的夜是静寂的,雨声也是静寂的,煤油灯光昏暗,将段采购身影拖得长长的,屋地里有了一团含混不清的阴影。段采购想来想去,感到还是怪黑皮,黑皮不做那缺德事,怎么能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呢?段采购就高一声低一声地骂黑皮,说跟了他,就没有伸开过肠子,把日子过的不是个味道。说完,又哭。皮桶从段采购的神情上,感到她有点不对头,哪点不对头?皮桶也说不清,就是感觉怪怪的。
皮桶说,你别哭了,我还想哭呢!何四川走了,我还过什么日子?还有那么多账,指望拿什么还?段采购说,谁说不是呢?段采购说话声很小,皮桶样子邋遢,她看着心酸,心酸酸地说,日子还得过不是?缝缝补补的事我可以帮你,钱慢慢还。叹一口气又说,谁让你跟我一样命苦呢!
说到命,皮桶只能相信自己命不好。两个人唉声叹气半天,鸡就打鸣了。
秋夜秋风清冷,皮桶说,天冷了,你的衣服潮了,回家睡吧,有些事走到哪步说哪步。段采购不说走,也不说话。皮桶感到段采购更加怪了,看着看着,似乎段采购眼睛中有了一种少见的东西,是什么东西?皮桶说不清楚,就是感到那东西与今晚段采购的样子十分吻合。皮桶有点慌乱。慌乱中,把凳子弄倒了,声音不大,却把皮桶吓了一跳。皮桶弯腰扶凳时,段采购挨到皮桶身上,柔柔地说,黑皮做了缺德事,我补。皮桶吓得推开了她,连说,你说什么!怎么能让你补呢?本来就不关你的事。
段采购说,黑皮对不起你,就是我们家欠了你的,欠债就要还,我不能天天背着这笔良心债看见你,该我补的我都会做到。段采购的举动,皮桶没有想到,一时傻了。段采购再次用身子去挨皮桶时,被皮桶推了个趔趄,段采购僵了一会儿,突然就哭着跑出屋子。
怎么会这样呢?段采购过去对他的关心,皮桶都记在心里,也很感激她,知道那是段采购同情他、可怜他。今晚段采购的举动,皮桶感到惊恐,更感到震惊,心里如同塞进一团乱麻,几天里,发生了这么多事,他没有办法理出清晰的头绪。
皮桶迷糊了一会,就起来了,熬了点粥,洗了脸,吃了饭,然后就到段采购家。段采购早早起了,孩子要上学,她不能睡懒觉。皮桶不想找段采购的,但想想自己走了,小花猪没有人喂,只有托付段采购帮助喂一下猪。他想到派出所找何四川。段采购说,不要去了,我看见她被公安的车拉走了。皮桶说,那我更得去了,把她拉到了哪儿,只有派出所知道了。
到了派出所,等了一天,也没有见派出所开门,太阳隐进云层,天快黑了,皮桶忍不住了,从早上熬到现在,一口水未进,他很饿很渴,街上的饭菜香味,很是诱人,皮桶使劲嗅着嗅着,忍不住几次走到饭店的门前,又退了回来,口袋空空如也,只好使劲咽着唾液。熬不住了时,想想都等了一天,就不想回了,不相信派出所一天都不回来个人?旁边商店的人说,你别等了,听说有拐卖人口的案子,过几天案子破了,就有人了。皮桶想原来还为这个案子呀!那说明只要派出所人不回来,何四川就可能没有走,自己更要等了。想罢,他走上街,到了一家饭店门口。饭店有干部样子的人在吃饭,皮桶站在饭店的旁边,等那些干部模样的人,想问问所长什么时候回来?饭店老板见一个穿戴破旧的人站在门口,以为是讨饭的,就说,滚旁边站去。受到呵斥,皮桶心里一阵难受,乖乖地走到旁边,隔着玻璃看着里面的人吃鱼吃肉,皮桶使劲吞口水。正难受之际,老板又出来了,说,讨饭的也不带个碗,给你饭菜你怎么吃?皮桶说,我不是讨饭的,我找派出所长。饭店老板说,这里没有你找的所长,既然不是讨饭的,别站在这影响别人吃饭。皮桶说,他们吃他们的饭,我站我的,怎么就影响别人了呢?老板火了,说,我说不能站就不能站。皮桶也想发火,就出来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问皮桶有什么事?皮桶说,我找派出所长。干部说,所长不在。皮桶问,那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干部说,不知道,可能过几天就会回的。
皮桶终于彻底失望了。
回到家时,天黑透了,大部分人家都吃过休息了。皮桶见段采购还在门前坐着。她说,我等你呢!皮桶瓮声瓮气地说,没有见到一个人影。段采购说,公家的人都是那样,他找你你跑不掉,你找他就难了。皮桶很丧气,段采购说,在我家吃吧,饭还热着呢!说着话,段采购的男孩出来了,男孩恶狠狠地看皮桶。皮桶见不得那眼神,忙说,不啦!拉起小花猪往家赶。
回到家,皮桶生火做饭。真是饿了,吃了三大碗米饭,皮桶才打了一个饱嗝,又伸了伸懒腰,起来铲了铲锅巴,然后加上了水,北岗人习惯称之烧锅巴茶。秋天了,生水扛不住了,就烧这种锅巴茶喝,省事不说,还有些锅巴味道,比白开水好喝。喝了两碗锅巴茶,皮桶才缓过劲,懒洋洋躺上了床。拉过被,合上眼,就想着明天还去派出所守候。
段采购又来了,说她还是睡不着,想问问今天派出所的事。皮桶说,你还问啥?我没有看见人,还被人家当成了讨饭的。段采购说,乡下人就是可怜,谁叫我们是乡下人呢?屋里黑黢黢的,皮桶看不到段采购的表情,心里乱糟糟的。
段采购问,依我说,明天就不去了,去也找不回来的,公安的把她送走了,你往哪儿找去?皮桶说,就这么走了?我不甘心。段采购说,谁个甘心呢?都是狗日的黑皮害的,要不是他,日子不是这样的。皮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又谴责自己,想,无论如何何四川也不该告状的,自己不去押宝,何四川不告,事情就不会这样了。他又懊又恼,狠狠地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得心一哆嗦。
第二天,天晴稳了,皮桶起来一看,太阳都升老高了,就匆匆忙忙让段采购自己过去拉小花猪。顾不得做早饭,慌忙往乡里跑。到了派出所,所长正打电话,对着电话发火。皮桶进房间后,所长冲皮桶喊,谁让你进的?说完又对电话说,不是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