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大都城流光溢彩、珠动玉摇,叫人眼花缭乱,心驰神往。或许正是这童话王国般的幻境强烈地刺激着人们的神经,满足了他们心理上对权势、财富、珍宝的贪恋与企羡,所以,尽管曼德维尔的游记经不起明眼人的推敲琢磨,但时人仍视之如奇文,为之洛阳纸贵,其深层的人性欲望当是不言自明的。
契丹大汗 长老约翰
曼德维尔的《游记》之所以极富吸引力,其主要原因是书中对大汗和长老约翰几章内容的描述。前面我们已经注意到,曼德维尔不仅用奇迹,而且用过多的黄金和珍石润饰着前人对大汗宫殿的记述。同样他又将大汗的来历置于基督文化传统的背景里,再次满足着西方人的心理渴求:原来大洪水过后,诺亚(Noah)三个儿子中的一个“含”(Cham)占有了世上最好的一块地方——亚洲,因而最强大也最富有,加之又征服了一些民族,因此被尊为“含”与“天下的君主”。鞑靼人当时还是附属于周围其他民族的奴隶,他们有七个部落,第一个也是最好的部落是鞑靼族。这第一等的部落中有一位孤独的老人,贫病交加。一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睡着了。一位骑士来到他面前。全身着白,骑着白马,对他说:可汗还在睡吗?万能的主遣我来此,让你遵从他的意愿,去对那七个部落说你将成为他们的王。你将征服你周围所有的土地,而他们将成为你的仆从,一如你以前是他们的附属一样。于是,第二天,老人起床,对那七个部落说了那些话。但他们嘲笑他,说他是个傻瓜。第二天晚上,同一位骑士来到了七个部落中,让他们以上帝的名誉保证让老人成为他们的王,而他们将完全成为他的奴仆。又过了一天,他们选他为王,对他表示他们尽可能有的敬意,并像白衣骑士称呼他一样尊他为“可汗”(Chan)。而且他们说,将按他的吩咐去行事。他紧接着制订了好多法规。第一条便是,他们应该服从于万能的主,相信主会将他们从奴役束缚中解救出来,并在所有的劳动中祈求主的保佑。……他吩咐他们每个人都把长子带到他面前,重击他们的头,亲手杀死他们自己的儿子,他们也按他的吩咐去做。当他看到他们对他的命令不做任何反抗时,他命令他们追随他。于是,渐渐地,他将周围所有的土地都纳入自己管辖之中。
这哪里是契丹大汗的故事,分明是基督传奇。由此显示着传统文化对异文化强大的归化与认同功能。当两种文化展开最初的接触时,首先总会在自身文化传统视野内对异域文化进行简化、改造,这符合人们接受异文化的基本心态。于是,当东方形象进入欧洲文化视野内时,也便会遭到基督教神话的改造变形。因为,“在文化接受视野内,期望之中或欲望改造过的信息往往让人印象深刻,因为它已经过自身文化传统的组构、编码,变成信息准确,有说服力的东西了。”曼德维尔正是在基督教义与骑士道视野内改造了契丹大汉的形象,同时展现着欧人集体记忆中的传统欲望。
在曼德维尔看来,大汗作为一个伟大的君主,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挥霍、享乐,因为他并不是用金银作钱来花费,而是用纸钞当作金钱。纸钞流通全国,他用金银来建造他的宫殿。这样的思维逻辑大概只会出现在浪漫式的想象之中,不过曼德维尔这种说法影响不小。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里谈到所谓“虚价货币”时说“因而,相对没有价值的东西,如纸,可以作为金货币的象征发生作用”,而“在信用完全没有发展的国家,如中国,早就有了强制通用的纸币”。在其注释里,马克思就引用了曼德维尔爵士《航行与旅行》1705年伦敦版第105页的内容说,“这个皇帝(中国皇帝)可以无限制地尽情挥霍。因为除了烙印的皮或纸以外,他不支出也不制造任何其他货币。当这些货币流通太久,开始破烂时,人们把它们交给御库,以旧币换新币。这些货币通行全国和全省……他们既不用金也不用银来制造货币”,曼德维尔认为,“因此他可以不断地无限制地支出。”
曼德维尔此说法大概来源于马可·波罗。后者在其《游记》里记载了大汗用树皮所造之纸币通行全国的情形。
大汗用纸币而不用金银消费,实在让当时的欧洲人羡慕不已。同样,大汗的红宝石也是诱人的:“他在他的房间里设有一根金柱,上有一块红宝石,这块红宝石直径有一英尺,夜间光芒四射,照亮了他所有的房间。他还有很多其他的红宝石与钻石,但这是最大的。”大汗出巡的仪仗也非常壮观,满足和刺激着人们对显赫权势的欲望:他们派出四支骑兵,一支在前面先行一天里程,这支骑兵歇息在大汗次日的驻跸之所。第二、第三支分别位于大汗的右侧和左翼,每支军队的人数都非常多。第四支骑兵则殿后一日程,而这支军队的人数比任何一支的都要多。大汗乘坐的马车上面布置有一间房间,由一种来自天堂花园的人称沉香木的木料制成。马车里面铺满了金片、宝石和珍珠。四头白象和白马拉车,五或六名显赫的贵族在他旁边巡行。他们人数众多,队伍看上去非常壮观。
因而在曼德维尔眼中,“大汗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君王,长老约翰也不如他伟大,更别说巴比伦的苏丹和波斯的皇帝。”而大汗国内的奇风异俗,如一个男人有一百个妻子,并娶他们的姐妹、母亲和女儿做妻子,如果他们的父亲死了,他们也娶他们的继母为妻,等等,均令读者惊奇不已又兴趣盎然。同样对大汗死后情形的描述,也令人们颇为惊羡,因为他在要去的另一个世界,将会成为一个比在尘世更伟大的君主:“大汗死后,他们把他放入处于他帐篷中央的一辆两轮车中,在他面前安置一张铺有布的桌子,上面摆着兽肉和其他肉类,还有一满杯马奶。他们将一匹怀有马驹的母马、一匹装鞍上辔的公马放在他身旁,并在马背上驮满金子银子。他们在他周围筑起一个大坟墓,布置得像生前的帐篷那样,陪葬所有的东西,如马匹、金银和所有他用过的东西。他们认为,当他来到另一个世界时,他不致没有房子、马,也不会没有金银。母马将供给他乳汁,并生出更多的小马,直到他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将它蓄养起来。他的一个女佣或仆人将为他殉葬,以在另一个世界为他服务。”
大约12世纪中叶到13世纪末,欧洲盛传遥远的东方亚洲有一个基督教国王叫长老约翰(Prester John),他管辖之地无限,而且极为富强。像其他传说一样,关于长老约翰的描述或许也有一些事实基础。在远离基督教区域的地方可能就孤立地存在着一个基督社会或部落,而后被传言夸大其词地说成是一个伟大的王国。后来人们的研究表明,假如确实存在着这么一个基督王国,那它极有可能是在阿比西尼亚(今埃塞俄比亚),而不是在亚洲的某个地方。然而,长老约翰写给拜占庭皇帝曼纽一世的信迅速传播开来,为这样一个神奇的故事确定了存在基础。而这些好奇而荒谬的信件是由一个不知名作者伪造的,但其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对此确信无疑,其中也包括曼德维尔爵士。
曼德维尔利用这些伪造的长老约翰写的信件(尽管他自己并不知晓),加上出自其他方面的材料(如马可·波罗的游记),共同建构起一幅神奇无比的令人神往的世界:
长老约翰拥有无数土地,他管辖的区域内有无数富裕的城镇,以及许多各色各样的大岛屿。他在上印度(Ind)的许多国家发现来自天国的大水流,将其引入到所有的土地上。在大海上他也拥有许多岛屿,最好的城市是尼斯(Nyse),这是个美丽而富裕的城市。
由于海里多处布满巨大坚硬、能将铁器吸引过去的礁石,因而没有一艘船敢在那里航行。如果他们硬要那样做,就有可能被吸过去而撞石落水。说到这里,曼德维尔又一次适时增添了一点让人确信他到过那里的细节。他说:“我本人在那片海面看过,尽管发现一个布满绿树、荆棘、多刺植物丛、很美丽的大岛屿,但是船员告诉我们说,所有的船只无论如何也没法去那里的,因为那里就有吸铁的磁石。”
曼德维尔还将契丹大汗与长老约翰联姻,说长老约翰娶了大汗的女儿做自己的妻子,同样,大汗也娶了长老约翰的女儿。于是这两个最伟大的君主紧密联系在一起。与大汗那里一样,在长老约翰的土地上也有许多又大又好的珍石。人们用它们制作盘子、碟子和茶杯等各种器皿。这儿奇迹也常有发生,只是由于它太沉重太冗长而无法将之写进书里。
长老约翰国王是一个基督徒,他国家里的大部分人也是如此。他们也虔诚地相信圣父、圣子、圣灵。他们没有欺骗诡计、也没有弄虚作假的事情发生。在长老约翰管辖范围内有72个省,每个省都有一个国王,这些国王也都向长老约翰进贡。
当他与其他君主发生战争的时候,虽然没有什么旗帜在他前面引路,但有三个镶嵌黄金的高大的十字架,它们全都是珍奇美妙的石头做成的,而且每个十字架都放在一辆双轮战车上,列阵而行。每个十字架指挥着一万人的武士和超过十万的步行者。而当长老约翰没有战争时,就随一个秘密护卫骑马,在他前面有一个木制的十字架开路,上面没有彩绘、金银和珍石,以纪念在十字架下受难的耶稣基督。
长老约翰一般住在一个苏萨(Susa)的城市里。那儿有他的大宫殿,其富丽堂皇无人可以想象。宫殿里最重要的塔上有两个圆头金子,每一个都极大极好,在夜里光芒四射。而宫殿的所有柱子都是嵌有奇珍异石的金柱,晚上可给人们照明。长老约翰的睡床是极美的蓝宝石做成,弯曲处以黄金勾连,这让他睡得很香,也使他抑制住了淫乱的念头。一年中除了四个时候外,长老约翰是不和他的妻子们睡在一起的……
就这样,曼德维尔在《游记》里重现着欧洲关于长老约翰的神奇传说,再次把人们的目光引向了遥远东方的那片神秘的乐土。而这一最为强大、最为圣洁的人间统治者,以及他的奢华、仁慈,他那为数众多的仆从,他那幸福的臣民以及他那繁忙的城市,必定会给西方许许多多暗淡无光的城市带来生气和斑驳的色彩,为世界上成千上万被战争喧嚣闹得头晕脑涨的人,带来新的勇气和希望。这也正是《曼德维尔游记》具有诱人魅力、历久不衰的原因所在。
2.“我们小姐是契丹人”——英国作家笔下的契丹和契丹人形象
契丹,本是中国北部的一个民族,十世纪初崛起后,创建了强大的辽王朝,英名远播,致使欧洲人以“契丹”(Cathay)来称呼中国北部,进而又以“契丹”称呼整个中国。中世纪晚期欧洲人对世俗欲望的热情,当然与古希腊罗马文化的复兴分不开,同样也有来自远东契丹的诱惑。在他们眼中,“契丹国幅员甚广,文化极高。世界上无一国,开化文明,人口繁盛,可与契丹比拟者。”(拉施特《史记·契丹国传》)然而中世纪欧洲旅行家留给后人的最大疑惑就是“契丹”和“中国”,究竟是一个国家的两种名称,还是两个国度?“鞑靼”民族与它们又是何种关系?这些难以理清的头绪也影响到英国作家对契丹地理位置和契丹人形象的认识。
探寻契丹
早在14世纪初,亚美尼亚亲王海敦口述的《契丹国记》里对契丹有详细的描述:
契丹国者,地面最大国也。幅员之广,莫与伦比。人口众多,财富无穷。国滨大洋海。海中岛屿,星罗棋布,无人能确知其数究为若干。盖无人能见所有群岛也。其为人所得知者,皆藏珍宝,难以数计。
契丹国奇异物品极多,皆为世界他国所罕见。其国人聪慧敏巧,远过他人。轻视他国之工艺、美术、科学。其人尝自夸,谓世界人种,惟契丹人观物以两目,拉丁人以一目,而其余诸国之人,则皆盲也。由此语,吾人可以推测其国人之心理,视世界各国皆为不开化,不能与其人相比。然其国亦实多奇异物品,贩运四方,制工优雅,精美过人。诸国之人,亦诚不能及之也。
(契丹)各地人民,男女皆甚秀美。而大抵皆目小,无须。契丹国人文字书法,皆为美观。国内宗教派别甚多,不可以数计。
其国人民无勇,比合格之军人为畏死。然其人多谨慎灵巧,故常能于海陆之上,战胜他人。其国兵器,种类甚多,悉为他国所无。
其国流通钱币,皆纸所制成。依纸上所载数目大小,而定价值高低。有陈腐破烂者,物主可持至官府,更换新钞。其国不用金银。有之,则唯以制杯盘及各种装饰器而已。
这样的记载我们也能从威尼斯商人马可·波罗的游记里看到。《马可·波罗游记》被称为“世界一大奇书”。此书极大地丰富了中世纪欧洲对东方世界的认识。书中那个契丹(Cathay)国力之强盛、人口之众多、物产之丰富、工商与交通之发达、建筑与技术之进步,简直就是欧人理想中的奇境乐土。1502年《马可·波罗游记》葡萄牙文本出版时,出版者在前言里说:“向往东方的全部愿望都是来自想要前去中国,航向遥远的印度洋拨旺了对那片叫做中国(Syne Serica)的未知世界的向往。那就是要寻访契丹(Catayo)。”确实《游记》引起了许多航海家、探险家的注意,使之决意东游,寻找契丹。如1492年意大利航海家哥伦布受《马可·波罗游记》的影响,东游结果发现美洲;1497年葡萄牙航海家达·伽马受其影响,为欲寻求契丹国,发现了绕好望角而至印度的航路;1496年英国人喀博德(Cabot)为寻求契丹国,由英国第一次向大西洋西北航行,到达加拿大海岸。1558至1559年间,英国人任京生(Anthony Jenkinson)以及约翰生(Johnson)兄弟二人等,由俄国陆道向东,直抵布哈拉(Bokhara),其目的也是为了寻求通往契丹的商道。
英国自16世纪起也开始寻找从海上到达中国的捷径。拉雷教授(Walter Raleigh)在《英国16世纪的航海业》一书中说:“探寻契丹确是冒险家这首长诗的主旨,是数百年航海业的意志、灵魂。……西班牙人已执有西行航线,经过马加伦海峡,葡萄牙人执有东行航线,经过好望角;于是英国人只剩下一条可走——向西行。”
1576~1578间,英国有一个向外发展的计划,名为“契丹探险”(Cathay venture),目的在寻找一条近路,通往亚洲,参加者既有政界人士、巨商大贾,也有航海家、地理学者,伊丽莎白女王也参与其中。女王一向对地理发现和对外移民怀有浓厚兴趣,并且她也是该计划的股东之一。此计划没有能够成功,后来分别于1581年、1596年又试行了两次,也未能获得预期成功,不过朝野上下却因此都熟悉“契丹”一类的名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