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想象中的乌托邦——《曼德维尔游记》里的历史与传奇
在地理大发现之前，马可·波罗写实的游记与曼德维尔虚构的游记，就是欧洲人拥有的世界知识百科全书。但人们拒绝相信马可·波罗的描历史与传奇述，朋友们在他临终时请求他收回他传播的所谓谎言，以拯救他的灵魂。人们把他当作取笑对象，吹牛者的代名词，却丝毫不怀疑曼德维尔那本虚拟游记的真实性。直到17世纪，珀切斯还宣称他是“最伟大的亚洲旅行家”。可谓假作真时真亦假。于是乎，曼德维尔把关于东方的诱人镜像吹嘘得愈加眼花缭乱了：那世间珍奇无所不有的蛮子国，那世界上最强大的大汗君王，以及他那布满黄金珍石、香飘四溢的雄伟宫殿，还有那遥远东方的基督国王长老约翰……在这般神奇斑斓的幻景里，历史与传奇难以分辨，想象与欲望紧密相连，共同构造出人们心目中的乌托邦世界。
座椅上的旅行家
据说1499年，达·芬奇从佛罗伦萨到米兰时随身携带了40本重要的书，其中有一本就是《曼德维尔游记》。这本书写于14世纪五六十年代，到那时已经流行了百余年，也已经有了法文、拉丁文、英文，以及德文、意大利文等各种译本，并名列当时畅销书之冠，几个世纪以来一直拥有广阔的读者面。莎士比亚和班扬就是通过不同方式借鉴该书的众多英国作家中的两位，他们把中国景观辗转引入英国文学之中。
时至今日这本《游记》仍然活力未衰，不仅能供专家学者研究参考，而且也满足了各类读者的欣赏需求。不过，盛名之下，人们对它已是疑窦丛生：作者究竟是谁？他旅行过哪些地方？它性质驳杂，到底是游记、地理书还是历史书？最初以何种语言问世？即便这一连串的问题都陆续得以揭晓，它仍旧云遮雾罩般，令人好奇之心欲罢不能。
一些百科全书或其他的正规参考书可能有这样的介绍：这是一本关于旅行的伪造的书籍，由一位叫做Jean de Bourgogne的比利时医师所写，他生活和工作在比利时列日省。后来人们推测，约翰·曼德维尔爵士与Jean de Bourgogne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历史上的曼德维尔家族第一代是1066年随着征服者威廉（William the Conqueror，1027～1087）一起来到英国的诺曼绅士。这个家族在英国定居、繁衍，在德汶及其他地方，尤其是与伦敦毗邻的地方，广置产业。后来，这个家族的一个成员成为埃塞克斯伯爵。他们通过一些有影响力的联姻，进入政界。
《游记》作者的生平在该书的不同文本中歧说纷纭，且多有矛盾之处。英文本的开场白里说作者最早是用拉丁文撰写，然后译成法文再译成英文。而法语译本对此却只字未提。第一个知名的英语译本最早出现在15世纪，至少在作者去世30年之后。研究者通过各种文本的详细比较，大抵确定这本书最早是用法语写成，后被译成英语。
然而，还有比这些更重要的问题，曼德维尔真的到过他宣称访问过的所有国家吗？显然他没有到过。他作品里写到的很多事情和地方均属子虚乌有。例如亚马孙的土地，长老约翰的王国等。所以，游记中对这两个国家的描述均属不实之传说。无可置疑，曼德维尔的故事真假参半。他至多有可能到过圣地（Holy Land），或许也去过埃及和叙利亚。但没有证据表明他到过更远的地方，如印度、中国或东印度。
其实，游记中的曼德维尔是英国散文始祖须约翰（John the Beard）的托名。约翰本人是博洽多闻的学者，医生、语言学家及虔诚的基督徒，他对周遭的世界和人类事务怀有强烈的兴趣。从某些方面看，他是阔步于时代前面的人。当时基督教相信地球是平的，他则坚信是圆的。他想象力强健丰富，天性卓荦不凡，被文学史家称为“英语散文之父”。
1357年，著成《曼德维尔游记》（The Travels of Sir John Mandeville）一书，亦称《东方闻见录》。前人以为是游记，近人考证才知道是一部虚构的小说。原作有34章，计8万余言。此书相传为英国文学中最初的散文著作，写成后辗转传抄，后有拉丁文与意大利文的各种译本，有识之士莫不人手一编，其风靡程度不让《马可·波罗游记》。虽然此书中所述关于蒙古和契丹的知识，基本上从鄂多立克的游记脱胎出来，但欧洲文学里的中国赞歌实由此发轫。他对中国文化甚为景仰，以为大汗的政治、经济乃至礼仪诸方面，欧洲各国无可望其项背。
尽管约翰·曼德维尔爵士被塞缪尔·珀切斯誉为继马可·波罗之后“世界上最伟大的亚洲旅行家”，但他充其量是个乘上想象的翅膀、身在座椅上的旅行家。游记自然为面壁之作，人们对此也不是没有逐步察觉，关键是读者已经不在真伪问题上多费周折，倒宁愿不明就里地跟着作者到那些奇异的国度里遨游一番。个中原委，似大可探究。
曼德维尔爵士至少通晓四种语言，在汲取各方材料时常常旁绍远求、左右逢源。加之平时留意收集那些道听途说的信息，各种传闻以及旅行者的故事等，以备征选。更由于他有移花接木、添油加醋本领，种种信息一经他重新组合，便变得头头是道、活灵活现，仿佛是他耳听目遇、亲身经历一样。所以，这本书更像是各种历史、地理、旅行等知识的大杂烩，佐料当然是他自己个人的想象力，并以假乱真地添加一些意在让读者相信他确实到过那里的次要细节。如《游记》里说他和同伴们及大汗军队共同作战有15个月之久，进攻蛮子王国（the Kingdom of Mancy）。“结果发现它比我们听说过的更富有更强大，而且如果不曾亲眼见到，我们都无法相信。我们在这里吃的酒肉的味道比其他城市的都更为纯正。”作者还自称该书是前往圣地朝圣的最好的导游书，其中的记述都以其本人亲身体验为基础，手稿曾经教皇本人审阅，教皇也宣布说“其中所载的一切内容都正确无疑”。这种自称也有点以偏概全、以假乱真的宣传效果。
根据学者们的研究考辨，曼德维尔所讲故事的来源有以下几个方面：马可·波罗（Marco Polo）的《游记》，博韦的文森特（Vincent of Beauvais）的《世界镜鉴》，柏朗嘉宾（John de Plano Carpini）的《蒙古行纪》，鄂多立克（Odoric of Pordenone）的《东游记》，海敦亲王（Haiton the younger）的《东方史鉴》，以及流传甚广而实系他人伪造的长老约翰的信（The Letter of Prester John）。其中像文森特那部大百科全书性质的《世界镜鉴》，就是他主要的常备物，该书收录了古代和中世纪许多有关地理学及自然史的学说。而柏朗嘉宾，尤其是鄂多立克的东方游记更是他的重要参考读物。然而，曼德维尔却有一种将这些书里并非那么神乎其神的记述神奇化，从而达到一种戏剧化效果的本领。如鄂多立克告诉人们大汗宫廷的变戏法者如何让金杯盛满酒在空气中飞行，并使之自行到达赴宴者嘴边时，曼德维尔认为这尚不足以激动人心，转而引入了能够把白昼变成黑夜、把黑夜变成白昼的巫师，他们还能创造出娇媚可人的少女翩翩起舞、英武豪侠的骑士厮杀比武。
《曼德维尔游记》在游记文学史和英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正如人们赞誉该书英译本所云，它“首次或几乎是首次尝试把世俗主题引入英语散文领域”，在开拓文学表现题材方面，它是值得称道的。
奇异的蛮子国 壮丽的大都城
马可·波罗在其《游记》里将中国北部称为“契丹”（Cathay）南部则称为“蛮子国”（Manji）。鄂多立克《东游录》里也描述了“蛮子省”（Manzi）的风物。曼德维尔《游记》里我们也可以看到那“世间珍奇无所不有”的“蛮子国”的奇异景象：从这些岛屿向东走上好几天，人们发现有一个名为“蛮子”（Mancy）的伟大国度。它远在上印度（Ind），世间珍奇无所不有。它很大，有两千个大城市和其他很多富足的城镇。在这个国度里没有穷人，也没有人去乞讨。那里的男人胡子稀疏，头发不多，不过都很长，看上像猫。女人美丽异常。
接着谈到“蛮子国”的物产，并说那里有一座比巴黎还要大的城市，指的是广州。那里的禽类比寻常的要大上两倍，到处是各种各样物美价廉的东西。还有“白如雪的母鸡，无羽，但有像我们国家的绵羊般的毛。”
曼德维尔对蛮子国的描述基本上采自鄂多立克的游记。鄂多立克在《东游录》里说：从那里我东行抵达一个叫福州（FUZO）的城市，它四周足有30英里。这里看得见世上最大的公鸡。也有白如雪的母鸡，无羽，但身上仅有像羊那样的毛。马可·波罗也有同样的记载：福州（Fuguy）国“有一异事，足供叙录，其地母鸡无羽而有毛，与猫皮同。鸡色黑，产卵，与吾国之卵无异，宜于食。”此种鸡中国各处都有，其名叫丝毛鸡或乌骨鸡。
曼德维尔又写到南方独特的捕鱼方式：“这个城市的人们驯养一种叫鸬鹚的水禽，让它飞进水里或河里，直接从水中捕捉出大量的鱼，这样只要人们需要，他想捕多少鱼就能捕多少。”鄂多立克对此记载颇详：他的寄居主人领他去看“美妙的捕鱼”，看见水里有几艘船，船的栖木上系着水鸟。这些水禽用绳子圈住喉咙，让他们不能吞食捕到的鱼。一旦把它们放出去，就马上潜入水中，捕捉大量的鱼，不多会儿功夫，就捕捉了满满三篮子。这时就松开它们脖子上的绳，让它们再入水捕鱼供自己吞食。水禽吃饱后，返回栖所，如前一样给系起来。
游记中的曼德维尔又继续北上，来到了西子湖畔。“从这个城市出发，走上几天路程后，来到了另一个城市，它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人们叫它为Cassay（杭州城），意即‘天堂之城’。这座城市四周足有50英里，围城至少有12座大门。城旁有一很大的湖，城里有12000多座桥，每桥都驻有卫士，替大汗防守该城。城市的一侧环绕着一条大运河，而且因为它是一个如此富饶可爱的城市，很多基督徒与其他人都定居于此。另外这里还生产相当好的酒。蛮子王曾住过这座高贵的城市里，城中还有许多僧侣。”
接着，《游记》的主人公又引导人们来到一座动物园。“人们顺河而上，将来到距城不远的僧侣寺院，寺院里有一个大花园，园中有各种结满果实的树，也有各种禽兽，诸如狒狒、无尾猿、狨和其他一些动物。修士吃完饭后，一个僧侣拿着食物来到园中，并摇响手中持的银铃，上面提到的动物便全部出现在他面前，多达三四千只。于是他让它们吃银制器皿中的丰富食物。它们吃完后，他又摇铃，动物们四下散开。僧侣说这些禽兽是死人的灵魂，那些漂亮的兽是贵人的灵魂，丑陋的兽则是普通人的灵魂。我问他们这是否不太好，没给穷人转世再生的机会。他们回答说这个城里没有穷人，即使有，那也有足够的东西来安置那些在苦修中受罪的灵魂。对它们而言，获得食物不会比有智慧的人更难。”
这里对杭州城的描述，包括对僧侣寺院的动物吃食物的描述，均可见鄂多立克的游记。鄂多立克说如果有人想要谈谈该城的宏大和奇迹，那整卷的纸都写不下我所知的事。因为它是世上所有最大和最高贵的城市，并且是最好的通商地。
如果说以上的记述多半实有其事的话，那么下面的矮人国（the Land of Pigmies）就纯属无稽之谈了：“当人们经过金陵城，再渡过一条有近三英里宽的大淡水河，就进入到大汗的领土内。那河横贯过矮人国。那里的人身材矮小，仅三（span）长。尽管他们很矮，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相当美丽。他们半岁时结婚，只活到八岁，能活到八岁的人被认为是长寿者。矮人瞧不起正常人，就像我们对巨人或侏儒的态度一样。
同样，这段“矮人国”的传闻取自于鄂多立克，只不过曼德维尔的描述更生动新奇。鄂多立克在其《东游录》里还说契丹大都（TAYDO）“有十二门，两门之间的距离是两英里……大汗在这里有他的驻地，并有一座大宫殿，城墙周长约四英里。其中尚有很多其他的壮丽宫殿。大宫墙内，堆起一座小山，其上筑有另一宫殿，系全世界之最美者。此山遍植树，故此名为绿山，山旁凿有一池，上跨一极美之桥。池上有无数野鹅、鸭子和天鹅，使人惊叹；所以君主想游乐时无需离家。宫墙内还有布满各种野兽的丛林；因之他能随意行猎，再不要离开该地。总之他居住的宫殿雄伟壮丽。其殿基离地约两步，其内有二十四根金柱；墙上均悬挂着红色皮革，据称系世上最佳者。”（《鄂多立克东游录》第37节）
曼德维尔描述大都城里最雄伟的宫殿和最美丽的园林，其出处也是鄂多立克，但有所渲染。如：宫殿的大厅里有24根金柱，且铺满名贵的豹皮。那些美丽的野兽，它们的皮毛闻起来有股令人舒服的味道。宫殿四处飘香。野兽的皮毛红得发亮，在太阳下闪耀，人们几乎无法直视它们，它们贵重如黄金。宫殿中央是专为大汗所设的龙座，纯用黄金和钻石做成，周围悬有珠屏，四角各绕有一条金龙。龙座之下和周围布有多道水管，每条水管里都可以流出香醇的御酒。
应该说忽必烈的大汗宫殿最能撩动西人的浪漫热情，他们几乎要穷尽一切堂皇缛丽的辞藻来描写纯属风闻的帝苑奢华。对此曼德维尔亦浓墨重彩地渲染道：“宫殿的厅堂十分雄伟壮丽，最上头摆着皇帝的宝座，正好在宴席桌旁。那餐桌以黄金为边，饰以满满的钻石和珍珠。大汗走过的通道全是镶有金边，且铺满各式各样的钻石的御道。”“大汗有专属于他的书案，纯由黄金和钻石组成，或由镶以金边的黄水晶或白水晶造成。大摆宴席时，大汗及殿中其他人的餐桌旁都绕有金制的藤，它环绕于整个宫室，上面有很多串状似真葡萄的东西，有白的、黄的、红的、绿的，还有黑的，红的是光滑耀目的红宝石，白的是水晶或绿玉，黄的是黄玉，绿的是祖母绿和翡绿，黑的是黑玉和黑玛瑙。金藤上缀满宝石，精致无比，看上去像正在生长的真的葡萄藤一样。大汗宫殿大厅或房间里摆放的器皿都是用宝石做成，并搁置在诸王的餐桌上，它们大多是用碧玉、水晶、朱贝或纯金做成，杯子上饰有绿宝石、蓝宝石、黄玉和诸如此类的宝石。但它们没有银制的器皿，因为虽然他们喜欢银子，却极少将它打制成盛具。白银只用来装饰顶盖或宫殿中的走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