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诗第十卷第133—468行)
“我们从那里继续航行,悲喜绕心头,喜自己逃脱死亡,亲爱的同伴却丧生。我们来到海岛艾艾埃,那里居住着美发的基尔克,能说人语的可怖的神女,制造死亡的艾埃特斯的同胞姐妹,两人都是给人类光明的赫利奥斯所生,母亲是佩尔塞,奥克阿诺斯的爱女。我们把船驶进一处僻静的港湾,悄悄靠岸,显然有神明指引我们。我们在那里登岸,连续两天两夜躺在海滨,心中充满困乏和痛苦。等到美发的黎明带来第三天时,我提起我的长矛,佩上我的利剑,迅速离开船只,登上高处远眺,盼望看见有人劳作,听见人声。我登上一处崎岖的高地站定遥望,看见有烟气从地面不断袅袅升起,来自基尔克的宫殿,透过丛莽和橡林。这时我的心灵和智慧正这样思虑,是否该前去察看,既然有闪光的炊烟。我心中思虑,觉得这样做更为合适:我首先返回快船,在海边让同伴们饱餐一顿,再派遣他们前去访察。在我回返快要到达翘尾船的时候,也许是哪位天神垂怜我孤单无助,让一只长角巨鹿来到我经过的路上。那巨鹿从林中草地走出,意若前往河边饮水,因为当时正烈日炎炎;正当它走出林莽,我对准它的脊背,击中背中央;铜矛正好穿过鹿身,那鹿惨叫着倒进尘埃里,灵魂飞走。我踩住鹿身,从刺中的伤处拔出铜矛,把矛随手放下,扔在旁边的地上。这时我采了一些细软的柔枝藤蔓,仔细地绞成一段约有两臂长的绳索,从两头编紧,捆住庞然大物的四条腿,把它背到肩上,迈步向黑壳船走去,拄着长矛,因为难以靠肩头和手臂把它背走,须知那只野物太庞大。我来到船前把鹿放下,鼓励同伴们,走到每个人面前,用令人欣悦的话说:‘朋友们,我们尽管多忧伤,但还不会前往哈得斯的居所,在命定的时日之前。快船里还储有食品和饮料,现在让我们考虑吃喝吧,不能让饥饿折磨我们。’(原诗133-177行)
“我这样说,他们立即听从我的话,不再在波涛拍击的海岸边披裹着躺卧,一见那鹿都惊异不已,太庞大的野物。待他们注目观看,把那只巨鹿欣赏够,大家便把手洗净,准备丰盛的午餐。整整这一天,直到太阳开始下行,我们围坐着享用丰盛的肉肴和甜酒。待到太阳下沉,夜幕终于降临后,我们在大海的波涛声中躺下睡眠。当那初升的有玫瑰色手指的黎明呈现时,我便召集大家会商,对他们这样说:‘饱受苦难的同伴们,现在请听我说,朋友们,我们难辨哪边黑暗或光明,给人类光明的太阳在哪边进入大地,又从哪边升起,现在让我们商量,有无解救的手段。我看难有好办法。我曾经登上崎岖的高处观察这海岛,只见无边的大海从四面把它环绕,岛屿本身地势平缓,我亲眼看见有烟气在岛中央透过丛莽和橡林。’(原诗178-197行)
“我这样说,同伴们不禁震颤心若碎,想起莱斯特律戈涅斯人安提法特斯的作为和强横的吞噬活人的库克洛普斯的暴行。他们不禁失声痛哭,泪水如泉涌。他们哭泣不止,却不会有任何帮助。我于是把我的所有戴胫甲的同伴们分成两队,给每队任命一个首领,一队跟随我,另一队归神样的欧律洛科斯。我们立即把阄放在铜盔里摇动,摇出的是勇敢的欧律洛科斯的阄。他离开上路,二十二个人一同前往,流着眼泪,留下我们也泪流不止。他们在山间看见了基尔克的坚固宅第,用磨光的石块建在视野开阔的地段。宅第周围有生长于山林的狼群和狮子,但她让它们吃了魔药,陷入了魔力,它们不再向路过的行人猛扑攻击,而是摇着长长的尾巴,站在道边。如同家犬对宴毕归来的主人摆尾巴,因为主人常带回食物令它们欢悦;健壮的狼群和狮子也这样对他们摆尾,但他们见了凶恶的野兽仍满怀畏惧。他们站在美发的神女的宅第门前,听见基尔克在里面用美妙的声音歌唱,在高大而神奇的机杼前忙碌,制作精细,无比美丽、辉煌,只能是女神的手艺。士兵的首领波利特斯对他们开言,同伴中他最令我喜欢,也最勇敢:‘朋友们,里面有人在巨大的机杼前唱着优美的歌曲,歌声四处回落,不知是天神或凡女,让我们赶快去询问。’(原诗198-228行)
“他这样说完,众人立即呼唤探问。基尔克应声出来,打开闪光的大门,邀请他们入内,他们冒失地跟随她,欧律洛科斯留在门外,担心有欺诈。基尔克领他们进宅坐上便椅和宽椅,为他们把奶酪、面饼和浅黄色的蜂蜜与普拉姆涅酒混合,在食物里掺进害人的药物,使他们迅速把故乡遗忘。待他们饮用了她递给的饮料之后,她便用魔杖打他们,把他们赶进猪栏。他们立即变出了猪头、猪声音、猪毛和猪的形体,但思想仍和从前一样。他们被关闭起来,不断地流泪哭泣,基尔克扔给他们一些橡实和山茱萸。它们都是爬行于地面的猪好吃的食料。(原诗229-243行)
“欧律洛科斯立即跑回乌黑的快船,报告同伴们遭遇到令人屈辱的不幸。他紧张得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心中充满巨大的悲伤,两只眼睛噙满泪水,心灵忍受着强烈的痛苦。大家一片惊异,不断地向他询问,他终于说出了其他同伴们遭到的灾难:‘高贵的奥德修斯,我们按你的吩咐,前往橡林,在山间见一座华丽的宅第,用磨光的石块建在一处开阔的地段。有人在一部巨大的机杼前,歌声洪亮,不知是天神或凡女,同伴们招呼询问,她立即应声出来,打开闪光的大门,邀请他们入内,他们冒失地跟随她,当时我留在门外等待,担心有欺诈。他们从此再不见踪影,谁也没有走出屋来,我坐在那里久久等待。’(原诗244-260行)
“他这样说,我把剑柄镶银钉的佩剑背到肩上,那是把大铜剑,又拿起弯弓,然后命令他带领我沿着原路去那里。他双手抱住我的膝头,向我请求,哭泣着对我说出有翼飞翔的话语:‘神裔,请不要逼我前去,就留在这里,我知道你自己不可能返回来,也不可能带回任何同伴;让我们和这里的同伴们赶快逃跑吧,那样也许能逃脱灾难。’(原诗261-269行)
“他这样说完,我当时开言这样回答他:‘欧律洛科斯,那就请你留在这里吧,在壳体乌黑的空心船旁尽情地吃喝,我却得前去那里,因为我义不容辞。’(原诗270-273行)
“我一面说,一面离开船只和海滩。当我进入美妙的谷地,来到通晓药草魔力的基尔克的高大宅第近前,执金杖的赫尔墨斯与我迎面相遇,挡住我的去路,幻化成年轻人模样,风华正茂,两颊刚刚长出胡须。他握住我的手,向我招呼一声这样说:‘不幸的人啊,你孤身一人翻山过壑,不明地理,意欲何往?你的同伴们已陷入基尔克的掌心,被赶进拥挤的猪栏。你想前去释放他们?我看你自己甚至也难回返,同他们一起被留下。不过我可以解救你,让你摆脱这灾难。我给你这奇特的药草,你带着它前往基尔克的宅第,它能帮助你抵御危难。我详细告诉你基尔克的全部害人手法。她会递给你饮料,在食物里和进魔药。但她不可能把你迷住,因为我给你这株奇特的药草会生效。你再听我说。当基尔克用她那根长魔杖驱赶你时,你便从自己腿侧抽出锋利的佩剑,向基尔克猛扑过去,好像要把她杀死。她会屈服于你的威力,邀请你同寝,这时你千万不要拒绝这神女的卧榻,好让她释放同伴们,把你也招待一番;但你要让她以常乐的神明起大誓,免得她对你再谋划其他什么祸殃,免得她利用机会加害你,你无法抗拒。’“弑阿尔戈斯的神一面说,一面从地上拔起药草交给我,告诉我它的性质。那药草根呈黑色,花的颜色如奶液。神明们称这种草为摩吕,有死的凡人很难挖到它,因为神明们无所不能。(原诗274-306行)
“赫尔墨斯这时前往高耸的奥林波斯,离开森林茂密的岛屿,我继续前行,向基尔克的宅第走去,思虑着许多事情。我来到那位美发神女的宅第的大门前,停住脚呼唤,神女听见了我的声音。她立即应声出来,打开闪光的大门,邀请我入内,当时我心情忧伤地跟随她。她领我进屋后让我坐在一把镶银钉的、制作精美的宽椅上,椅下配有搁脚凳。她用黄金酒杯为我调制那饮料,把草药放进杯里,心里打着恶主意。她递给我酒杯,我饮用后却未被迷住,她仍用魔杖打我,一面招呼我这样说:‘你现在进圈去,和你的同伴们躺在一起。’(原诗307-320行)
“她这样说,我立即从腿旁拔出利剑,向基尔克猛扑过去,好像要把她杀死。她大叫一声躲过,抱住我的双膝,哭泣着对我说出有翼飞翔的话语:‘你是何人何部族?城邦父母在何方?我感到奇怪,你喝了这药液竟未被迷住。往日从未有人能抗住这药液的力量,只要他一喝下,药液流过他的牙关,可你胸中的思想却丝毫没有被折服。你显然就是那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执金杖的弑阿尔戈斯神曾一再对我说,他将从特洛亚乘着乌黑的快船来这里。现在请你把那剑收回到你的剑鞘里,让我们登上我的卧榻共享欢乐,以甜蜜的爱意你我互相表真心。’(原诗321-335行)
“她这样说完,我立即回答神女这样说:‘基尔克,现在你怎能让我对你献温存?你在这厅堂里把我的同伴们变成猪身,又在这里不怀好意地对待我本人,你要我去你的卧室,登上你的床榻,或许想利用我裸身加害,我无法抗拒。我定然不会就这样登上你的卧床,神女啊,除非你现在对我起个大誓,不再对我谋划任何其他的不幸。’(原诗336-344行)
“我这样说完,她立即按我的要求起誓。待她尊行如仪,起完庄重的誓言,我便登上基尔克的华丽无比的卧榻。(原诗345-347行)
“她的四个侍女开始在厅里忙碌,原来她们都是神女的室内侍女。她们全都出生于山中泉水和丛林,或是出生于淌入大海的光辉河川。其中一个侍女给宽椅放上美丽的紫色坐垫,在坐垫下面铺上麻布;另一个侍女在那些坐椅前面摆上镶银的餐桌,餐桌上放一只黄金提篮;第三个侍女把令人快慰的甜蜜酒酿在银质调缸里调和,摆好黄金杯盏;第四个侍女提来清水,把熊熊的火焰在一座巨大的三脚鼎下燃起,把水烧热。等到水在闪光的铜鼎里沸腾起来,她便坐下用大鼎里的热水给我沐浴,把令人愉快的热水倾注我的头和肩,从全身各肢节驱除那令人难忍的困乏。待她给我沐浴完毕,抹完橄榄油,再给我穿上缝制精美的罩袍和衣衫,领我前去,让我坐在一把镶银钉的、制作精美的宽椅上,椅下配有搁脚凳。一个女仆端来洗手盆,用制作精美的黄金水罐向银盆里注水给我洗手,在我面前再摆好一张光滑的餐桌。端庄的女仆拿来面食放置在近前,递上各色菜肴,殷勤招待外来客。神女请我用餐,但我却无意享用,坐着另有思虑,心中思忖着不幸。(原诗348-374行)
“基尔克看见我默默静坐,无意伸手享用食物,心中充满强烈的忧愁,便走上前来,说出有翼飞翔的话语:‘奥德修斯,你为何如同哑巴静坐,心情焦虑如煎熬,不思食品和饮料?或许你还害怕另有阴谋,你不用担心,须知我已经起过那样严厉的誓言。’(原诗375-381行)
“她这样说完,我立即回答神女这样说:‘基尔克,你想有哪个知理明义之人会首先想到让自己享用食品和饮料,在同伴们获释,并亲眼见到他们之前?如果你真心想让我吃喝,那就请释放我的同伴,让我亲眼见到他们。’(原诗382-387行)
“我这样说,基尔克立即走过大厅,手握那根魔杖,打开猪圈的门扇,赶出我的变成九岁肥猪的同伴。同伴们站在她面前,她走到他们中间,给他们每人逐一涂抹另一种药物,他们身上因神女基尔克原先施用的害人魔药而长出的猪毛随即脱去。同伴们立即变成人,并且比原先更年轻,样子更加俊美,也显得更壮健。他们认出了我,个个把我的手握紧。同伴们难忍悲恸,整座房屋发出巨大的震响,神女本人也不禁动怜悯。(原诗388-399行)
“这时神女中的女神走来对我这样说:‘拉埃尔特斯之子,机敏的神裔奥德修斯,现在你快前往大海岸边,快船跟前。你们首先把自己的船只拖上陆地,把所有珍贵的财物和用具搬进山洞,然后你再返回这里,带着忠实的同伴。’(原诗400-405行)
“她这样说,说服了我勇敢的心灵,于是我迅速前往大海岸滩快船边。我看见我的忠实的同伴们正在快船旁痛苦地哭泣,满眶的泪水不断流淌。有如被围圈在栏里的牛犊看见母牛吃饱了鲜嫩的牧草,从牧场随群归来,众牛犊一起蹦跳相迎,冲出圈栏,兴奋地哞叫着围着母亲欢快地狂奔;我的同伴们当时亲眼看见我前来,也这样热泪盈眶地围住我,心情激奋,如同已经返回到生养哺育他们的故乡土地和山丘崎岖的伊塔卡都城。他们哭泣着说出有翼飞翔的话语:‘宙斯养育的,你的归来令我们庆幸,有如我们自己返回到伊塔卡故土。现在请说说其他同伴们遭到的厄运。’(原诗406-421行)
他们说完,我语言温和地回答他们:‘你们首先把我们的船只拖上陆地,把所有珍贵的财物和用具搬进山洞,然后你们便赶快跟随我一同前往基尔克的辉煌住处会见自己的同伴,他们正在那里吃喝,饮宴很丰盛。’(原诗422-427行)
“我这样说完,他们赞同我的提议,唯有欧律洛科斯试图阻拦同伴们,大声地对他们说出有翼飞翔的话语:‘可怜的人们,你们去哪里?你们这是自寻祸患,跟随你前去基尔克的宅第,她会把你们都变成或猪或狼或雄狮,强迫我们为她看守巨大的居地,如同库克洛普斯所为,当时同伴们去到他的住所,由冒失的奥德修斯带领。由于他的过错,同伴们丧失了性命。’(原诗428-437行)
“他这样说完,当时我心中不禁思忖,要不要立即从大腿侧旁抽出利剑,砍下他的脑袋,把他打倒在地,尽管他是我的亲属,关系很亲近。同伴们纷纷用温和的语言劝阻我:‘宙斯养育的,如果你同意,我们不妨就这样安排:让他留在船边守船只,你带领我们前去基尔克的辉煌宅第。’(原诗438-445行)
“他们一面说,一面离开船只和海岸。欧律洛科斯也没有留在空心船旁,而是随我们前往,惧怕我严厉责备。(原诗446-448行)
“这时基尔克正在她的住宅里殷勤地给其他同伴们沐浴,仔细涂抹橄榄油,给他们穿上缝制精美的罩袍和衣衫。我们到来,他们在厅里正欢乐地饮宴。同伴们互相见面,叙说发生的一切,不禁恸哭涕涟,房屋也随同叹息。这时神女中的女神走近我,对我这样说:‘拉埃尔特斯之子,机敏的神裔奥德修斯,现在请不要痛心地哭泣,我自己也清楚,你们在多游鱼的海上忍受了怎样的痛苦,在陆上狂暴的人们又怎样伤害过你们。现在你们尽情地吃饭、尽情地饮酒吧,重新恢复你们离开崎岖的伊塔卡,那故乡土地时胸中原有的坚强勇气。而今你们仍疲惫力乏,心情沉重,总在回忆艰难的漂泊,心灵陷在忧苦之中,因为忍受了那么多不幸。’(原诗449-465行)
“她这样说,说服了我们勇敢的心灵。从那时起整整一年,我们每天都围坐着尽情享用丰盛的肉肴和甜酒。”(原诗466-468行)
奥德修斯和同伴们返乡心切,决定离开基尔克居住的岛屿,基尔克为他们安排行程,并向他们预言航行中会遇到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