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悠扬婉转的旋律,人都拥到风雨桥,看小东方业余剧团演出。今天演的是眉户剧《梁秋燕》,当欢快明亮而又热烈轻松的曲调响起时,幕布缓缓拉开,姜雪芬脚步轻盈地上场了。她体态优雅,清秀苗条,焕发着青春的魅力。水粉色上衣,墨绿色裤子不紧不松,风采飘逸。乌黑的头发,白里透红的面容,淳朴恬静。双眉弯弯似新月,双眸清澈如水,有一种女性少有的刚毅。她踏着碎步,像水上漂似的转了一圈,唱道:“阳春天秋燕去田间,慰劳军属把菜剜,样样事我要走在前。人家的英雄上了前线,为保卫咱们好家园,金字光荣匾,军属门上悬,他们的美名天下传。
手提上竹篮子,又拿上铁铲铲,虽说野菜不出钱,也是娃娃们心一片……”
姜文旗朝台上只瞧了一眼就离开了。他无心看戏,满怀心事朝家里走。昨天陈芝敏对他说:“听说你老妈给你的二姑娘包办了个姑舅亲?你还不晓得,她和白万兵恋爱呢,你要支持!”姜文旗听了就纳闷,陶家几时来提过亲?
人说尴尬人难免尴尬事,原来上月陶二死了,陶二的婆姨李氏领着儿子缠旗来了。他们陶家后辈人多,亲戚更多,但都只记住了一个姜家。在各种证件、户册的登记中,特别在履历表上“社会关系”一栏中,总忘不了填上这一句“姑爹:姜文旗,贫农,革命干部,现任东方红乡正乡长;姑妈:陶淑琴,贫农,革命群众”。李氏还唯恐别人不知道,见了人总问:“我们姜家姑爹好吗?”或“我们姜家姑妈好吗?”谁要有疑问,她的话就多了:“唉,这是真帮实底真真的亲亲的亲姑妈,哪还有假?我们奶奶就养了一个女儿,她和我们奶奶活脱了个壳壳子,也是厚厚的嘴唇子……”上面越是查姜文旗的阶级路线不清,他们越是这样,弄得姜文旗很恼火。他经常骂陶淑琴:“你娘家那伙没出息的人……”
李氏一进门,脸上就乌眉带愁的。说到陶家的处境,她就伤心落泪:“家是从公爹手里败的,你说说么,他们兄弟不一心,把婆妈都气死了。爹妈死了,他们一伙又争气了,又红红火火地发家。正赶到‘镇反’、‘土改’的火头上。这也罢了,偏老大又钻到国民党里当官。你,白把老三、老四的命送了,还受哑巴气!这会子,地主、富农定了一大堆,光帽子戴了几个不说,还有进班房子的,陶家完了!”她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对陶淑琴诉苦:“本来你二哥不死,他得了阑尾炎,我忙着给缠旗找对象,耽搁了……”
陶淑琴不时朝门外看一眼,她搓着双手叹息,朝缠旗瞪着说:“二嫂嫂,不怕的,你儿子都熬大了……”
李氏哎了一声说:“你还说呢,二十好几的人了,一找对象别家就问成分……”
陶淑琴说:“他爹都死了嘛,子女和社员一样!”
李氏说:“都像妹妹这么想,就好喽!”
姜雪芬唱着《梁秋燕》里秋燕和春生合唱的“那一天……”进来了。她叫了声“二舅妈”,倒了碗茶朝李氏面前一放就又要走。桌边坐的缠旗,她看都不看一眼。
缠旗见她只倒了一碗茶,顿时脸上就下不来,忙借故到院里铲粪去了。
陶淑琴说:“剧团今天又不排戏,你又到哪里疯呢?”
姜雪芬说:“奶奶昨天蒸了几个馍馍,叫我给爹送去!”她梳了头抹了脸,换了件新衣裳,提上馍馍就出了门。
陶淑琴叹道:“你,一天除了朝剧团跑,就是朝乡政府跑,魂都丢到那里了。
二嫂嫂你不知道,大丫头将入党,二丫头又成了入党对象。我还说呢,有你爹缠到公家里头就够了,女人家也朝公事里头缠!”
李氏望着姜雪芬的背影说:“妹妹哟,我哪里儿媳妇呢,你这二丫头,个头、长相配我家缠旗,是最合适不过的!亲上加亲,就更亲了……”
她还没说完,陶淑琴就摆摆手沉下脸,厚厚的嘴唇哆嗦着说:“二嫂嫂哟,我看这事你罢提了……”她见朱葵花抱着张鸡换进了院子,急忙避开李氏。
朱葵花进了院子就说:“那不是缠旗嘛,多长时间不见,都长成大小伙子了!”
李氏急忙迎出门说:“二婶婶,你好么!”她从她怀里接过张鸡换夸了一阵,就牵着朱葵花的手进了屋。
李氏一手抱着张鸡换,一手给朱葵花倒了茶。尻子没坐下,就陈根根万线线地拉家常。她二婶部长二婶婶短的叫了半天,才说:“二婶婶,你猜我为啥叫你二婶婶?你是知道的,我小姑子没嫁到你家,我就这么叫。我们是老亲,你们下庄子的银花嫁到周家,是周家的祖奶奶!周家的儿子养活不起给了陶家———就是我们公爹!上庄子金花是我们陶家的祖奶奶,你们上下庄子都是红砖爷爷的后嘛!”
朱葵花说:“知道!知道!”她听老辈人说,当年金花嫁到陶家,因陶家败落而自缢。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亏她又想起来。
李氏说:“你说么,前头的路是黑的。谁知陶家一伙兄弟,就趸下这么一大堆事……”
朱葵花说:“啥社会,无论是富人穷人,都要正干。汉延桥的杨老爷是人老几辈子的大地主,人家是民主人士,不但没戴帽子,解放时县长还大会小会表扬他,他的三公子杨遇春,现时不是在乡上当书记吗?人哟,活在世上,主要看咋行事!”
李氏说:“对,对嘛。有个木匠给我家盖房子,就因为吃喝没招待好日子鬼,害得我养一个好没无故地死了,养一个好没无故地死了!后来拆房子才发现梁头下压着一包纸,里面有好多小人人子,心都用钢针穿了。挪了房子才养的缠旗。所以么,缠旗和张鸡换一样,也是命根细!”
朱葵花对李氏说,现时婚姻都自主了,等二孙女回来问问她。谁知李氏闪眼间把穿穿戴戴送了一大堆过来。姜雪芬回来看见了,全朝院里扔了,她说奶奶搞了包办婚姻,要找爹爹告状,闹完又朝乡里跑了。
姜雪芬把朝乡里的路都跑明了。
她第一次来乡政府,这儿瞪瞪那儿看看,探头探脑的。一个小伙子伸出头问:
“你找姜乡长吧?他下队了!”
姜雪芬点点头,还在门口转来转去。
小伙子又伸出头说:“你见他门口要放着背粪叉就等,没有就罢等了!”他把头缩进去,半天又伸出来,看着姜雪芬手中的竹篮,笑嘻嘻地说:“噢!我知道了,你是乡长的二千金!”
这时杨遇春走来说:“小白!给区上报的民兵训练计划,人家催,快整理好报了去。”
姜雪芬这才知道他是民兵连长白万兵。只见他慌忙中朝姜雪芬做了个鬼脸,急忙进屋了。
杨遇春说:“是雪芬!我当又是哪个村里来的姑娘,告家里包办了婚姻。你奶奶也真是的,这么大个乡单把你爹饿住了,老朝来送吃的。”这时有人喊杨书记接电话,他朝篮子里伸手拿了个馍馍边啃边走了。
姜雪芬进了屋,她见白万兵整理报表头也不抬,就悄悄放下馍馍走了。
陈芝敏排《梁秋燕》,姜雪芬扮秋燕,姜雪英扮二嫂,朱进扮梁老大,李光明扮侯下山,都说角色选绝了,但换了几个青年扮演春生都不合适。他们只要分别和姜雪芬朝那儿一站,下面就笑掉大牙,都伸舌头,挤眼睛,摇脑袋,说压不住,配不上。苏牧从小放羊,爱漫个花儿,唱腔也还可以。他扮春生和姜雪芬相形见绌,萎缩不展,他总是不敢正眼瞪姜雪芬,一副怯怯懦懦的样子。人都说像个傻小弟、愣头青,是棵高粱秆子。苏牧一脸羞涩,甩手朝下走时,陈芝敏一把拉住,叫他扮董家湾青年,果然他随在他“妈”后面去相亲那副不情愿的表情,简直就和剧中的那个董家湾青年像神了。那天,陈芝敏又为春生的角色发愁。从练兵场上传来一阵嘹亮的歌声: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原来是白万兵在操场上训练民兵。姜雪芬提出从民兵中选个春生,谁知民兵听见都跑了,操场上只剩下白万兵一个人。陈芝敏把白万兵拉过来,叫他试演春生。他和姜雪芬朝台上一站,人都惊呆了。两人不但个头般配,长相相似,尤其白万兵那张英气勃勃的脸,英俊中透出羞涩,威武中稍带文弱,和他们想象中的春生简直一模一样。《梁秋燕》头台上演就轰动了,人都说男女主角配神了,选绝了。
庄户人都爱成人之美,好像他们都是《梁秋燕》里的二嫂。本来姜雪芬和白万兵无意,他们都朝有意上想,都朝有意上说,说得他俩也渐渐动了心。他俩恋爱,没在一起畅谈,没听谁说过一个“爱”字,更没山盟海誓,都是心领神会,心灵相通。他俩的真情实意在唱腔、表演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尤其是秋燕和春生的那段合唱:
那一天呀,那呀么那一天,咱二人相亲相爱喜结良缘。生产队办成大庄园,托儿所、幼儿园,电灯电话明闪闪……他俩声情并茂,充满了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对幸福生活的向往。青年们都把他俩当成了婚姻自主的楷模,他俩的唱腔,把青年们都带进了那个梦一般的“那一天”!朱葵花叹道:“‘那一天’,哪天能实现呢?犁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是多少辈子人盼望的啊!”
才过了几天,姜雪芬又来到乡政府。她一伸头,白万兵就喊她:“正等你呢,报告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乡党委已经批准你入党了。你先不要言传,等支部宣布。
你是乡里第二批发展的女党员,你真行!”
姜雪芬高兴得连头发都要扎起来了,她像是得到了极大的荣誉,红扑扑的脸上现出了光彩。解放初,她冲破封建世俗,在小东方组织起第一个女民兵班,被评为全县民兵先进班。入社后,她动员妇女参加集体生产劳动,被树为妇女先进典型。
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入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