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砖爷爷养了两个儿子娶了两个媳妇就叫他们分开另过，这才有了今天的上下庄子！你五年硬把一伙兄弟捏在一起，捏了个啥下场？”
姜文旗说：“妈，你跟着共产党才走了几步，咋就有了疑心？毛主席说的好，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这么大个乡，你身为一乡之长，将来搞不好了咋办？”
李光明带自然村的干部，连天昼夜逐户登记。他见门就敲：“咳！咳！聋了哑了还是瞎啦？将才门还开着，咋见人来就关啦？”他带人进了院子，大牲畜、车辆、耱耙等多没藏，小型农具十有八九不见了。李光明翻开本子就记：牛两头，驴三头，马一匹，大车一辆，小车一辆，犁一张。写完了，他又翻开另一个本子说：“还有呢，快报上来！我这里有底子，谁家也瞒不过！”
上庄子姜万宝、姜万财是发家较快的几户。姜万宝新买了个驴拥脖，是用牛皮做的，光滑瓷实，上面还有花纹，连绑拥脖的绳子都是用牛筋做的。他听见入社，把驴拥脖藏在麦柴里。姜万财新买了个马鞍子，是用千年老榆木做的，木纹打磨得很光亮，上面镶着大帽铜钉儿，金灿灿的，还坠着红缨穗子。他把马鞍包了，挖了个坑，藏在灶膛里。他俩以为东西买来还没用，别人不知道。听李光明说有底子，俩人伸过头来瞧，李光明急忙合了本子，……了一眼说：“你们不是都说，姜乡长是包公转世吗？说对啦！我们是包老爷的衙门，认理不认人！是包老爷的作风，铁面无私！我可不是一锅糨子，糊糊涂涂！你们藏的东西不拿出来，我们就走！叫姜乡长亲自来清查登记吧！”他说完就假装要走。
姜万宝、姜万财听到“姜乡长”三个字，腿肚发软，心跳怦怦，以为姜文旗耳目宽，他俩买驴拥脖、马鞍子姜文旗发觉了，就急忙把藏的东西拿出来。李光明用袖子遮住脸偷笑，忍不住“扑哧”一声说：“对啦，对啦！你们成分高的人家，入社有啥不好？往后都是社员，一律平等，谁敢用眼拐子瞧！”他又翻开那个本子，瞟了一眼，急忙合上，煞有介事地说：“咳！还有没登记的呢！难道叫我亲自动手拿出来？”
姜万宝想了想，摇摇头，说再没有了。姜万财呆了半天，还是把藏的一副带红缨的牛皮驴笼头从被子下抽出来。李光明训道：“入社牲口都归公了，你还留下个驴笼头你戴呢？”他又讲了一番大道理，又审问了几遍，临出门时又说：“那些锹呀，锨呀，锄头呀什么的，可不能卖！卖了明儿干营生，就叫你用手刨！”上庄子清查登记完了，该轮到下庄子了，李光明朝随从说：“那里闲话多，叫朱守业父子接臊去，我们走！”
他来到五夷堡贺家梁，先敲贺润子的门：“大翠、二翠，快开门来！”喊了半天没动静，就咬牙叫道：“你俩找不上对象，就是因为没把我为好！这回得罪了我，我就朝所有的老小伙子说你们俩的坏话！叫你们俩一辈子都嫁不出去！”说到这里，他哼哼道：“有个姑娘找对象，十找八找找不上。找工人，怕定量；找农民，怕填炕；找干部，怕下放；找当兵的怕打仗。一找到三十岁，对象还是没找上。”
哈文、南克勤捂着嘴笑道：“随上你，一天牙都笑掉了！”
李光明说：“咳，现时就是说说笑笑真真假假嘛！”他朝姜文旗家指指，伸出五个指头说：“都像他一天紧绷着个脸，一本正经的样子，人没活老都熬老了，愁老了。
说说笑笑大道理，不说不笑骚叫驴！”
果然大翠气哼哼说道：“你是骨科大夫，专会拿捏人！”李光明笑道：“说对啦，说对啦！叫你们入社，就是为了拿捏你们。农业社就是围墙，就是要把你们圈住。要不，都成了没笼头的野马，一个个高兴得上天呢，咋能管住？”大翠还在磨蹭，李光明知道张新海早就和岳父家闹臭了，扭头就走，可怜兮兮地说：“我们官小，你们三女婿官大，叫他亲自来清查登记吧！”只听贺润子恨恨咳嗽了一声，就见二翠板着脸来开门。李光明停住脚，笑道：“还是二丫头明理！我保证不用三天，就给你说个长得漂亮英俊的老小伙子！”他真的说到做到，不久就把大翠、二翠介绍给了哈文和南克勤。
朱葵花来到当年他们母子三人开的田里，这块田经过多年精耕细作，特别是农家肥使得足，原来黄亮黄亮的黄土，现在变成了黑油油的黑土，抓一把就能捏出油来。她想，如今这块田也要入社了，它不姓姜更不姓朱要姓社了。她双手捧着田里的土，不由得掉下泪来。院里的那车那牛，本是姜岚赶回去的。“土改”分胜利果实，又分了回来。如今，转眼间又要被别人赶走。屋里有只大黑柜，是姜岚家油坊里盛胡麻的，分胜利果实时人都不要，嫌它又高又大又黑，姜文旗要了来放在家里。
这几年，朱葵花用抹布将它擦的黄亮。她瞪着大柜，不知道它还入社不入社。她瞪着瞪着，不禁叹道：“儿子说得对，毛主席他老人家是为我们穷人谋幸福的，他的决定哪有错？我们屎肚子百姓又没文化，能站多高，能看多远？”她转而又想：“咦，一家一户种田，一家一户操心，众人抬船是个轻的嘛，合起来就只有几个干部操心啦，唉，往后苦坏了我的儿子哟！”她听见庄子里吵吵嚷嚷的，就朝庄子走去。
姜文海还坐在田埂上发呆，眼前这块田原是姜嵬的，田里一直是东边长庄稼，西边不长，人都叫阴阳头，解放前这块田撂荒了，东边长草，西边寸草不生。“土改”
时这块田分给了姜文海，他田里支上背架子，一背一背地把西边田里的土背掉三尺厚，垫住了一片碱滩，把东边田里的好土再铺上去一层，田里粪堆的距离不到一步，这块田从此再不是阴阳头，更不是镶边秃子，庄稼长得齐刷刷的，头年就亩产水稻600斤。他对自家的田倾注的辛劳和汗水太多了，感情太深了，那种眷恋之情一言难表。
姜文晏仍在刷马身上的毛。刷着刷着，就抱住马脖子流泪。院里新做的大车做了一半他不叫做了，木板片儿扇儿扔着。他踢了一脚说：“社会主义，就是眼红主义！”
姜文海走过来说：“二弟，不许你胡说！”他把姜文瑞、姜文祥都叫来说：“入吧，入吧！心疼也入吧！我们虽说兄弟多，三娃子、羊换抗美援朝到了朝鲜。跟链、随链叫国民党抓兵害死。链链造着就是公家的人，就剩下我们四个。五年临走前，把我们兄弟叫到面前，说我们当哥的不要拿架子，要听链链的话，说你俩当弟弟的，也不要仗着爹妈不叫链链管。他还经常给我们兄弟讲海子湖金链绳的故事，你们难道忘啦？现在链链又当了乡长，成千上万的人都跟在他后面呼隆隆的，我们亲兄弟能拆他的台？”
姜文晏说：“我不是不听五弟的。对人打击太大了……”
姜文海说：“二弟，话不能那么说。上面考虑问题，肯定有他们的道理。五爹活着时常给我们讲三国道列国的，历史上发生了那么多农民起义，都是为了均贫富、等贵贱嘛！当初庄子里的人叫我新地主、姜大户，我就觉着心里不对劲。别说我们把三个邋遢尕子的田都买了来，就是我们现有的田，加上生荒都种不过来，最少要雇几个长工。共产党打倒了地主、富农，就决不会叫再出现地主、富农。你说，这个道理简单不简单？那不又成了旧社会！”
朱葵花走过来说：“水随山转，鸟随林转，人随着社会转！再罢思思一千，想想八百的，入啵！入啵！”
姜文晏听到这里不吭声了，他出门喊来木匠，把做了一半的车做好了。
当“东方红农业社成立大会”的横幅在风雨桥上挂起时，鼓乐喧天鞭炮齐鸣。
区长许耀东、乡书记杨遇春、乡长姜文旗，工作队的白帆、陈芝敏，还有新当选的东方红农业社支部副书记张新海、社主任朱守业等领导都坐在主席台上。
入社农民牵马拉牛，一队队一行行从主席台前通过，台上台下欢声雷动。姜文海、姜文晏等兄弟走在最前面。他们把牛角都搽红了，骡马的脑门子上挂着大红花，车栏杆上写着“组织起来，走社会主义道路”等标语口号。有人朝姜文海喊：“姜老大，这回我们选你当农业社队长，你领着大伙把小东方办成姜大户！”姜文海拉着马，眼圈红红的，一声不吭。姜文晏吆着一辆新马车过来，车上坐满了儿童，他们每人手里着三角小旗，朝主席台挥动。姜文晏朝主席台喊道：“朱主任，我们全家都入社了，连根毛也没留下！”
入社队伍里最引人注目的要数三个邋遢尕子。他们三家养了三窝小邋遢娃娃，都挤了坐在一辆车上，有的舞着五彩小旗，有的摆着手中的野花，一个个争着叫：“农业合伙好！”人都说这是一车“混水鱼”，这回混到农业社里了。只听山妹喊道：“快拾上个坷垃，把嘴唇子上的黄鼻涕揩掉！”只见大邋遢伸着胳膊一叫，一车人也叫：“农业合作社万岁！”
风雨桥的大牌子上，公布了农民入社牲畜农具造价表，其中姜文海、姜文晏几家的最多。上下庄子没一家发生卖牲口、杀猪羊的现象，受到县委的表扬。乡秘书拓良在会议室门口签发《社员证》，领到《社员证》的农民像宝贝似的，把证攥在手中揣在怀里，像从此有了保障有了依靠似的。
许耀东首先介绍了东方红农业社的社名，他说：“东方红，太阳升！祝愿小东方农业社，像东方的太阳一样，蒸蒸日上！”陈芝敏领台下的人，一齐唱《东方红》。
田里的麦苗黑黝黝的，一个劲儿朝上窜。田埂边一行行蚕豆花开了，那花朵像一只只黑白分明的眼睛。远处近处的稻田里，春风泛起层层涟漪。明镜似的水面上钻出一点点淡绿。薅草追肥开始了，水田里一行行社员都弯着腰，他们轻松愉快的歌声在水面荡漾：
合作化的农村，一片新面貌。农业社的根子扎得牢又牢。农业纲要四十条，四面八方传开了……朱葵花骑在一头毛驴上，徐雪芹拉着徐雪莲随着，滴滴答答出了门。本来姜文旗想叫两个外甥女在庄子里再呆上个一头半年，他说都入社了，徐生强在村里当饲养员，一个人太可怜了，催朱葵花把徐雪芹、徐雪莲送回去。朱葵花一声没吭，她流泪叹道：“大了，该回去了！”
徐雪莲回头又朝海子湖边看，徐雪芹低着头只流泪不吭声，徐雪莲不住嘴地嚷：“外奶奶，我不回。在这里我们是贫农，到那里就成了地富子女了！”
朱葵花说：“谁说是地富子女？你爹只定了个富裕中农嘛，现在又变成了上中农，也是团结的对象！你们大了不回家，把他一个人孤露无宿地撂在那儿，在这里赶堆呢！”
徐雪芹铰了个剪头发，徐雪莲梳着两条辫子，两个人已经齐刷刷地长大了。她俩望着远近的山水，留恋在这里度过的时光，一步三回头。陶淑琴背着张鸡换送了很远。
朱葵花出了门不由得泪流满面，想到当初把她俩领来时的情景简直不敢再想。
她站在高高的唐徕渠上寻觅徐家寨的踪影，当年的徐家寨不见了，那里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庄稼。那绿浪翻滚的碧野，金黄连片的油菜花，亮蓝亮蓝的胡麻花，行行绿柳，片片果树，排排新居掩映在万花丛中。
朱葵花拉着徐雪芹、徐雪莲寻找当年徐衍、陈氏和红花的坟地，找了半天脚腕子都崴酸了还是找不见。她指着前面黑沉沉的一片麦苗说：“可能就是这里！”她在田埂上画了个圈儿，点燃了纸钱跪下哭道：“我可怜的亲家哟……”
人都上工了，饲养场子里静悄悄的。朱葵花不住声地喊：“生强！生强！”
徐生强从饲养场窝棚里跑出来，他已经老了，躬着腰，像只孤雁，他见朱葵花突然来了，叫了声妈，就哭得起不来了。
黄秀梅“镇反”时和他离了婚，把她的两个亲生儿子扔在徐家寨，嫁到了十里铺。两个儿子无人照料，回了原籍。后来听说她又嫁到了九里湾，再后来就听不见了。朱葵花劝过徐生强几次，叫他再找个伴托个老，徐生强咬牙发誓，再不找了。
朱葵花扶起徐生强，见他两鬓已有了白发，叹道：“哭啥呢，当年我说过，两个娃娃大了，会给你送回来的！”
徐生强说：“她俩不愿回来，住在你那里也好嘛……”
朱葵花说：“谁说不愿回来？这不是来了么！”她叹道：“两个外孙女已经大了，我原来就给你说过，领大我就给你送来。我这辈子，总算活的死的都对住了。我的大孙女已经嫁了，二孙女也到了嫁人的时候，都走了，我也落得清闲。那天，陈大姐又来作革命传统报告，还带着一张农业社远景规划图，上面不但有沟渠路，还有果园、渔场、鸡鸭场、居民新居，她说农业社往后好着呢，先实行了集体化，马上就能实现机械化，还办托儿所、敬老院！我们辛苦了一辈子，都盼着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