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反背双手,嘴里哼着秦腔“五台会兄”,在村头迈着八字步。他靛青的头,黑黝黝的脸,矫健的身材,步子稳捷飘逸,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他在庄子里转了一圈,唱着:“汉高祖当年把业创……”朝西走了。
西边黑云已织成无边无沿的天幕,贺兰群峰只显出一片片灰蒙蒙的轮廓。海子湖渐渐明亮起来,那飘动着的晨雾,宛若乳白色的轻纱。慢慢的,轻纱染上彩霞,变成金色的罗幔。一道虚无缥缈的彩虹出现了,似通往天堂的路,像弯弯跨过来的桥。保安寺是小东方最高的建筑,那铮铮铁骨,威风凛凛,残垣断壁、红砖绿瓦在阳光下闪烁。
姜望着五夷堡,那条从元代起就通往上下庄子的湛思路掘断了。但见黄云断壕,尘沙弥漫。姜牙咬得吱吱响。
那天五夷堡的曹铎、曹驿鬼鬼祟祟来到姜岚家。姜岚见他俩深夜到此急问何事,原来上面要从弯子渠头,经过五夷堡,修条直通贺兰山的路,这是条战备路,上面拨钱,军队监修,当地出民工。姜岚说这事要给姜老五说,他把曹家兄弟打发走了,急忙来到姜家。
姜一听,就蹦子跳了丈二高。他大骂曹家兄弟没良心,说他俩不是要修战备路,是想发修路财,是非要把湛思路掘断才甘心。他又质问姜岚为啥不顶住,头砍掉才碗大的疤。
姜岚说:“这是上面的军事行动,恐怕顶不住!”
姜说:“你不顶,我们兄弟顶!”
姜岚说:“五哥又误解了,要占两个庄子的田,岂有叫你一个人顶的理?”
战备路开工这天,姜、姜岚带了上下庄子的人把工地围了,他们七嘴八舌,大骂上面只顾军阀混战,争地盘夺权,不管老百姓死活,说山里的土匪、贼娃子挡都挡不住,还给他们通路。说这条路百害而无一利,是条土匪路、贼娃子路。来的军士不少,他们见上下庄子的人黑压压一片,个个满脸怒气,人人手里掂刀弄棍的,只得暂停下来。
曹铎、曹驿兄弟拿了上面的钱,承包了修路工程,他俩见姜出面闹事,不敢闪面,只得把战备路的起点由弯子渠头改为五夷堡,把人老多少辈子的湛思路掘断了。姜、姜岚拒不出民工,曹家兄弟也没敢再来讨要。谁知姜嵬把家里的长工、短工使到战备路上挣钱,惹得姜又扑到门前骂:“你的垢甲财还没发够吗?你的寒碜钱还没捞够吗?等土匪从山上下来,你就和他们穿上连裆裤了!”
姜嵬说:“长工、短工到了农闲,在家里白养活,叫他们赚几个下小钱,你又来骂啥?你和曹家吃上葡萄喝上醋了,我们就也不能去了?”姜越骂开了,姜岚来把姜嵬训了一顿,才把姜劝走了。
湛思路是元代五夷堡通往上下庄子的一条路。五夷堡镇雷台道士张魁借中秋节,制作大月饼邀请小东方蒙古驻军下山赏月,利用八月十五送大月饼的习俗,在月饼里藏了保安寺三霄娘娘的“神令”,将月饼送往千家万户,策动山下汉人杀蒙古军。上下庄子的族长姜泾、姜渭接到月饼发现里面藏有保安寺三霄娘娘的“神令”,急忙到五夷堡制止,到沿山各堡寨营救下山赏月的蒙古军。蒙古军围困五夷堡,张魁撞柱自尽。姜泾、姜渭把保安寺地窖里藏的五夷堡男女老少连夜送黄河永州渡东逃,使这条路变得血迹斑斑。为防蒙古军发觉,用沙子把路垫了。
后来,堡子里逃出的人陆续回来。一场大风过后,那条通往上下庄子的路又露出斑斑血迹。他们跪在路上,朝上下庄子叩拜,号啕大哭。从此,堡子里的人叫这条路是湛思路,每年加宽加高,举行仪式纪念。谁能想到这条祖祖辈辈的湛思路,在曹家兄弟手里掘断了呢。
姜小时候有个绰号,人都叫他五和尚。徐氏怀他时,正值四月初八贺兰山滚钟口开庙会,姜秉川带她去朝山。来到五台寺大殿敬香,姜秉川看见万佛阁五龙王殿供奉的金脸龙王老五,心中一动。他想起民间关于文殊菩萨广济众生,普施甘露,化成五爷,为康熙帝护驾的故事。他对四个儿子都不满意,常说老大是老实头子,老二是榆木疙瘩,老三、老四是草上飞,想着第五个儿子能成器,见到“五”字就高兴得不得了。他拉着徐氏跪下许愿:“富人敬银五十两,穷人敬水五大缸,虔心求神帮个忙,赐儿能镇小东方。”
他往返五里路,一气把庙里的五个大缸担满了水,挣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龙王爷爱水,从水里来,到水里去!”庙里的住持说:“阿弥陀佛,心诚事成!”
姜出生时先下来两只脚,是接生婆捉住两只脚,一把拉出来的。徐氏心里犯疑,说:“谁养娃娃都是头先出来,他咋先把两只脚伸出来?”姜秉川说:“这是脚蹬莲花!好!好!好!”他生下来没头发,徐氏又嘀咕说:“咋养了个小和尚!”姜秉川买来像沥青似的药膏子,拍在他的头顶上,后来才长出头发。他自幼聪明好学,思维敏捷,脑子灵活,姜秉川把他送到保安寺读私塾。他看了“可叹阳春日不明,下明上暗一春,行人遥指半山红,尽在光普照中”的诗句,给他取名姜。
姜岚、姜自幼在保安寺私塾念书。
掌管私塾的堡长曹功见姜长得英俊,有一股男子汉气质,甚是可爱,就认作干儿子,放学后留他吃饭,帮他补习功课,还经常和他下方儿玩。这天曹功屋里坐着几个老头都唠唠叨叨的,说县衙处理的新郎跳湖一案疑点太多。同在这里读书的姜岚给他们倒茶一声不吭,姜给曹功点水烟,突然插嘴说:“逮错了,放错了!
新娘是主谋,渔夫是凶手,算命瞎子是买通的帮凶,先前埋的很可能就是瞎子,被灭了口,只不过尸体腐烂认不出罢了……”
屋里的人都惊呆了。因为渔夫就是姜秉山的大侄儿、姜岚的堂哥姜嵬。他们不住朝姜岚看,姜岚趴在桌上看书写字,像没听见一样。
姜秉川大惊失色,他没听姜说完就骂道:“你在这里不好好念书,啥事也掺和!县衙里一拨子一拨子朝下派人调查,查了多少年,人家都是胀干饭的?”他朝大家拱手说:“诸位老哥老弟,就等于他放了个屁,再罢传了,再罢说了!”
曹功摸着姜的头说:“哥呀,你看把他吓得,都随便说说,谁管那些事!强牙行一辈子拐卖妇女儿童,做的缺德事太多了,是老天报应!”姜秉川朝姜骂道:
“滚!”
姜撅着嘴出来了。
姜秉川说他出来买水烟,水烟没买,就撵过去抽了姜一个耳刮子,低声骂道:
“那些事他们好容易才不了了之了,你又吵呢。幸亏岚岚尕子嘴稳,要是回去对他老子说了,我也在场,这是什么呢!哥哥子!你可要记住,我们庄子人不是好欺负的,上庄子人也不是好惹的!”
后来姜还是把风传了出去,县衙立刻把姜嵬逮捕了。姜秉山为保释姜嵬上下活动,四处打点。宁朔堡有个刘开泰出面作证,说新郎跳湖那天,姜嵬在宁朔堡卖鱼,他还买了他的鱼,他们还听他唱了他常走乡串户卖鱼时唱的那个段子《拾黄金》,证词上有刘开泰和当地农民的画押。时过不久,县衙只得又把姜嵬放了。
姜最悔恨的是他不该在少年时去五夷堡,更不该认识曹功的三女儿曹兰花。
那年县衙又来查小东方新郎跳湖的案件,人都传来传去说,打捞尸体的渔夫是凶手,并且说是姜亲眼见的,姜嵬又被逮捕了。姜秉山见大侄子被捕,顿时急得口吐白沫,两眼发直。上庄子不少人到姜秉川跟前,求他救姜嵬一命。姜秉川当时就气了个半死,说:“闲话没根,谁听见是五尕子说的?”他把姜狠狠打了一顿,骂道:“早就给你说,上庄子的事你罢管,我都管不了,你管呢!”
姜当天夜里就离家出走了。
他一个人在沙漠里走着,到底去哪里,他也不知道。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他抬头看沙漠,回头看戈壁,左看贺兰青矗矗,右看村烟树梢早已隐没在天边。夜里,他一个人躺在沙丘上,盼着虎狼来吃掉他。躺到天亮,别说是虎狼,连一条狗都没来。
天亮了,他一个人又朝北走。人说饱山饿黄河,几天不吃东西,他不觉得饿,老是心里发烧渴得慌。他见到山洼里有漂满粪沫子的雨水,就趴下去喝干。不知走了多少天,他见到蒙古包越来越多,才知已经走进蒙区。一位蒙族老阿妈说:“这是谁家的小尕子,可怜死了,来吃点东西吧!”姜巴不得一声,当看到他家归牧的女儿,拔腿就跑。
姜又走进了沙漠。银白色的沙窝头,一个连一个。地上的热气朝上蒸腾,明沙在阳光的反射下,刺得人睁不开眼睛。须臾,姜眼前突然闪现一片绿洲。百花丛中,有位穿粉红色衣裳的姑娘,她头发黑得出奇,脸白得动人,她朝他笑得那么温柔端庄,她正是他苦苦寻找的梦中情人。他像见了凤凰似的朝她边跑边喊:“哎,你是谁!你等等我!”眼前的一切刹那间消失得无踪无影。姜还朝前跑着喊:“哎,你是谁!你等等我!”
不知又跑了多少天,他听到前面有哗哗哗的流水声。翻过几道沙丘才见是黄河。他把衣裳脱了,缠在腰间,把裤子脱了,裤腰和裤筒用马莲扎住,里面吹了气,就准备趴在上面过河。一位蒙族老大爷过来挡住说:“这是谁家的小尕子!你要死呢!这么宽的河,也是你随便能过去的?”
姜说:“不怕,我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