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旗以一个普通社员的身份回到小东方。
家里的气氛从来没这么祥和,朱葵花坐在炕上捻线,陶淑琴煮饭,张鸡换拿着一本《社迷传》念着,姜文旗听得笑眯眯的。朱葵花训道:“快把那些摇头的书扔了!”张鸡换把书藏起来,又拿出一本《小公鸡历险记》看起来。姜文旗望着儿子读书,欣慰地笑着。他一辈子没进过学校,见到学校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每当从小学过,听到校园里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时,他就心潮起伏,感慨万千。
姜文旗拿出自己的识字本,不认识的字就问儿子,儿子也不认识的字,他就教儿子查四角号码字典。这本字典是陈芝敏给他的,四角都磨毛了。只听他教儿子说:“横一竖两三点捺,叉四叉五方框六,七角八八九是小,点下有横便零头!”他和儿子下方儿玩,给儿子拴小鞭子、削“老牛”(陀螺)、逮山蚂蚱,和儿子一起钓鱼、游泳。张鸡换觉得父亲一下子变得可爱可亲了,陶淑琴进进出出脸上也有了笑容,连脚步也轻快了。朱葵花一天笑哈哈的,她说姜文旗身上有了肉了,脸上有了光了,连头发也黑了,她见人就说,她的头再不疼了。
姜文旗和社员们一块儿上工,一块儿收工,劳动休息时,他就叫上下庄子的青年比赛翻手腕、跳鳖、赶猪、撂乱弹。晚上家里常来串门的人,姜文旗也常到他们家串门。不但家里的气氛轻松愉快了,连整个庄子都呈现出一种祥和的气氛。
这天早上,姜文旗听见上工的钟声响了,就急忙拿锹出了门。风雨桥上,队长姜文瑞正忙着给社员派工。他见姜文旗也站在那儿等他派工,笑道:“哎!哎!我咋忘啦!党员都到大队开会!”姜文旗知道自己干部不当了,还是党员,就和队里的几个党员朝大队去了。
大队支部三十多名党员除张新海请事假外,再的都来了。他们正议论张新海的事,突然不议论了,一起哗啦啦拍起巴掌来了,原来姜文旗进来了。姜文旗见他们都把长条椅坐满了,到处寻找座位,人都朝台上使他,他才见公社书记杨遇春也来了。杨遇春不敢正视姜文旗,头半抬不抬的,朱守业从台上下来拉姜文旗,说:
“来来来!你的位子在这儿!”姜文旗一声没吭,他把台上空的小板凳提了下来,坐到党员中间了。
杨遇春真是有苦难言。他在地委干校学习,听到姜文旗辞职的事,就跑到县上朝郭雨田喊,说上面把他的一只胳膊砍掉了。郭雨田说:“他老妈就闹得不行嘛!
挡得我哪里都走不成!往后,挡开地委书记、省委书记的车了咋办?砍掉你一只胳膊,再给你安上一只胳膊,不就行了?”
杨遇春哪能料到,给他派了个军转干部张桐来当社长。他不但不懂行,而且不虚心,自己该管的事管不好,不该他管的事老插手、乱表态。他开会,总先整顿会场秩序,老训别人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他给社员讲话,老叫大家排成队,站得齐齐的,还喊:“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干部、社员都被他弄得很尴尬。因他人长得又粗又黑,讲话常冒撂“炮弹”,人都叫他“张大炮”。
张桐刚到任,就被张新海请到五夷堡去了,他回到公社就问杨遇春:“张新海当了那么多年副书记,咋还不扶正?小东方离了谁,地球就不转啦?胡闹!”杨遇春刚要解释,谁知他又说:“我已经宣布了,张新海代理小东方的书记,你马上下个任命通知吧!”杨遇春当时就气得直张嘴,他说:“要按程序支部召开党员大会选举呢,公社党委只不过下个批复……”
“那你去选吧!”张桐说完,又朝五夷堡走了。
前天后晌,五夷堡几个队干找杨遇春告状,问唐徕渠开口子的地点咋变了?这件事叫杨遇春咋说呢,是张新海撺掇张桐出面改的口子嘛!他当时就说不能改,张桐却说:“这是社长管的事!”一句话顶了回来。昨天后晌,县委书记郭雨田打电话训杨遇春:“唐徕渠开口子,是为农民办得一件好事嘛!咋就嗡嗡嚷嚷的状告到县里来了?张社长才从部队下来,对农村情况还不熟悉,你要多帮助他,要搞好团结……”
杨遇春放下电话,冷笑两声。他决定到小东方选支部书记,他已经预料到,自己不这么做,将会出现啥结果。他就是坐在办公室里,也能料到谁能当选,谁不能当选,甚至连谁能得几票都算出来。张桐认为张新海当书记大局定了,只不过走走过场而已,张新海心里却没底,提前请了事假。
屋里静悄悄的。杨遇春咳嗽了两声,板着面孔说:“现在开会!今天,主要选举大队书记。选上谁谁干,谁要再推三推四的,公社党委就处分谁。”
他的话音没落,朱守业就说:“我先表个态!有人要选我当书记,不是我不愿干,没能力嘛!当个大队长,为大家跑跑腿,操操心,也就到头了。书记要掌握政策,我脑子笨,不开窍,对上面政策理解不了。就拿‘一平二调’来说,幸亏姜社长叫我记了账。要不,现在退赔连个数子也没有。那天我去要账,堡子里的几个队长说,谁稀罕你们发扬风格,你们听!‘双反’我顶不住胡廉的压力,逮了几个人,人家的儿子一见我的面,就骂求毛都没拔掉一根。你们听!就说那天发救济粮的事吧……”
“行啦,行啦!”杨遇春打断他的话:“今天选书记,不听你诉苦!”
朱守业咽了咽唾沫,说:“我说,姜书记还是书记!他从‘土改’时就给我们当书记,你们今天提呢,明天升呢……”
屋里又响起了“哗哗”的掌声。姜文旗根本没料到会是这样,他忍不住“啊”了一声。
朱守业见大家一致通过,就劝道:“姜书记,我们不为难你,也再不叫你吃苦受累。你闲了只来大队蹲着,给我们出出点子,当当参谋就行啦!跑腿的事有我们!”
杨遇春叫大家无记名投票,果然姜文旗当选为支部书记,张新海仍是副书记。
他宣布完选举结果,只朝姜文旗说了一句:“大家选你,我没法子,你就干吧!”说完就骑上车子走了。
姜文旗呆呆坐着。他深知杨遇春为什么这么做,张桐挪口子的事都告到县上了,姜文旗能不知道?杨遇春也是被逼无奈啊!党员围过来这个递水那个递烟,这个说保证把生产队长当好,不叫他操心,那个说保证起模范带头作用,协助队干搞好工作。宽心的话,关心的话,说了一大堆。他们那一双双期盼、亲切、热烈、信任的目光感染了他,多少年来沉淀在心里的苦恼、忧愁、疑虑飘散得无踪无影。
几个新党员说:“姜书记,你介绍我们入党时咋说的?共产党员要时刻听从党的召唤!”这句话对姜文旗触动很深。是啊,眼前这一张张熟悉的再不能熟悉的面孔,哪个不是他两只眼睛瞪着培养出来的。他对他们花的心血他知道,他的一言一行也渗透在他们心中,他们正是把他当作党的举旗人,才跟他走到党的队伍里。他们“镇反”时和他斗恶霸剿土匪,“土改”时和他打土豪分田地,初级社时和他一起拉牛入社,“大跃进”时和他一起勒紧裤带大干,成立人民公社时和他一起欢呼跳跃。
评治沙模范有党员,评植树标兵有党员,开挖水利工程有党员,全国民兵代表也有党员,党员已成为农民心目中的一面旗帜。
他清清楚楚记得,他当全国劳模在北京京西宾馆住的那个晚上。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好好跟党干,把一切献给党!”为了党和国家,崔旭东、王仲黎等革命先烈在黎明前惨死,姜昭、姜晖在解放战争中献身。有的党员在剿匪中牺牲,有的在“土改”中牺牲,有的在抗美援朝中牺牲,有的是在治沙和“大跃进”中挣死,有的是在大炼钢铁时打死,有的是在开挖西干渠(昊王渠)工地上累死,也有不少党员犯了错误。党领导人民走到这一步,是多么不容易呀!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觉得自己是那么惭愧。为什么党的干部只能上不能下,为什么大官能当小官不能当,官越小才能越在群众中体现出党的光辉和伟大。不知谁点燃了一挂鞭炮在院里噼里啪啦放起来,各生产队的干部全涌来了,他们叫道:“姜书记回来啦,姜书记回来啦!”
姜雪芬党员会没散就溜出来给家里报信。朱葵花急得拍着大腿说:“你挡来挡去,挡了个啥结果!”她骂二丫头开党员会为啥不给她说一声,又骂陶淑琴,那天朱守业来串门,为啥不给她言传。她拉了张鸡换又要去找杨遇春,姜文旗把她挡住了。他坐在屋里半天才说了一句话:“因为我是共产党员!”
朱葵花说:“这么说,我‘镇反’时送你入党入错了?你头上的紧箍咒几时也脱不掉了?老天,咋糊里糊涂的爷父三个都入了党,每年两次整党,爷父三个一起接闲话!你瞧大丫头,嫁了个干部,男人一年四季不在家,养了几个娃娃,一个养到圈里,一个养到路上,一个养到田里,还说她党员不带头,每年整党工作组念《反对自由主义》挖苦她。你那个家哟,不知图个啥。二丫头入了个党,在娘家门上就成了惹祸头……”
姜文旗说:“妈,你就再罢说了,我的心里也难受啊!”
朱葵花说:“你真成了你儿子手里的《社迷传》了,把心都丢在社里了……”她又鼓鼓囊囊埋怨起姜明来。说姜文旗生下后,姜明就端个碗,到各家各户揍人家一撮面,给姜文旗冲上吃了,说是吃“百家饭”娃娃在实。咋就没想到他大了还吃“百家饭”,吃“百家饭”,咋能不操“百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