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旗侧耳静听，隔壁好像有哭声，他踹开门，才见新凤趴在地上。姜文旗把她嘴里吃的纸片子掏出来。原来姜雪英给新利吃麸子糊糊，怕新凤过来争食，把她锁在屋里。姜文旗的脑袋像是轰然爆裂，连嘴唇都在哆嗦，他想骂姜雪英，又骂不出来，给她安顿了几句，就急急忙忙朝出走。
姜文旗来到白家坑村口，一个半茬小子死了，家里人用破席卷了他，准备掩埋。
原来他是代仁元的儿子解放，张新海来征粮叫他抬秤，他趁机偷吃库房里的蚕豆种子，因吃得太多又喝了生水，抱着肚子在地上滚来滚去胀死了。
姜文旗蹲下来摸着席筒里伸出的一双脚片子，他的脸一会儿变得像白蜡，一会儿转为阴沉的黑色，一会儿又变得通红。他脸皮下面的一条条隆起的筋肉不断地抽搐着，只觉得脊梁上流下一股股的冷汗。
张新海见姜文旗才来，急忙掐了烟头，说：“五弟来了，就盼着你来！”
姜文旗沉着脸说：“快叫党员、干部来这里开会！”
张新海说：“他们抢了粮，就叫公安把他们抓走，与再的人何干？”
姜文旗朝他吼道：“你以为问题在他们身上？问题全在你身上！你今天不作深刻检查，我就把会开到天亮！”
围的人都“哎”了一声散开。曹秀兰低头抹泪道：“五哥咋一粪叉子就戳到点子上了！”
张新海咽了咽唾沫，再不敢言传。县委撤了他的职，姜文旗没宣布，算是给他留了面子。本来郭雨田叫姜文旗再物色一个副书记，姜文旗说照叫张新海当吧，毕竟党培养了他这么多年，给他留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再说一棒子打死，他下台后也不好做人，郭雨田勉强同意了。
公安局来的科长要给姜文旗汇报，见姜文旗脸色铁青，脖子上青筋暴跳，额角的“月牙儿”由青变紫，两只眼珠子像要憋出来似的。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张新海的鼻子训道：“你给你们家当书记，还是给你们张家户族当书记？你肚子里装着个人主义、家族主义，反逼着叫社长给你说情挪口子！口子挪出事来你不处理，反把公社书记、社长推到前面给你当挡箭牌。你这是啥思想意识？河南移民集体上访，闹了多大的事。你还不吸取教训，又克扣浙江移民的口粮，激起他们闹事。”
张新海站在那里被训得满头大汗，张新业等张家户族的一伙男人蹲在墙角，连指缝里夹的烟也在抖动。人都说，张家一伙显溢尕子，只有姜文旗才能治住。
姜文旗望着张新海，恨铁不成钢。他说：“别人把三者利益颠倒了，只有你理解三者利益透彻？国家利益、集体利益、个人利益是矛盾的，还是统一的？人都饿死了，国家利益、集体利益在哪里？共产党是为人民的，还是害人民的？”
姜文旗把公安科长牵到一边，小声对他说叫他们先回，说这事由他亲自处理，处理结果他会专给县里、局里报的。科长知道县委派姜文旗来抓生产自救，是直通上面的钦差大臣，就带着干警走了。
姜文旗伸头朝捕房瞪了一眼，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屋人都被五花大绑，有的躺着，有的趴着，有的口吐绿沫奄奄一息。姜文旗手扶着门框，急忙叫张新海给他们松绑。
带头抢粮的是模范烈属白连升。他共有四个儿子，大儿子白万军、二儿子白万兵在战斗中牺牲，他又把三儿子白万营送到那个雪与火的西藏高原当兵。四儿子白万民饭量大，渐渐地饥饿成疾。他老伴上月绝食，死前对他说：“我岁数大了，早也是个死，晚也是个死。省下一口粮，给四尕子吃！”他家共吃了二百多只大老鼠，成为轰动四方的新闻。
白连升不叫张新海松绑，撒泼打滚说，去年他饥饿难忍，为了吃一条豆腐，没票，在县城大街闹了事，害得姜文旗为他坐了两个月的班房子。这回再不连累姜文旗，说他带头抢粮，到县上任剐任杀，与队上党员、干部无关。
姜文旗亲自给他松绑，他抱住姜文旗的双腿大哭起来：“姜书记，你叫我走吧，我想儿子呢！”他大放悲声地哭道：“姜书记，你给我说说，我们勒紧裤带，面朝黄土背朝天，挣死亡命地干了这么多年，咋干成这个样子？当年的徐家寨败家是因为罂粟，这又是因为啥？”
姜文旗心里明明白白，但咋回答他呢？
一家一户都把抢的粮又送来。会计过秤登记，总数还差十几斤。原来几个老太太用盐窝窝捣碎冲糊糊喂了孙子，她们揉着眼睛，小脚儿一扭一拐的又端了剩下的来。姜文旗叫生产队按人头分粮食，社员都不敢要。姜文旗说：“你们抢的粮，已经上交了，这是县委发给你们的救济粮。明天，干部就到上面要救济粮、返销粮，把这车粮给我们顶上就行了！”
全大队的党员、干部都来白家坑开生产自救动员会。姜文旗望着他们一个个黄皮寡瘦、破衣烂衫、面目浮肿，差点滴下泪来。他们原来都一个个活蹦乱跳的，现在像遭了瘟疫，风都能刮倒。
姜文旗站在群众中，迎着呜咽的朔风说：“社员们！共产风、浮夸风、高征购、瞎指挥已经把农民逼到了绝路！我们党和国家到了最艰难的时期！我们是勒紧裤带挺过去，还是就此倒下？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全靠我们自己救自己！”
社员们望着他头上戴的草帽子，腰里系的草子。他那双熬红了的眼睛还是那么坚毅刚强，那身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上永远飘洒着凛凛正气，那双带泥的双脚总离不开农民的心田，那铿锵洪亮的声音总为农民呐喊。他的人格，他的情操，是他们心中的雕像，是他们眼中的一面旗帜。他们从他身上又看到了希望，又看到了光明。他们已经快熄灭的火苗子，又被他点燃起来。一个个像冷灰里爆出的热栗子，勒紧裤腰带，决意和饥饿抗争！
姜文旗在会上宣布，往后社员犯了错误，只能批评教育，不准克扣口粮，他说古今中外啥罪都有，就是没有不给吃饭的罪。他规定各生产队不论是减产还是丰收，要首先把口粮、种子、储备粮、畜料留够，公购任务完不成要如实上报，不准搞“空提留”，不能再出现“空壳队”。谁再欺上瞒下弄虚作假，不实事求是，党员开除党籍，干部撤销职务。他宣布粮食上场后，就由张新海领四个生产队的社员封唐徕渠原口子，重在弯脖子树下开口、挖渠，说这是给张新海改正错误的机会。人都又交头接耳地说：“对对对！谁做的蜡谁点，谁拉的稀屎谁揩尻子！”
张新海痛哭流涕在会上作了检查，姜文旗宣布他仍是副书记，抓全大队生产自救工作。姜雪英被选为大队妇女主任，抓“副食品”工作。她带领妇女发明了“五香饭”，将碎米煮糊后，里面加了山芋、萝卜、白菜、豆类和盐。她们又发明了“代食品”，把高粱、玉米等植物的秆子粉碎蒸煮后用纱袋吊起来，滤干水分制成“淀粉”做成馍馍，把苦苦菜、车前子、蒲公英等各类野菜煮成菜汤加盐叫做“百叶羹”。浙江移民都忽雷闪电跑了来，他们说有姜书记给他们作主，他们都不回原籍了。说也奇怪，收工偷带粮食的人逐渐没了。
人都说姜文旗的胆子咋就这么大。他把集体的羔羊、病羊、快死的羊都分给社员当自留羊，说这是贯彻县委解决“三瘦”（人瘦、马瘦、驴瘦）的变通办法。他把生产队的荒地分给社员当饲料地、菜地，说这是贯彻中央“瓜菜代”的有效措施。他发动老弱妇女儿童搞“小秋收”，拾粮食、翻菜根、剜野菜、挖鼠洞、捕鱼、打猎、打灯苏，说这叫向荒山荒滩要粮。
姜雪英听见父亲从蒙区回来，急忙跑来瞧。他领着几个生产队长，从蒙区拉来几大车饲草、饲料，还有十几头牛，是蒙区给的，人家说山川共济。回来的人说姜文旗半月没吃上几顿饭，牛赶到蒙区小学操场时惊了，浪倒了篮球杆，要不是姜文旗眼尖手快，就伤了小学生。姜雪英见别都回来了，咋不见父亲，急的到处找，原来他在拖拉机驾驶室里昏过去了。人都以为他累病了，医生看了说他是饿昏的。姜雪英给他喝了半碗野菜汤，他果然又精神了，还是四处跑。
姜文旗检查积肥坐在高温堆肥旁走不动了，头上直冒冷汗。积肥员端来半碗冷水叫他喝，谁知他喝了两口又吐起来。他这才想起自己多长时间没吃东西了。
他拿过积肥员手中的稻草“淀粉”馍馍，刚吃了一口，县委通信员匆匆忙忙来了，原来丰收大队近期内情况越来越严重，县委又派姜文旗到丰收大队抓生产自救。
姜文旗手里捏着稻草淀粉馍馍，呆呆地朝海子湖望着，他不知自己又有几个月没回家了，不知老妈带着一伙娃娃咋过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