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桐高报产量引起了高征购。别说他报亩产800斤，年底这个公社亩产才300多斤。这还是按在册面积算，要是按实种面积算，亩产只有200多斤。上面征的“过头粮”太多了，简直到了不敢想象的地步，多半生产队每人每天二两粮的口粮都不够，生产队集体储备粮没留一粒，纯粹是“空提留”。五夷堡仅把上面的征购任务完成了一半，就把各生产队拉空了。多数生产队成了“吃粮靠返销、种田靠贷款、生活靠救济”的“三靠队”。
五夷堡的张家田和白家坑为争水打群架，矛盾越闹越大，步步升级。张新海说这是公社领导批准在唐徕渠开的口子挖的渠，应当公社出面解决。公社社长张桐带着公社武装干事、保卫干事和一伙武装基干民兵去了，谁知火上浇油，不但双方社员越打越凶，连双方的队干也打骂起来。张桐从腰里拔出手枪朝天开了三枪，目的是吓唬吓唬他们，镇住他们。没想到把社员都激怒了，他们扑着拉社长，围着扌汇社长，把张桐浑身上下撕得片儿扇儿的，几乎不能遮丑，骂的话难听的不可入耳。
张桐第一次感到群众是这么可怕，简直是洪水猛兽。他急忙把手枪塞到腰里，骑上自行车跑了。白连升还撵着骂：“你朝哪里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一天就会喊个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就会冒撂放炮！你在军队里，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打惯了，把老百姓也当成敌人打！下次来，你把高射炮带来！”白连升结伙到县委告状，说公社社长用枪打了他们。
张桐臊得几乎连门也不敢出，他说公社书记杨遇春坐山观虎斗，看了他的笑话，杨遇春只得下来处理争水纠纷。他开了三天三夜会处理不下去，社员把会议室门堵住，不让他走。把他的自行车抢了锁在库房里，白连升嚷道：“你当了多少年书记，咋越当越糊涂了？我们队的田，连水都淌不上，连种子都收不回来，有多少田都成了荒滩，还亩产800斤。你们是劳动人民出身，还是少爷小姐出身？征购了个一干二净还征购，山上有的是沙子，用汽车拉走吧！”杨遇春是后来借小便，才溜出去走脱的。
县委书记郭雨田听说东方红公社的领导朝群众开了枪，下令把给各公社领导配的手枪全没收了。谁知第二天后晌，五夷堡发生了社员抢粮事件。上面拉公购粮的大汽车刚出村，就被白家坑的社员围上去哄抢了。当郭雨田到五夷堡了解情况时，才知问题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程度，他后悔当初不该批准姜文旗辞职。
曹家墩的地主曹铎、曹驿家连续饿死人，曹家子弟联名告状。曹泽的大女儿曹秀兰偷了队长张新业岳父自留地的萝卜充饥，张新业私设公堂审讯，将曹秀兰绑起来吊打。曹泽的二女儿曹梅兰饥饿难忍，偷了张大脚家的一只小母鸡，她蹲在炕洞口燎光了鸡毛还没啃上一嘴，张大脚就找上门，几大脚把她踏昏，张大脚的儿子还把昏迷不醒的曹梅兰又打了一顿。张大脚走一步骂三句，她说提上鸡告状去呢。
曹梅兰知道张大脚是张新海、张新业的堂姑妈，她怕也被队长张新业吊打，抱着一岁半的婴儿到处奔藏。结果婴儿被冻死，她抱着死婴坐在郭雨田的办公室里不走，郭雨田亲自调查处理。当时五夷堡的移民很多，他们因生活无着落，有的纷纷潜逃，有的结伙告状上访。张新业因“破坏党的移民政策，残害群众”给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在这里蹲点的公社社长张桐因“严重官僚主义，造成恶劣影响”被停职检查，公社书记杨遇春因“放弃党的领导”受党内警告处分，张新海因“脱离支部集体领导，搞独立王国”撤销副书记职务，县委责令姜文旗到五夷堡搞生产自救。
姜文旗深一步浅一步朝五夷堡走去。他仍戴着那顶接雨、遮阳由黄变黑的草帽子，背上仍背着个粪背。他边走边拾杂粪，心情像背上的背，越来越沉重。
抬眼远望，草丛中、滩涂上、埂堤边，红眼的野狗四处乱窜。
姜文旗来到了张家田和白家坑争水的渠口张家闸，他在生产队的田里细踏了一遍。张家田在渠的上身，渠下身是白家坑的田，这里原是一片荒滩，地势较洼，每到淌水季节，渠上的人要挡水，渠下的人要放水，你挡他放，争斗不休。渠下白家坑的田淹来淹死旱来旱死。
这条渠是那年姜文旗、朱守业、张新海和唐徕渠管理所的技术员共同商定的。
当时渠口定在唐徕渠弯脖子树下，还画了图纸。渠的开口和走向完全按灌溉地形设计，渠口朝东拐了个大弯，又朝西拐了个大弯，又拐弯到北，渠梢尾水入白碱湖。
整个渠身都在高田，渠的一边是张家田，另一边是白家坑。
张新海、张新业所在的张家田是张家户族队，姜文旗辞职那年，他们撺掇张新海改渠口，唐管所领导不同意，张新海又求公社社长张桐出面干预。张桐不懂渠道常识，说渠为啥不直着开，要绕几个大圈子？唐管所领导说，反正这儿规定只能开一个口子，不能开两个口子，就答应渠口从弯脖子树下朝南挪了二里多远。这条渠开成后纯粹成了“张家渠”，渠梢一无湖二无沟，尾水无处走，白家坑的田逐渐变成了蒲草滩。
张新海增加“三定”任务，给张家田增加得少，给其他生产队增加得多，再的队长都敢怒不敢言，白连升就把会议骂翻了。张新海把征粮的汽车带到白家坑队，叫出纳开了库房门，亲自指挥过秤装车，谁知汽车刚开出村，社员就围上去哄抢了。
太阳是农民的大钟表。黄黄的太阳爬了一天，终于无声无息地落了山。社员们也都筋疲力尽、有气无力地收了工。姜文旗远远地朝收工的社员望着。
社员收工无论男女老少，都要从打麦场上过。过一个队长张新业就浑身上下搜一遍，从衣兜里搜出的麦穗，从裤腰里搜出的蚕豆，从袖筒里搜出的山芋，从帽子里、头巾里搜出的萝卜，等等，在场边倒了几小堆。张新业又说几个男人的鞋里没搜，叫他们脱了鞋，果然从鞋壳里倒出两把麦粒。张新业说一只鞋里偷了半斤粮食，要扣两天的口粮。几个小脚老太太坐在场边吭七努八地把小鞋拔掉了，有的鞋里只有几粒豆子，她们急忙拾了捏在手心里，见人不注意，又喂到嘴里含着。有几个小伙子不叫搜身，说谁偷了搜谁。张新业说没搜咋知道偷没偷，结果从他们身上没搜出一粒粮食，几个小伙子就和张新业骂起来。张新业骂他们父母晚夕到田里掐青拈黄，他们骂张新业的婆姨半夜偷了队里的瓜菜。只听曹梅兰站得远远的骂：
“你也偷，他也搂，个个缝着个大裤兜。狗睡觉呢———快把嘴捂起来！猪也罢嫌老鸹黑！”
姜文旗走到场边就蹲下卷烟，这种场面他不愿再瞪第二眼。五夷堡各生产队缺粮食的多是家里劳动力多的户。队里为防止社员种豆子偷吃豆种，把豆种用稀屎糊糊拌了，把田里的玉米棒子上也糊了屎，小麦、水稻种子全在尿缸里泡了。张新业还要到各家各户“查屎”，因为吃粮拉的屎和吃菜拉的屎是不一样的。姜文旗听场上越骂越凶，狠狠咳嗽了一声，场上的吵闹声戛然而止。他们都跑过来叫道：
“噢哟！姜书记来啦！”
姜文旗吸了一口烟，抬眼朝他们轻轻说道：“都回吧！”
社员们朝张新业又是吐痰，又是甩鼻涕地走了。
张新业说：“五哥，你不叫搜查，都偷开了咋办？”
姜文旗扔了烟头说：“你为啥把社员想得那么坏？”
姜文旗来到堡子里才知道，不少农民逃荒去了，有的农户外迁，堡子里一片萧条。迎接他的是一张张菜色的脸，有的中年人走路也拄着棍子扶着墙。做饭的时间到了，却不见家家户户有炊烟，只有一户家里冒烟，姜文旗走了过去。
这是他大女儿姜雪英的家。姜文旗每次来到五夷堡总想起她，老想去看看她。
姜文旗进了屋，姜雪英“啊哟”一声，叫了声爹，就急忙站起来。姜文旗掀起锅盖，里面半锅清水快熬干了她还在烧火。原来她只是叫烟囱冒冒烟，给别人装个样子，就说他家吃过饭了。拓良又不知多长时间没回家，三个孩子一男两女，她只把粮食给儿子新利吃，大女儿新宁常吃树叶、灰条、野菜，得了痢疾躺在炕上，二女儿新凤她也不管，任凭她到滩里刨猪草根、到湖边拔蒲根、捋蒲黄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