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帆又来小东方包队。他骑着一辆明溜溜的自行车,头上的草帽比一般的草帽大,比一般的草帽白,编草帽的麦秸也比一般草帽细。那条帽带是红色的,勒在脖子上很显眼。天生一副方脸盘,肉腮帮,两眼炯炯有神。他白衬衫的下襟都窝在裤腰里,蓝制服裤子下面,是白力士秋鞋。他一下乡就引起社员的注意,都说他一来就没好事,背地里叫他老小伙子。
死胖子见白帆突然来到家里,高兴得眼泪也出来了,又是让座又是拾馍馍、沏茶。倒毛子趴在桌上写作业,他不上学就不戴帽子,头拐子上的辫子拖了下来。白帆笑道:“我上回还问姜书记,小东方到底是哪个民族的人?说话发音都怪怪的,不少男娃娃头拐子、争食窝还留辫子。听县文化馆有个老头说,你们先人是党项族,咋现在都成汉人了?”倒毛子急忙把辫子窝到帽子里戴在头上。他拿了作业白叔长白叔短的,问他这个字咋写,那道算术题对不对。死胖子笑得眼缝缝也没有了。白帆摸着倒毛子的头说:“你好好学习,快点长大!将来入团,当团干部!”死胖子的眼泪立马出来了。
白帆没想到,他随便说出的这句话,死胖子后来却抓住不放,倒毛子也从此走上了另一条路。
白帆说他们工作组这回下来,主要是贯彻中央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落实农村人民公社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以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的政策,继续纠正共产风、浮夸风、高征购、瞎指挥的错误。他朝死胖子说:“希望你们啊,要多多支持!”他瞪着死胖子说:“胖子都瘦啦!上回见到你,头发还厚厚的,咋就脱稀啦?”
死胖子听到“上回”两个字,不知他问的“上回”是哪一回。她老说公社干部和大队干部官官相护,穿着连裆裤,告状总到县里告。解放初她到县“三反”办公室说姜万魁是贫农,为啥下庄子人还把他当破落地主看待,剿匪时立了功还入不上党?
说干部存在着“严重官僚主义”。初级社时她到县“肃反”办公室告状,说农业社的队长打了她,违法乱纪,是反革命分子。高级社时,她到县“反右”办告状,说小东方的干部和右派“狗扯连环”。人民公社时她到县整社办公室告状,说“一平二调”退赔的钱物都叫干部私分了。县上刚成立审干办公室,她就到审干办告状,说小东方的干部又想“蒙混过关”。上月她还到县整风办公室告状,说她家农副产品上交的多,为啥没得奖。
她每次告状都坐在县委书记的办公室里不走,躺在县信访办公室的桌子上不回。你不信,她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你信,派人下去调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你把她使回去了,她过几天又来了,哩哩啦啦一闹就是半个月。县委大院的干部都认识她,背地里叫她“告状专业户”。看大门的见她又揉着眼睛吸着鼻子来了,就叫道:
“快,小东方那个胖婆姨,又告状来啦!”
郭雨田要到城里开会,死胖子坐在他的办公室哭着不走。他朝小东方的包队干部白帆说:“你查一查,是不是她家交的农副产品最多,反而没得奖?”白帆道:“说啦!还不是就为一张自行车票嘛!他们小东方原来宣布,谁交的鸡多、蛋多,自行车票就奖给谁。后来没人交猪、羊了,就把几项合在一起奖,奖给姜书记的二堂哥了!我正要给你请示,要不,给她一张自行车票算啦!她每回来县里,不给个二寸宽的条子就不回!”
郭雨田说:“成成成!但你票不要交给她,交到大队叫他们发!惯下毛病了,一天你也来了他也来了。你到商业局去一趟,我还开会!”他到办公室朝死胖子说:
“你的事,我给白主任安顿好了,你找他!”死胖子买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叫倒毛子坐在后面,推着到处炫耀。姜文晏说:“瞧,告状也告出成绩来了!白鸽子满天飞呢!”
死胖子朝白帆说:“头发没了都是小事,能从‘低标准’爬过来,就不错啦!瞧,饿死了多少人!”她伸着一双手说:“上回病,医生说我缺乏营养。回来我还对他说,肚子都填不饱,还讲啥营养。你瞧,人家医生说,我十个指甲盖子白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你说嘛,一人一年二两香油,用筷头子蘸着吃都不够,每回炒菜都滴眼泪呢!”
姜万魁笑眯眯地忙着添茶、抓葵花子,白帆朝他说:“我看了你们的粮油种植统计表,胡麻的面积不少嘛,油的标准,咋还提不上去?”
死胖子扭扭嘴说:“他那个副队长,还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她朝下庄子指指,说:“人家,掌大权呢!”
队长姜文瑞一阵风似的进来,死胖子见他进来,立马脸上…………的。
姜文瑞进门听了两句就明白了,他说胡麻库房里有,那是储备的,上面不发话不敢动。姜万魁说:“白组长不是上面的,难道是下面的?他将下来,就问这个事!”
姜文瑞就派人把储备胡麻拉到大队油坊打油。白帆又说墙上写的标语都旧了,姜文瑞又派人买红漆。
拉来了一车香油,就香了两个庄子。人人都吸着鼻子说:“香油来啦,香油来啦!”都说白帆这回来包队,干了件好事。他们拎着瓶子排队打香油,每人二两。姜文晏大大咧咧来了,他自从大哥和两个弟弟死后,消沉了好几年,见谁都不说话。
近年来渐渐地淡了,脸上又笑嘻嘻的。他见墙上“人民公社万岁!”几个字又用红漆涂了,涂得红漆太多,一点一点朝下滴。社员们在标语下排的队越来越长,弯弯曲曲像条大蟒。他不禁叫道:“公社万岁,打油排队!”
人都朝他瞪一眼,又朝墙上的标语瞪一眼,望了望大长队,都嘻嘻哈哈地笑着,谁也没在意。
死胖子拎着个大油瓶子跑来,她“呼哧”一声就挤到姜文晏前面,说倒毛子刚才在这儿给她排着队。姜文晏在背后挤着她,“扑哧”一声笑道:“为了二两油,尻子对着……”
死胖子还没听他说完,就脸红脖子粗的,她伸手打姜文晏,咬牙骂道:“你这个二孬子!夜猫子……人,还有个时辰!你哪天,不把你们奶奶……死,才怪呢!”她这一打队形乱了,她又朝前挤,说前面的油清后面的油浑。他们打完油,都忙着回去做饭,谁还把这事记在心里?
白帆前脚来,公安人员就后脚跟来追查政治谣言。农村的谣言越来越多,开始说蒋介石要反攻大陆,后来又说苏修要在边界动武。县城街上的政治宣传标语有多条被人涂改,还出现了新贴的反标,县委责成公安局追查。县公安局说小东方是个“分子窝”,是此次追查的重点。他们打雷闪电的又来到小东方。
白帆叫来朱进,劈头盖脸训道:“小东方这么多流言蜚语,一定是阶级敌人作怪,你分管治保,咋搞的?”
朱进说:“谁放个屁,也朝分子头上赖!闲话没根,谁听见是分子造的谣?”
白帆说:“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嘛……”
朱进说:“我嘴皮子还没讲烂?分子老实了,说干部包庇了。一有个风吹草动,就说是阶级斗争。我都不知道这个治保工作,到底咋抓……”
白帆见朱进和他顶嘴,气得肉腮帮子鼓了几鼓,瞪着眼问:“你斗分子,还是护分子?”
朱守业听说朱进和白帆吵起来,急忙跑来训朱进:“上面查分子,你就带人家查嘛,又在这里顶啥牛?”朱进只得带着公安人员先从当地老分子查起。他们每到一个生产队,社员都说:“分子没啥出圈离格,都老老实实干营生,好着呢!好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