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完当地分子,公安人员又一个挨一个查插队分子。有个学植物的“老右”给生产队种菜,一个西红柿就一斤多重,远近村庄的人都来这里买菜。“低标准”这个大队饿死的人少,人都说多亏“老右”菜种得好。有个学畜牧的“老反”把村兽医站办成了有名的家畜医院,远近社队的饲养员都拉牲口来这里看病。这个大队的牲畜死亡率急速下降,幼畜成活率连年上升,三年内牲畜总数增加了三倍。这些牲畜在平田整地中发挥了巨大作用,人都说是“老反”的功劳。有个会计师“小贪”,姜文旗叫他下队查账,基层干部谁多占一分钱,他都能查出来。社员们都感叹说,还是“小贪”经常监督得好。有个林业技术员因家庭出身不好被开除公职,姜文旗叫他协助张化燃管林场,结果小东方防沙林场多少年都没病虫害。有个投机倒把分子,姜文旗把他安置在副业队当“外交官”,副业队天天有活干月月有钱赚,副业收入每年翻番。姜文旗叫那位“新资”办接生员学习班,叫她在大队办中药房给人看病,结果小东方新生儿成活率连年提高,她还治好了几百名妇女的子宫脱垂,治好了一百多名妇女的不孕症。炕上养娃娃,地下支棺材成为历史。姜文旗叫那位“极右”指导业余剧团排练,她协助陈芝敏排练的歌剧《江姐》在西北地区获奖。
县公安局的清查人员不明白这是啥原因,他们说:“这些坏家伙,咋到小东方就变啦!”他们查了几天,啥也没查出来,准备给姜文旗汇报了就收兵回营,谁知就在这天出了事。
朱葵花见公安人员来到家里,又找姜文旗谈啥机密事,就给他们倒了茶,放下门帘来到外间屋。
刘菜花远远地朝这里探头探脑。陶淑琴假装小便出了门,朝房后走去。刘菜花急忙转了个大弯子跑过去,就见陶淑琴提着裤腰说:“快,又斗分子呢!”刘菜花听后,小颠似的朝回跑,说:“知道了!知道了!”她叫姜岚吃饱点穿厚点,准备去了。
朱葵花刚坐下,屠氏就人没来声来了:“阿弥陀佛!我一忌斋烧香,就想起老姊妹来了。你说么,堡子里‘低标准’饿死的人多,说要追查我家新海的人命案。你们天天喊着办农业社,把农业社办糟了,反朝别人头上扣屎盆子。你听见没有?阿弥陀佛!保安寺里的三霄娘娘又显灵了,她变成一只长白毛的大老鼠,头上还有一只角,放羊的老汉要打它,它就说,打头要打角,明年的土地各归各!它还指着一沟蚕豆说,蚕豆开的一面花,明年土地回老家……”
朱葵花“嘘”了一声,急忙给她使眼色,压低声说:“你哟!人家正追查谣言,你反把谣言送上门了。”
人说墙有风,壁有耳。果然从里屋闪出两名公安人员,朝屠氏盘问道:“叫哪个放羊的老汉看见了?这个老汉叫啥名字?你说,农业社咋办糟了?”
屠氏这才知里间屋里窝着干部。她张口结舌的,半天才说是听别人说的。公安人员又追问她是听谁说的,她就说听这个人说的,那个人也这么说,光人头就点了一大堆。
白帆带着公安人员在堡子里调查了几天,社员都不知这些谣言是从哪里传来的。他们你推过来,他推过去,最后都推到屠氏头上。
白家坑老烈属白连升说:“谁一天忙的,哪像她!常三霄娘娘、四小姑姑的,阿弥陀佛不离嘴。两天到海子湖烧香,三天到庙岗子升表。什么堡子里遭了瘟,是因为有人把镇雷台拆了,镇不住了,戳是聊非的。谁说要分田单干?谁说农业社办糟了?还不都是她说的。儿子长了个灯影子(皮影)脑袋,老叫娘母子摇,娘母子常借别人的尻子放屁!”
张新海的老妈造谣传谣,白帆要召开社员大会,叫屠氏公开作检讨,而且这个会,就叫她的儿子张新海主持。谁知就在开会的前一天晚上,屠氏突然说这些谣言是从地主分子姜岩那里听到的。
风雨桥上,姜岚、姜岩、姜、姜岽等一伙地主富农分子又被揪了出来。姜岚像是半傻半哑半聋,双目无神,全身麻木,民兵叫他大木头。姜岩缩着脖子,像是怕脖子上又挂大牌子、板筋上又挨柳条子,恨不得把头缩到肚子里,民兵叫他二缩脖子。
姜脖子歪的茄把儿似的,两眼挤乎挤乎地朝右看,要朝左看非弯过身子来。民兵骂他只会向右看齐,不会向左看齐,叫他三歪脖子。姜岽一条腿弯着,民兵只叫他立正,不叫他稍息,他那条腿并不拢老挨棍子,像是从头到脚有一根筋抽着,脑袋一耷拉,下腿就摆动,民兵叫他四跷腿。
屠氏指着姜岩说:“那天,我到海子湖边,不是碰见你拾粪吗?”
姜岩不知她问的啥意思,就说:“是,我见到你……”
屠氏说:“阿弥陀佛!是就对!是你对我说你在山坡上碰见了个赶羊的老汉,他对你说……”
姜岩还没听完就大跳起来:“我几时和你说话啦?我几时说我碰见赶羊老汉?
你是啥人,我是啥人,我见了你,还敢说那些?”
屠氏说:“当时说时,都没在意嘛,说了就说了,做个检讨就完啦!你不认识那个老汉,把他的模样给公安人员说说,叫他们去查……”
姜岩死不承认。不过,他望着来了那么多公安人员和民兵,再不敢跳了,像晌午的瓜秧———蔫了。
屠氏唏里唏里哭道:“我咋能反对社会主义,走资本主义呢?我又不是地主、富农。叫在座的大家老爷父说说,在那万恶的旧社会,这小东方有几个母子长工?再的人不知道了,叫姜书记娘母两个说说。我们叫地主、富农把油都榨干了,把血都吸尽了!别都走路大抬头,我走路老满地。拾一年的布条子,才给新海对一双新鞋。拾一年的布片子,才给新业对一件新衣。不是他俩咋原来叫新鞋、新衣?我还常对新海、新业说,你俩现在入了党,当了干部,要好好为我们贫下中农掌握印把子。掉了头,也万万不能再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她见姜岩不跳了,她反而跳起来,像打硬气的皮球,指头指得雨点似的说:“你们这些贼地主、贼富农,做梦都想回到万恶的旧社会,一年四季老想复辟资本主义。干部犯了错误,就不能改正错误?一年四季不叫干部安稳……”
白帆相信了屠氏的话,认定这些政治谣言是地主分子姜岩传播的,上下庄子便连天昼夜斗分子。白帆说姜岩不承认,是没斗好,不老实。姜岩的腿也站肿了,脸也控青了,脖子都叫大牌子挂烂了,白帆还叫斗。
上下庄子斗分子经常是羊油浸到石板上,庙里的菩萨———不说话。一个个像霜杀了一般。白帆先念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有关文件、报纸,接着就先启发,启发完了还没人发言,白帆催得不行了,几个党员、干部就站起来,你冒一句他冒一句:“还不老老实实交代!”、“还想蒙混过关呢!”、“不交代不行呀!”就又没人说了。
纳鞋底的,搓麻绳的,逗娃娃的,吸烟的,拴鞭子的,给孩子削“老牛”的,闭目养神的,就这么陪着分子坐着熬着。人都叽咕说,这是麻雀跟上夜蝙(蝠)飞,瞎熬眼。
西边山坡上,姜文晏又一个人坐在坟地吹泥哇呜。那呜呜咽咽的声音在倾诉,在呼唤,飘荡着他不尽的思念,寄托着他无限的哀思。人们这才知道,今天是姜文海、姜文河、姜文清的死忌日子。姜文海大炼钢铁时在大风口打死的日子和姜文河、姜文清在朝鲜战场上牺牲的日子竟是同月同日。早上姜文晏就到山坡上哭,他“大哥!三弟!四弟!”哭得好不伤心,谁也拉不住,直哭到黄昏家里人来烧纸他还在哭。好容易把他劝住了,他到姜昕和吴氏的坟前烧纸又哭,“妈哟!爹哟!”哭得惊天动地的。他哭完了,一个人在坟地呆呆坐着,流着泪吹泥哇呜。
晚上,他带着眼泪疙瘩回到庄子里,见风雨桥上的斗争会还没散,气就不打一处来,走过去指着姜岩说:“你猪吃上花椒,闭了气了!人家追查来追查去追到你身上,不是你说的是瘪三说的?她到海子湖边烧香咋单碰到了你?你就是个坏事头,害得别人也跟着你熬烂眼眶子曲折腿棒子。你那个人啥事不做,啥话不说?‘土改’时开黑会、转移浮财是你,出点子抓儿子、抱孙子又是你,刚分开队就闹入社,惹得上面通报、处分的还是你!你们不把小东方折腾个松千瓦净能甘心。一句话不敢承认了,头砍掉碗大的疤!你你们的一伙子弟,干活没劲,提意见有劲。偷改工分的,争自行车票的,告状专业户出了一大堆……”
他还没说完,死胖子就接上了:“斗分子就斗分子,你少挖苦人!一张嘴你就机关枪架刺刀———连锋(讽)刺带打击的!”
姜文晏扑过来说:“斗分子你心疼啦?你叫他们罢斗嘛!你们庄子那个坏传世,还不叫别人脱胎换骨地改造?”他指着倒毛子说:“连裤裆都没缭严的屎疙瘩娃娃,在学校里都成了谁也不敢管的霸王。你好好地纵么,辈辈都有个纵子如匪的!”
分子都到歪脖子树下立规矩去了,两个人越骂越凶。白帆硬把死胖子拉到家里,死胖子坐到屋里吸着吸着地哭,她说:“你们追查谣言,他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公社、侮辱贫下中农的言论,你们为啥不追查?”
白帆吃了一惊,问道:“他又说啥了?”
死胖子就把排队打油时,姜文晏说的两句话全盘端出。
白帆“啊”了一声说:“你呀!气是气,罢胡说。不是我向着姜书记,那个姜老二可是有名的两代烈属,全县谁不知道?他咋能这么说!”
死胖子说:“不信你问,打油的人多,谁没听见?”
白帆觉得此话非同小可,听不见就算了,听见了不能坐视不管。他到下庄子问姜文晏,谁知姜文晏一口就承认了。他把姜文晏批评了一顿,这事也就算完了。谁料到死胖子又到县“肃反”办公室告状,她说姜文晏是个反革命分子,是个坏分子,经常在她身上动手动脚,还强奸了她。县里马上指定包队干部白帆查报,白帆只得上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