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葵花见上面又下来人查什么,庄子里的人见了她都躲躲闪闪的。她以为又查姜文旗的什么事,心里又悬了块石头。她又趴在墙头上望姜文旗,他又多长时间没回家了。
在张鸡换童年的记忆中,家里除了挨饿,就是提心吊胆。沉重的岁月压得奶奶弯了腰,白了头。她常深情地朝西山坡上凝望,说她听见了牧羊人的歌声;她常手搭凉棚朝南看,说她看见了徐家寨的烟火;她老顶着北风望,说她听见了吕祖庙的钟声;她常朝大队、公社瞧,说那里又在批斗姜文旗。观望的时间长了,她就说头疼,头疼了她就梳头。一头白发像弯子渠的流水拖到身后,她用一把老掉牙的木梳,不断地朝后梳呀,梳呀。她头顶上有个大肉疙瘩,张鸡换问是咋长出来的,她顿时脸涨得青紫,吓得张鸡换再不敢问了。
蒙蒙的天空夕阳西下,家家户户的炊烟袅袅升起。天黑了姜文旗才回来,他的脸色特别难看,他谁也不理,也不吃饭,蹲在那儿胸脯一起一伏。朱葵花猜他气屠氏来这里传谣的事,把碟子里的老咸菜抄了抄,又滴了几滴香油,说不是工作组白帆来,还吃不上呢。她用舌头把油瓶口舔了,放下油瓶又抄菜。说到屠氏,她叹道:“谁知道,她多长时间没来,咋又当个事的来了……”
姜文旗朝香油瞪了一眼,气更大了。
山丹、山妹一前一后来了。山丹两眼红红的还没开口,山妹进门就两眼泪汪汪地朝姜文旗说:“他五年,你是知道的,你二哥就是说话嘴关不住风,谁见他有那个坏毛病?胖婆姨为了害人,自己就不顾脸面、不知羞耻了……”
姜文旗瞪着两位嫂嫂说:“就这么个政治环境,咋能说是谁害谁?这个问题你们考虑过没有?人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常给你们说,对人心要诚,对自己要严,对别人要宽,仇人拿恩待,你们就是不听。汉子在外面胡说八道的,婆姨也不放贤,一天刀刀见血的!”
山丹抹泪道:“他五年,你也想想,你四个哥哥如今就剩下一个了。你不为他求情,不但他完了,家里还有一伙娃娃呢!”
姜文旗说:“我能为他求情吗?那么大的干部都今天受处分,明天戴帽子,何况一个小小老百姓?连无缘无故的人都搓捏,更何况他说了那两句话!”
山丹、山妹见姜文旗不为姜文晏求情,态度坚决,哭哭啼啼走了。
朱葵花这才知道姜文晏又出了事。
今夜风清月朗,天空那弯新月笑得那么甜。风雨桥的栏杆,桥下的流水,显得那么清晰明亮。姜文旗顺着哗啦啦的渠水一直朝西走,远处的山脉近处的田野在乳白色的柔光下是那么安详。山坡上是小东方的新坟地,原来老茔坟地那么多坟头在这里不见了,各家各占一片,随着山坡地形,杂乱无序,高低不同。有的立着碑,有的插着牌,有的无碑无牌,只是一个土疙瘩。星星点点的坟头在清晖下闪烁,在夜的怀抱中跳跃,在茫茫夜空里,交换着亲情的眼波。
姜文旗先来到姜坟前,这是一座空坟,他又来到姜昭、姜晖坟前,这是两座空坟,他走到姜万中、姜文河、姜文清坟前,还是空坟,空坟比其他坟疙瘩小,显得更萧条冷落。姜氏从红砖爷爷和姜波、姜涛起,就辈辈空坟不断啊!他们没有董存瑞牺牲的那样壮烈,也没有刘胡兰就义的那么悲壮,但他们是铮铮傲骨,是一团岩浆,是一页史书,是金色的理想,是鲜红的希望!他走到姜文海的坟前,泣不成声。他走到姜曜坟前,想起姜曜骂屠氏、张新海的话,拆镇雷台的事,终于忍不住滴下泪来。
朱葵花来到坟地,一股寒风扑来,远近发出………的声响。她见地上扔了那么多烟头,姜文旗像是对一个个土疙瘩倾诉,像是又和他们一起喜怒哀乐,又和他们一起摸爬滚打。他们一茬茬出生,挨肩肩长大,却早早去世,能不叫人寸断柔肠!
朱葵花把一件衣裳披到他身上,叹道:“回吧……”
姜文旗又朝姜昕、吴氏的坟磕了头,叫了声:“大爹!大妈!”哽咽道:“我没把四个哥哥带好,对不住你们……”这位倔强的汉子突然像一座倒了的铁塔似地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发出愤懑的叹息。
姜文旗记不清他一辈子为别人办了多少事。这些年来小东方的工作组多,犯错误在小东方隔离审查、劳动改造的人也多。特别是犯错误的人,姜文旗妥善安排他们吃住,不但不另眼看待,还对他们特殊照顾。他们在这里洒下了辛劳和汗水,奉献了青春和热血。姜文旗每年都给他们评审上报,七八年内甄别问题、取消处分、恢复工作的人占了三分之二以上。当他们一个个离开小东方走上新的工作岗位时,姜文旗组织干部社员欢送他们。他们回去后经常来小东方看望他们的老书记,看望和他们同甘苦共患难的乡亲。说这里是他们的人生转折点,是他们的第二故乡。姜文旗想到不能为自家兄弟求情,心里难受极了。
陈芝敏蹬着自行车急促地朝小东方走。西北风呜呜地叫着,枯草落叶满天飞扬,黄尘蒙蒙,混沌一片,简直分辨不出哪是天上,哪是地下。
昨天后晌,许耀东突然问她:“老姜的二哥又出了事,你知道不知道?”
陈芝敏说:“没有呀,出了事他咋不对我说?”
许耀东说:“你难道不知道他的脾气,一辈子都是个直杠子!”他便把姜文晏的事对她说了。
陈芝敏听后吃了一惊:“你听听,他尽给老姜惹事!你应该给郭书记说说嘛……”
许耀东说:“俺已经给郭书记说了。那个姜老二人都叫二孬子,不是坏人。从入社到现在,光奖状就捆了一大捆。他咋能反对人民公社,他咋能反毛主席,没有毛主席哪有他?早喂了狼!人说鸡不和狗斗,男不和女斗,他就和那个胖婆姨,一天真一半,假一半,刀刀见血,超越毒,谁见他强奸了她?她一天不是到县上闹,就是在队里闹,是城门洞里的麻雀,大炮惊出来的,啥事面没见过?谁信她的话,婆姨汉子都分家!”
陈芝敏静静听着。
许耀东叹道:“俺说了半天,人家光听不表态。俺就受了个哑巴气,出来了!”
陈芝敏听后“啊”了一声,她当天晚夕就去找郭雨田。
夜深了,郭雨田的办公室里还灯火通明。
郭雨田屋里的书很多,除了满满的一书架,桌头还堆着几大摞子。有几本书很厚,书脊上的字很显眼,有《毛泽东选集》《论无产阶级专政》《阶级斗争的长期性和复杂性》《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等等。陈芝敏进了门朝郭雨田看着,他两鬓已出现了白发,记得他刚来时还是个三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虽人长得不很漂亮,但有陕北吴旗青年汉子的特点。浓密的头发根根粗黑,黑黝黝的脸膛儿春夏秋冬一个色。
一双眼睛不大但很明亮机敏,厚厚的嘴唇说话声不大,后音重而有力。穿的旧军装胸前六个扣子只剩下两个,因腰带系着,显得英武精练。一双大头军鞋比脚大出一寸,走起路来反看着稳重老练。
郭雨田正在写字,钢笔没墨水了,拧开笔套吸墨水,才发现了陈芝敏。他惊讶道:“你三更半夜的,跑来有啥事?”
陈芝敏望着郭雨田,眼泪在眼圈里转,她无不伤感地说:“想起解放初我们一起来到这个县的情景,简直就像是在昨天,一眨眼我们都快老了。自从在小东方搞‘土改’后,我就把那里当成了我的第二故乡,梦里都常和姜文旗他们在一起……”
郭雨田听到这里,感慨万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是啊,没有小东方就没有我,我还没对你细说过呢……”
解放前夕,郭雨田奉命来小东方侦察,遇到国民党搜捕,是国民党军队的班长姜小牛执勤时放逃的。姜小牛为了救他,被国民党杀害。“镇反”时他到小东方查寻姜小牛的家属,才知道姜小牛的父亲在国民党三查小东方时上吊自缢。从那以后,他和许耀东每年到清明节,都来给姜小牛、姜小兔烧纸。他俩每次来,都先去姜文旗家里。人都说姜文旗结识了两位大官,往后定能升迁。后来他们才看出,姜文旗和郭雨田、许耀东君子之交淡如水。每到县上开会,别的干部总先拥到郭雨田屋里寒暄,争着汇报工作,姜文旗从不去,他说:“下面咋干,上面都知道,还汇报啥?”
散会后,有人拥到郭雨田屋里问这问那,姜文旗也不去,他说:“会上都布置好了吗,又问啥?”郭雨田不论在什么地方见到姜文旗,老问一句话:“你还有啥事?有了告我一声!”姜文旗总摇头说:“没有!”
郭雨田停下手中的笔,两眼望着陈芝敏问:“是不是姜文旗又有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