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旗他们,把郭雨田等一直送到车上,望着车不见了,还呆呆地望着。
大队工作队给县社教总团报的统计表,报了个三上三下。如果要按现有清理出的干部贪污多吃多占计算,不但全县所有干部都成了“四不清”干部,小东方也没有一个“四清”干部。他们把贪污多吃多占得杠子划高、再划高、再划高,“四不清”
干部的比例仍然很高。
杨信说:“我们一开始就混淆了嘛!贪污、多吃多占,毕竟有区别。本来中间还有个顿号,后来顿号都取掉了!”他们又重新核算填表上报。幸亏“四清”工作组中,有一大批铁算盘。有的两眼只瞪本子,不瞪算盘,打出来的数字一个不差。有的双手打算盘,打出来的数字,两个算盘上一模一样。姜文旗他们在《宁静县社教简报》的最后一期上,才知道小东方是全县“四不清”干部占的比例最少的一个大队。
原来的“四不清”干部和“四不清”家属,劳动时都和其他社员分开干,现在又和到一起了。这正是水稻薅草的大忙季节,田野里的稻苗刚在水面上耍风,杂草又一棵棵伸出头来。社员们腿棒子上抹了红漆防止起痒肤疙瘩,他们一排排躬腰站在田里,红的是腿,绿的是田,黑的是头,齐刷刷得很是好看。随着一阵轻风在水面上飘荡,悠扬欢快的歌声也唱了起来:
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好,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好,贫下中农挺起了腰,牛鬼蛇神全打倒……“老姜,上来!老姜,上来!”
一辆吉普车急促地开到了风雨桥。桥西原是小东方的老茔坟地,现在变成了一片绿田。姜文旗和社员们正在薅草,杨信下了车,就朝田里喊。田里薅稻子的人都扔了手中的草,立起腰看着。姜文旗不慌不忙,咕咚咕咚上了田埂。他把脚洗干净,把鞋壳里的土磕净套在脚上。他要放膝盖上卷起的裤腿,又见腿棒子上刚抹了红漆,怕沾裤子就没放,拍了拍身上沾的草叶、灰尘,就一步一步地朝吉普车跟前走。他眉头舒展、神态自若的样子,使人看着吃惊。
社员们都惊呆了。他们知道,好多干部就是这样被带走的,有的再也没有回来。姜文瑞和姜文祥等人,大惊失色跑到田埂上,他们朝杨信呆呆瞪着,又朝姜文旗家门口瞧。他们见吉普车拉了姜文旗没朝县城走,而是拐到朝大队部走的路上,才松了口气。
杨信在车上一句话没说,姜文旗也一声没吭。车到了大队院里,姜文旗吃了一惊,这里停了那么多小轿车。他下了车听到会议室里欢声笑语,急忙就进去。公社分团的团长乔华坐在中间,右边坐着工作队的周怡,左边坐着工作队的夏倩。这一排桌子边上,坐着县里来的几个领导。
杨信拉着姜文旗的胳膊,先走到乔华跟前说:“你只知道他是公社分团的团长,但你不知道,他是全国供销合作总社的副主任,是从中央来的!”
姜文旗“啊”了一声,眼泪都快出来了。乔华在临羌堡饲养场和饲养员睡在一个土炕上,炕沿上常有虱子朝出爬。地上还有两个臭气熏人的大咸菜缸,一出门就是牛屎驴粪。他身为中央部级领导,在那里一住就是一年没挪窝。
杨信指着夏倩笑嘻嘻地说:“你更不知道,夏大娘是西征红军的老干部,是从中央军委下来的!”
姜文旗呆呆地瞪着夏倩。她在五夷堡和一个五保户老太太睡在一个炕上,那是一间进门就低头的房子。夏倩每天早上坐在炕上穿衣服,手到袖子里伸胳膊,手背子就碰到房梁上。时间长了,她手上的五个骨节全碰烂了,所以老贴着胶布。
她找姜文旗谈过好几次张新海的事,姜文旗见她不在,从姜雪英家里拿了把斧子,把梁上的一块疤砍平,用布包住。后来她还是穿衣服碰手,不过她住的时间长就知道了,每天早上裤子坐在炕上穿,衣服站在地上穿。
杨信指着周怡说:“你们一天老叫她周大娘,她是洪湖赤卫队的老队员,几个娃娃全是在洪湖船上生的。她是自治区党委的老干部!”
姜文旗恍惚想起来,他睡在大队油坊,深夜猛听见她对夏倩说:“几个孩子,都生到外面,还说党员没带头。他们知道,女人生孩子怎么苦吗!”她常爱到海子湖边转悠,静静望着湖光霞影沉思。原来,碧波粼粼的湖水,使她想起洪湖的风浪;丛丛芦苇,使她想起洪湖的青纱帐;百鸟哀鸣,使她想起洪湖的枪炮声;那湖边停泊的小船,使她想起在洪湖里度过的艰辛岁月。记得去年秋季的一天,社员们劳动休息,有的跳鳖,有的翻手腕,有的下方、吹泥哇呜、撂乱弹,她却建议划船比赛。小伙子们都比不过她,她划船能使船急转弯、急调头,快如飞箭、稳如磐石。船还能蹿到芦墩上,隐藏起来。小伙子们急得汗流浃背,都不服气,说咋不如一个老太婆。
杨信指着县上来的几位领导中的一位介绍说:“他是县委书记史生杰同志,从西北局调来的!”史生杰五十岁左右,他两鬓苍白,抿着嘴笑眯眯地和姜文旗握手。
周怡说:“介绍了半天,你自己还没介绍!”她指着杨信说:“他是自治区党校的理论教员!不过身份、职位,都要长期保密。不能对任何人说,我们走了也不能说!”
姜文旗到现在才似乎明白了。运动刚开始,县社教总团就从干部名册中,查出了一位从“镇反”时就参加工作到如今,党内党外无任何处分的领导干部,还查出了一位群众经常告状经常受处分的领导干部。他们觉得很典型,就把主要领导、主要兵力放到了小东方。
县委书记史生杰是来宣布领导班子的,杨信任东方红公社党委书记,姜文旗任社长,朱守业任公社贫协主席,李光明任曙光公社党委副书记,朱进任红卫公社副社长。和姜文旗一起同甘苦共患难的人全都升调了。史生杰宣布完就要走,他还要带李光明、朱进到任职公社宣布,朱守业在县上开贫协会时已给他谈了。
送走县委书记,姜文旗还在院里呆站着。杨信伸手把他拉进来说:“来,老伙计!进来缓缓!”他给姜文旗拉了个凳子说:“你坐,你坐!”姜文旗不坐又要蹲,他一把拉起来说:“我今天偏要你坐,看你坐不坐!”
姜文旗苦笑一声,只得坐了。坐了没半分钟,一条腿又弯起来蹲。过了一会,两条腿都曲起来蹲在凳子上。
周怡问:“你为啥有凳子不坐,老蹲呢?”
姜文旗说:“平时转队,碰到干部汇报工作,就蹲下来听。时间长,就养成习惯。
坐在板凳上,老觉得高人一等的样子。”
夏倩问:“你在这里工作这么长时间,经历这么多运动,心里到底还有啥想法?”
姜文旗说:“有人说运动太多,伤害了干部。但从50年代初县委就成立了审干办公室,党还是有错必纠,平了反嘛。当然伤害的因素不可否认,但有的干部为啥坏毛病老不改?贪污分子的帽子,这个运动给摘了,那个运动又戴上了。真是老百姓常说的,干部属核桃转的,要经常敲打!所以,我们党的干部必须经常处在人民群众的监督之中。还是毛主席那句话说得好,我们有了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武器,我们就能保持优良作风,取掉不良作风……”
乔华问:“你从‘镇反’、‘土改’、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走了过来,你觉得农村体制上,到底还存在哪些问题?”
姜文旗说:“‘镇反’、‘土改’后农村形势很好,特别是翻身农民分到土地以后,那个干劲、那个局面再没出现过。问题出在入社以后,先是以农业社为核算单位,后是以大队为核算单位,再加上‘平调’,问题越来越多。从去年到今年农村形势好转,主要是贯彻了中央农村人民公社六十条,规定以生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全面实行评工记分制度。东方红农业社为啥一直走在全县前面?我们很早就实行了评工记分制度。这次你们下来全面整顿了农村财务,建立、健全了农村财务制度,功不可没啊!你看从高级社到人民公社,农村财务经常出事……”
乔华又问:“你对目前的农村体制,还有啥建议?”
姜文旗说:“要我说,把生产队分得再小一点,各生产队可以互相竞争……”
“哎!哎!哎!”杨信听到这里,突然插话了:“乔团长,再罢考我的老伙计了!
你考得我都没处坐了!”他不愧是党校理论教员,他听姜文旗说“生产队越小越好”
就觉得话不对,急忙过来打岔。
周怡叹道:“叫他说嘛!我们一走,可能再也听不到了。我真有点舍不得离开这里……”
朱葵花、陶淑琴、张鸡换站在门口朝远处张望。姜文旗随着杨信朝公社走了,他还推着那辆车子,车子后面还挂着那个粪背。朱葵花朝西南看,镇雷台早不见了,她朝正西看,保安寺也早不见了,她朝老莹坟地看,那里已是绿浪翻滚。唯有海子湖,还像块明镜似的,映照着这里的一切。她想起了屠氏临死前对她说的话,她又想起了逃跑至今无踪迹的张新海。
远近的村庄燃起了一堆堆火。工作组用车拉了资料,到无人、无柴的地方烧。
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缕缕白烟升腾到空中,真成了“村村点火处处冒烟”了。朱葵花猜到,工作组撤离的日子临近了。她原来打算,等“四清”结束后,凭着她的老脸,周怡会同意姜文旗回家的。现在不知为啥,这种想法渐渐放弃了,不禁叹道:“叫他干啵!我的儿子是人,人家的儿子不是人?你瞧他们工作组,不吃老百姓一块豆腐、一个鸡蛋、一丝羊肉,睡的那个地方还不如猪窝。白天和社员一起干营生,手上都磨出老茧。晚夕还和社员一起学习、开会,说是和贫下中农实行‘五同’。这么多年,谁见过这么‘五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