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展红旗,标语如画,人山人海的平田会战,是这片古老大地上从未有过的现象。这是大地的一场革命,小农经济的遗迹从此在这里消失。南来北往的人只看到这里厚实笔直的马路,排灌配套的沟渠,平如纸铺的机耕条田,坐北面南的居民新村,看不到当年工地上开过几次追悼会,接生过多少婴儿,举行过多少集体婚礼,更看不见吃过几顿忆苦饭,开过几场斗私批修会,解决了多少无法解决的拆迁纠纷,流过多少血泪啊。
会战是先从东方红公社最南边的大队开始的。公社机关搬到了工地,变成了总指挥部。能上工地的人力、畜力、车辆都上来了,开沟、挖渠、铺路、垫低洼田、填大湖坑,但见黄土翻腾,人身蠕动。规划组扛着仪器,拉着皮尺,背着木桩,提着线绳,跑跑颠颠,测绘定桩;验工组后面跟着几个干部,吵吵嚷嚷,分工验工,催促当天任务完成;后勤组的手扶拖拉机摇摇晃晃,拉着米、面、蔬菜、茶水,和人畜争道;宣传组轰雷闪电般的将大大小小的语录牌、标语牌和各色彩旗插满了工地。工地上悬起的大横幅很醒目,有“农业学大寨”、“愚公移山改造中国”、“苦不苦,想想红军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等等。总指挥部的喇叭不停,《大寨人站在虎头山,放眼全世界》《七沟八梁一面坡,建成人造小平原》《战地快报》《战地好人好事》等等,这篇广播完了那篇又接上。那振奋人心的事迹,那鼓舞士气的话语,那高昂奋进的旋律,那万头攒动肩背人挑车拉的场面,还有那满头银发飘拂的老太太手中颤抖的茶水,来参观的人都激动的流泪。担任工地总指挥部总指挥的公社书记杨信张着干裂的嘴,用沙哑的声音朝姜文旗说:“老伙计!你这个点子出的好。
还是以公社为单位组织平田整地好。我们这个头一开,全县全区都来学!只是把人忙死了,我几天都没洗脸了。”
这片高田要挖掉一米多深,黄土要用车拉到一里路远的盐碱滩去铺垫。路面压得软晃晃的,有的地方稀泥也冒出来。干完分工的社员都横七竖八躺在田埂上休息,牲口站在车前嘴里呼着白气。
一辆小车还在泥路上拉着,车轱辘陷到泥里,越拉陷得越深,眼看着泥水涌上了车轴。姜文旗两手扳着车辐条,好容易才把这辆车推出泥坑。拉车的人一扭头,姜文旗才知是张新业。
他在“四请”运动中被开除了党籍,划为内部专政对象“六种人”,阶级成分也由贫农改为地主。张新海逃走后,贺小翠为了不当逃亡地主分子的家属,和他离了婚。她领着孩子在娘家度过了眉高眼低的艰辛岁月,后来她改嫁给当地一个姓刘的光棍,孩子也改姓了刘。
张新业见是姜文旗,坐到地上哭泣到:“五哥,你说我哥这个人,跑到哪里去了。
至今连个信也不来,死活不知。他真是个傻显溢,人家工作队刚一进村,正巧碰到生产队的垡垃田叫冬水淹了,工作队就和社员一起排队朝上转垡垃。可巧夏大娘挨他站着,他伸过去一个大垡垃夏大娘没接住掉到水里,溅了人家一身泥水。他还开玩笑挖苦人家,是城里的娇小姐。你说,这不是没头的苍蝇———乱碰吗!他知道人家是从中央军委来的高干,还敢那么做!”
姜文旗望着他凄苦的脸,眼前浮现出解放前他拉着屠氏的衣襟,来庄子里找他母亲的情景。他唱的《母子长工》、《长工苦》又像在朔风中呜咽,那稚嫩凄婉的童声,回想起来使他心酸。他不禁叹道:“过去的事,你就再罢提啦,好好劳动吧!”张新业急忙应了个“是!”拉着车一拐一弯地走了。
大队新领导班子带领社员干得热火朝天。原大队副业队长哈文当选为支部书记,姜雪芬当选为支部副书记兼大队妇联主任,原大队会计贺珍当选为大队长,纳长青当选为副大队长,黄勇当选为大队贫协主席,南克勤当选为大队民兵营长,苏小四当选为支部委员。
姜文旗望着他们,无不感慨万千。他当年在姜岚家当长工头儿,他们都是长工。那时他们是为了养家糊口,而今天他们都成了党的基层干部,成了小东方的骨干。
贺珍在工地上给青年突击队开会,他见姜文旗走来,就说:“姜社长,你们限的时间太紧,这里的工还没干完,那里的工又分上了!”
姜文旗说:“进度慢,你要找原因!车拉总比人背肩挑快,你们一辆车只一两个人拉,旱到泥里就误工。要放下几个背,把人加到车上。不要把那些老地主、老富农派到工地上充数,他们虽干活不敢偷懒,毕竟岁数大了。”
贺珍说:“队里的人都来了,把他们放到家里,咋‘三红夹一黑’改造呢?”
姜文旗说:“‘三红夹一黑’是形式,不是目的。你叫年岁大的上土、扒土、当田间管理、搞积肥什么的,他们不敢不尽力。你开个队长会叫他们调整,他们会安排好的。”贺珍把家里和工地上的劳力重新调整搭配了,果然工地任务再没落后。
“姜社长!姜社长!”纳长青跑来说:“张进勇家里的房子挖沟时拆了,现在一家老小围到工地上胡搅蛮缠,还说把铺盖家具都搬到工地上住,闹得人都干不成了。”
姜文旗说:“虽说农业学大寨,先治坡后治窝,也要叫人家有个住处嘛!昨天那么大雨,人家老小炕上支盆子、头顶雨衣站在场窝棚里。你派十来个人,叫他再找几个亲戚,五天内把房子盖起来!”纳长青应着跑了。
“姜社长!姜社长!”黄勇迎面跑来说:“王进义的房子挡在路上不叫拆,他七十岁的老妈睡在路上谁去骂谁。我今天要带上民兵强行拆……”
姜文旗说:“罢动手!罢动手!她家这是第二次挪房子!人家说张书记挖沟李书记填,害得社员不得闲。骂干部是瞎指挥,劳民伤财,不是没道理。他们队长被人家骂得,钻处都没有。你可要记住,这回全公社统一规划,往后领导班子怎么变,规划不能变。王进义的老妈当年是第一个拉牲口领着儿子入社的老雇农,一贯很明理。你把她的亲戚都找上,她的小儿子在县水电局当干部,叫局里给准几天假回来,一起去劝说。这是六块钱,我在她家吃饭给的钱,她又送到公社伙食管理员那里。你买点糕点、红糖送去,耐心的再说说。罢说是我的钱,快走!快走!”
南克勤又满头大汗地跑来发火:“姜社长!你们施工组分的工就不合理嘛,不论是土好挖,还是土不好挖,都一样长短……”
姜文旗训道:“看着地皮都一样,谁知下面是黄胶泥呢、沙子呢,还是石头、碱疙瘩呢?你有这么远找我告状的工夫,不如两家各出几个人几辆车,把那个‘台湾岛’早早解放了!”
宁朔堡和临羌堡工地挨着,挨着的地方是宁朔堡几位插队知识青年干。他们刚从城里下来,没干过这么重的活。渐渐的,他们站的地方就成了“台湾岛”。人说两边一筛,中间剩下个老呆,累工长累工长,两头的人给他们留下个大磨坡子。南克勤赖工,说这是苏小四他们耍滑头累下的工,工地分工人员又来重新拉,证明是南克勤他们的工,南克勤又说他们分的工难挖。姜文旗把小东方的书记哈文叫来训了一顿,哈文派了人和车来这里突击。
姜文旗把几个知青使到沟上休息,甩掉身上的衣裳,拿起锹就跳到沟里干起来。他撂土的姿势知青都惊讶,黄泥不沾他的锹头,一块一块朝沟上飞,看着也不吃力,干得十分轻巧。知青叫他教他们撂土,他就手把手教起来。他又教知青赶车,说:“你吆喝抗着、抗着!牛就朝外走。你吆喝拦着、拦着!牛就朝里走。”知青照他学,果然牲口很听话。
姜文旗说南克勤:“往后,不要把知青使到大沟里撂土、背大背,他们锻炼也有个过程嘛!叫他们在沟上摊土也行。分工两个知青分一个工,不能和社员比。
瞧他们回去,一个个连饭碗也端不动了!”南克勤急忙应到:“是!”
知青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姜社长体谅他们。
“台湾岛”闪眼“解放”了,社员们又到新分的工地。
姜文旗从沟底爬上来,他还没来得及吸一口烟,就听到不远的土坑里有娃娃的啼哭声。他扔了烟头跑过去,刚一探头,坑里的女孩就惊叫起来,“外爷爷!外爷爷!”原来是姜雪英的两个孩子,她的大丫头新宁上小学,二丫头新凤领着弟弟新利也上了工地。新利睡在土坑里醒了哭叫,新凤抱着正在哄他。潮湿的坑底铺着一片塑料,为防止爬虫爬到坑里,坑的边沿都用白石灰撒了。新凤朝远处的工地指着说:“外爷爷,我妈又到青年突击队里去了……”姜文旗说:“给你妈说,蚂蚁再钻到娃娃的耳朵里,不能用水灌。耳朵里抹点香油,蚂蚁就会自己爬出来……”
工地的大喇叭,又公布生产队长以上干部家属上工地情况简报。昨天,姜文旗就听见喇叭上说,宁朔堡强家洼的队长强兵的妻子姜雪花没上工地,今天又听见喇叭上这么喊,就叫来公社文书梁喜说:“你给杨书记说,我去小东方检查秋粮打碾入库情况!”
姜文旗来到宁朔堡先找强兵,他要问一问,其他干部家属都上了工地,姜雪花为啥不见面。他去了才见强兵家门锁着,就朝场上找去。
姜文旗不知,姜雪花又跑到娘家告状,正朝朱葵花哭诉。她脑门子上盖着一绺乱发,眼窝里鼓着个青疙瘩,捋起袖子、掀开衣襟,叫奶奶看她身上的伤。她鼻涕甩了一地,眼泪淌湿了衣襟,嘴就叨叨个不停:“奶奶,他们强家是大地主,叫他爹抽大烟吃喝嫖赌,把家卖着吃穷了。所以,‘土改’时才定了个贫农,实际上是破烂地主!
我爹各里四处当干部,强家的根底他不清楚?咋当初,就同意我嫁给这个王八蛋?
也怨二姐姐……”她两口子打了一辈子架,骂了一辈子仗,也离了一辈子婚,姜文旗为她伤透了心。
死胖子和沈寡妇是亲妯娌,当然也是姜雪花的亲婶娘,她老爱到沈寡妇家,目的是她有什么需要放的风儿什么的,可以通过姜雪花的嘴传到下庄子;下庄子有什么事,她也可以通过姜雪花打听到。
姜雪花刚懂事时,死胖子就经常指着下庄子对她说:“随便(扁),你知道你为啥叫随便(扁)吗?你是被他家随便撂到茅坑里的,是你妈走茅房看见了心疼你,才把你抱回来喂大的!”还说姜文旗扔了一个“血泡泡婴儿”叫沈寡妇拾了去,他还想卖钱呢,钱没拿上,就硬把姜岩家划为地主,还抄去了姜岩为姜雪花“嘴里攒肚里挪”
的一点钱财———“这都是你小时候亲眼见的事嘛!”姜雪花从那天起一进茅房就呕吐,还养成了一个吐唾沫的习惯,走着也吐,站着也吐,人来也吐,人走也吐。朱葵花说:“娃娃哟,你咋老吐?把嘴里的味都吐干了!俗话说,唾沫宁咽不吐!”姜雪花撅着嘴,……着眼说:“你们就是不要我了,也不能朝茅坑里扔!”朱葵花说:“这是谁嚼的蛆?茅坑里也能撂娃娃吗?”陶淑琴说:“这事怨我嘛!当时家里多了你两个表姐,我断了奶,你又不吃面糊糊,我把你放到神台上是真的,谁把你扔到茅坑里啦?”
姜雪花咕哝道:“反正是随便扔了!”她从此不进庙,说一见庙就气。
姜雪花十七岁那年,兴冲冲跑来对陶淑琴说:“妈,死胖子婶婶说,大队供销社站柜台的那个小伙子叫张勇,说要给我说呢。我的寡妈说,也行也行!”她说完,又吐了两口唾沫。
陶淑琴叹道:“人家寡妇失业的,从你一鞋长,像个黄皮子茭瓜似的,抱了去喂了这么大。你的婚姻大事,应叫他们做主,咋又到这里来问?”
朱葵花只叹息不说话,谁知姜雪芬来给孩子喂奶,她在里间屋里把孩子奶足睡着了,就撩开门帘出来,白了姜雪花一眼说:“要说,张勇个子也不矮。瞪人,咋老朝上翻白眼仁子!”
朱葵花的心马上咯噔了一下。当年红花订婚时,张氏就冒出一句话:“这娃娃瞪人,咋老翻白眼!”后来张氏见了乔永祯又说:“个子不低,咋翻着白眼瞪人?”她还在庄子里散风说:“他们家,有翻白眼仁子女婿的门风呢!”红花、香香的遭遇,几乎要了她的命,想不到姜雪花又遇了个翻白眼仁子的人。她沉下脸说:“罢慌,罢慌,先再打听打听!”
姜雪花就跑回上庄子,朝死胖子说:“婶婶,我二姐说,张勇翻白眼仁子。说不定是个翻眼猴、睁眼豹子,往后翻起眼睛打我、骂我咋办?”
死胖子说:“养人的人,重要嘛!抓人的人,还不是臊狐的卵子———皮外货!”
沈寡妇说:“话也不能这么说!都在一个庄子里住着,人家养了她一场,也不能不听听人家的意见!”
姜雪芬夜里在大队值班,发现张勇把死胖子从供销社后门送出来,把一袋化肥绑在自行车上,她手里还拿着布头、布皮子等等。她回去朝朱葵花说:“当婶婶的,到底是给侄女找对象,还是自己拉关系占便宜!”
朱葵花给她使眼色,她还是把话说完了。姜雪花在里屋听见了,回去对死胖子说:“婶婶,我二姐说,你和张勇有关系呢!”
死胖子顿时涨红了脸,骂道:“你滚!往后你的事,少在这里说。叫他们看给谁了,给去!”她的婚事没成,反惹得死胖子对姜雪芬的意见越来越大。
陶淑琴说:“随扁再来,你们谁也罢说啥。她两头传闲话,越传事越多!”
朱葵花叹道:“咋娃娃给了出去,就和家里的人不一样了?真是吃谁的饭,水准转!难怪她爹当年叫我再朝回要!娃娃哟,累死、穷死,也不要送人!”
姜雪花后来和强兵结了婚,还是惹得姜文旗和这个家为她一辈子担惊、受气。
上庄子姜新田小名叫小圆,他和强兵同时评了个劳动模范。小圆瘦,是个白瓜子脸;强兵胖,是个黑方脸盘,小名叫小方。发奖时台下的人都说,一黑一白,一方一圆,这两个小伙子选神了。
那年植树造林,青年们都住在山上。晚夕撂乱弹时,就你给他介绍对象,他给你介绍对象。强兵给小圆介绍了本队一位长得黑黝黝的胖姑娘常兰,说:“常兰、小圆!你们俩配上真合适!”小圆给强兵介绍了长得干瘦白净的姜雪花,说:“小方、随扁!你们俩配神了!”
姜雪花又问死胖子,死胖子骂她:“滚!”沈寡妇知道强兵是宁朔堡强家洼强根的三弟,人都叫他黑三郎,只叹息,不表态。姜雪花问姜雪芬,姜雪芬也骂她:“滚!”
陶淑琴只搓子,不吭声。
朱葵花看不过,说:“现时,都婚姻自主啦!你看着办吧!”
谁知姜雪花就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