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花和常兰是同一天过的门,成挂成挂的鞭炮,从宁朔堡响到上庄子,又从上庄子炸到宁朔堡。连街上三岁的娃娃都在唱:“常兰、小圆,小方、随扁;一胖一瘦,一方一圆;一白一黑,谁也罢怨;一长一短,谁也罢嫌。”
姜雪花对自己找的对象心满意足,对美好生活无限向往,她在婚礼宴会上还大大方方地唱了一段《李翠莲还魂》:
我曾与三郎会花前,结良缘为的是同枕共眠,双双入洞房红飞绿翻……两人刚结婚那阵子,真是如胶似漆,人都叫蜜罐罐。她觉得他是那样的热烈,那样的新鲜,那样的惊心动魄!她的身体像轻快温柔的风,他的身体像狂暴及时的雨,他俩身体的接触,使她销魂,使她神魂飘荡!他那男性急促地呼吸,那揉捏她胸脯的烫手,都使她在一阵阵触电般传遍全身的颤抖中,腾云驾雾,昏沉飘然。她觉得原来“抓得不疼,养得不热”,在两家“受白眼”的那种单调、无奈的生活,如今变得如此丰富多彩!她爱闻他的汗味儿,爱抚摸他肌肉隆起的胸脯,而他呢,天一黑,就像头公牛似地消她的魂!她结婚后,脸上黄巴巴的气色已经褪去,露出红润而透着柔和的光泽,眉毛长得浓密起来,枯涩的眼睛也变得黑白分明,水汪汪的了,透着一种新鲜神秘的喜悦,连田埂上的狗尾巴草都觉得美了。她有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对他说。她不但说抓养她的寡妈是个地主,要划清阶级路线,还说:“我奶奶是有名的老歪人,我妈心狠,把我当石头扔到茅坑里,我爹见了我老吊着个脸子,我大姐是个大木头,我二姐是个炮渣子,我弟弟是个假丫头,你再罢去他们家!”除了她不知道的,凡是知道的事都对他说,她不但给他洗头、洗脚,连下身也用热毛巾给他擦。把他当成了自己唯一的亲人,把再的人全撂到脑梢子后头。
人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人家长的配了圆的幸福美满,她扁的配了方的老是不圆满,才多长时间就蜜罐罐里放上了屁,两口子先骂后打步步升级。
结婚后,姜雪花才知道强兵家老来喝酒的,掀花花子的,耍扑克的。一喝酒不放展两个人不收场,输了两毛钱,就骂得恶狠狠的,“酒官司”一打就是半夜。蹲箱上摆的那对花瓶,是她结婚时陶淑琴送给她的,有个酒鬼赖酒,打碎了一只,姜雪花从此不准家里支场子。谁知强兵在家里还有点拘辖,到外面就不像人了。姜雪花一收工就朝家里跑,强兵呢,谁请就吃谁叫就去。姜雪花准备好饭菜老等他,好容易才把他等回来,一进门就酒气熏人,有时他四肢都倒了,像个死猪;有时他浑身来劲,反披二毛大衣,跳《北京有个金太阳》;有时全身脱个精光,满地甩甩搭搭的扭过来扭过去,羞的姜雪花急忙关门关窗,骂道:“你呀,真是个显溢!”
时间长了,姜雪花发觉强兵对她的那股热乎劲儿渐渐地淡了,她发现强兵瞪别的女人的眼神比瞪她更亲昵,对别的女人说话比对她更甜蜜。她查问强兵的第几个纽扣是谁给他钉的,右肩上那块补丁是谁给他缭的,开始打探他昨天在谁家喝了酒,今天又躲在哪儿侃牛腿。她越是这样,强兵就对她越反感。她骂强兵一见酒就走不动路了,强兵说:“酒是个好东西!”她骂强兵一见女人就迈不开步了,强兵说:
“你当初不是被撂到茅坑里,而是被撂到了醋缸里!”
有天中午,姜雪花发现强兵没歇晌溜了出去,她跟踪到场上,见强兵在麦垛后头搂着黄大脚的小女儿小青亲嘴,她捞起镰刀砍了上去,骂道:“贼驴!你嫖风也嫖个好人,咋就勾搭了个烂婊子?怪不得你一年四季老给她派轻活……”她砍强兵没砍上,一刀砍到小青的手腕上,黄大脚便拉着女儿找姜文旗告状。
黄大脚拉着辆破车,脖子一梗一梗的,那双大脚迈一步骂两声。小青躺在车上像个死人,胳膊用白布缠了,浑身上下都包扎了,她本来就是个黑乌鸟的嘴,这会子不但嘴青,眼窝、鼻子也紫了。车后还跟着个精尻子流鼻涕的男孩,哭哭啼啼的。
黄大脚一路骂到公社大门口,她明明看见姜文旗办公室墙根下立着粪背,但她不去,像念大经似的在公社大门口先“吵坛”。张大脚闻风赶来助力,死胖子也来明托劝,暗支持。车把公社大门横挡了,人把公社大门口围了,黄大脚痛骂乏了,又把车拉到公社书记和几位副社长门前细说“事情真相”。治保主任、调解主任谁劝都不听,口口声声要找“包公断案”。她嚼骂足了,才把车拉到姜文旗办公室门前,把小青抱起来,“咣叽”一声撂到姜文旗的铺盖卷上,朝姜文旗喊道:“姜社长!你的女儿好没无故的把我女儿砍伤了,你给钱病!人都说你教育人教育的好,把赌博轱辘子教育成了生产积极分子,把懒汉教育成了劳动模范,把二流子教育成了五好社员,你咋就没把自己的女儿教育好?她不但是个泼妇、母夜叉、缸醋,还是个搅家精!不但搅的自己家不安,还搅的全队不团结!你们男人那个东西到底是在裤裆里,还是在膝盖上?咋一和女人说话,就不是日上喽,捣上喽,就是戳上喽!你叫她用刀把他家汉子的那个东西割下来别到自己的裤带上!你给我女儿恢复名誉……”姜文旗把刚领到的工资全给了她,气得两天没吃饭。姜雪花和强兵的矛盾打这以后便公开了,她的“暗访”也变成了“明察”,双方谁也不顾忌,打骂的次数越来越多。她挨打后,先跑到下庄子哭,再跑到上庄子嚷。
只见姜雪花摸着身上的伤痕,朝朱葵花哭泣道:“奶奶,再的人不知道,你难道也不知道?你的老娘家就在宁朔堡嘛!清朝时,有个男人因奸情犯了人命逃到宁朔堡,那就是他先人!好的不流传,坏的辈辈传!他爹发了财,就半路不要他妈,他妈当了多少年讨吃。奶奶,你没见,他一见大姑娘、小媳妇,眼睛就花了,连路也走不动弹。你听说过,哪个生产队晚夕派女人看场?还说男人都上工地了没人,还不是图他夜里干那个事方便。我抓住几次了,他和小青睡在一个草垛上。奶奶你说,咋钢绳铁绳能割断,这肉绳绳子就咋也割不断……”
朱葵花听了头都大了,叫道:“天哪!你咋就和你李家姑妈一个样?李光明升到曙光公社叫春花也搬了去,她说他这些年在这里叫你老子整怕了,不敢胡行。等他到曙光公社没人管,行出事来她再领大利去,你听听!你朱家姑妈就不像她,朱进升到红卫公社,秋花就和大吉也跟了去,多么好!省事的都走了,留下一堆不省事的,放在眼皮子底下气人!”
姜雪芬住在陶家滩,离强兵的家不远。姜雪花每次和强兵打架骂仗,就爬在墙头上喊:“二姐姐!快来救命呀!人公子又朝死里打我呢!”
姜雪芬无论是在烧火做饭,还是在切菜洗锅,听到姜雪花的呼救声就气得双手发抖。不去呢,万一打重了咋办?去呢,她骂强兵,自己也跟着受气。姜雪花每次见二姐去了,就腰硬了起来,把强家八辈子先人都骂遍了。她每次挨了打,先找奶奶和两个母亲告状,告的时间长了,人都懒得理她。她就把张鸡换哄到碾坊,趴在碾台上给她写《离婚申请》。张鸡换不会写,她就说:“我说,你写!”每次都是原样:
“兹有姜社长的三女儿姜雪花申请离婚,强兵是个人公子,经常和队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嬉皮笑脸的,是个作风很坏的干部,这是他家的坏传世,请上面来人好好整整他的坏毛病……”
她见张鸡换写完了,又叫他从屋里偷出红墨水按了手印,就像宝贝似的揣在胸口,见到上面来的工作组或团委、妇联的干部,就递了上去。
强兵如果坐在屋里生气纳闷,她就猜到上面有人批评他了,就跑到下庄子说:
“那个人公子,又叫上面刮啦,才腼腆了几天!”过了几天,她又带着红伤绿迹来了,又叫张鸡换给她写离婚申请。张鸡换写的时间长了,就用复写纸写,每次只更换下面的日期。后来强兵知道了此事,不但对姜雪芬有意见,骂她“二戳戳子”,对张鸡换的意见也大了,骂他“茭瓜头”。
姜雪花正对奶奶哭诉,听张鸡换进来说爹回来了,就急忙吐了两口唾沫,揉着眼睛跑了。
姜文旗见强兵家门锁着,就来到场上。场上赶磙子压豆子的十几个汉子又唱起了《打场歌》,那啊哟哎呀的长声,深沉而又苦闷。扬稻子的、捆柴的、堆垛的,见姜文旗来了,都叫道:“姜社长来啦!”
强兵最怕见到姜文旗。他平时也不去他家。偶尔去了,姜文旗呢,你不问他不说话,两只眼睛巴得大大的看报纸、划文件。你要问他什么事,他总反问你,把你问的不知所措;朱葵花呢,她虽东一句西一句拉家常,说的都是人老三辈子的事,可强兵听着,像是一字一句都在说他;陶淑琴呢,她总听别人说,从不插嘴,老“啊!噢!
你听听!”两手不闲,脚不沾地;张鸡换呢,趴在那儿写作业,头都不抬,偶尔还摇头晃脑地念:“冬老太太生气了,她来到河边,河水就变成了冰,她来到林子里,树林就光秃秃的……”强兵看看炕上,瞧瞧地下,瞪瞪墙壁,那种气氛,那种环境,哪儿都和他格格不入。这家不但从不支酒场,更没一颗麻将、一粒骰子,连一副扑克也没有。
他憋得头上淌汗,搓手捻脚的浑身不自在,只坐一会儿,就告辞出来。
强兵听见岳父来了,急忙朝几个社员摆摆手就溜。他像幽灵似的转过稻垛朝北走,刚探了两步,就见姜文旗蹲在稻垛下朝他瞪呢。
强兵和姜雪花订婚、结婚、过门时,姜文旗在地委文化干校学习,他学习了四个月回来后,才知姜雪花已嫁到强兵家里。他进门后有口难言睡了几天。朱葵花知道他一去城里回来后就几天不说话,因为他每次去城里,都要到小南门三道巷看看当年香香住过的地方,看看香香的坟墓。但这回不光是这个原因,他不同意三丫头的婚事嘛!朱葵花坐在儿子身边,无奈地说:“唉,大丫头看人不看家,二丫头看家不看人,三丫头既不看人又不看家!”姜文旗说:“妈,你说错了,不能把人和家分开看,一个人永远摆脱不了家庭的影响。”朱葵花说:“所以嘛,旧社会找对象,讲究门当户对……”姜文旗说:“门当户对,不是看有钱没钱,有权没权,要看家庭传世好不好!”陶淑琴说:“女人,哪个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姜文旗说:“社会在变,人也在变,都新社会了,谁愿随谁?这就发生矛盾!家族遗传、家庭习惯有好的有不好的,一个人要摆脱不好的,难噢!”朱葵花说:“三丫头已经说了几家了,她是给出去的人,我们干涉过多,别人会有看法,随她的便吧!”果然姜文旗睡了几天,死胖子就逢人便说,姜文旗当年把姜雪花扔到了茅坑里,现在别家抓养大了,他又朝回要,想再卖一家,彩礼没捞上就睡了几天。姜文旗从不计较别人怎么造谣中伤他,他最关心的是她的婚姻家庭。正是因为她从小给了别人,姜文旗才特别关注她。
强兵见姜文旗已看见他了,不能再避了,急忙转身跑了过来,叫道:“噢,爹来了!噢,爹来了!”他掏出一支大前门香烟递了过去,又“刺啦”一声划着火柴笑道:
“爹噢,人都说小队干部两头子拧,大队干部老长城,公社干部黄金叶,县委干部大前门,你是啥级别,咋还抽那个!”姜文旗瞪都没朝他的手瞪,自个儿拧了烟吸了一口,问道:“你俩又打捶了?”
强兵见他脸色铁青,猜可能是姜雪花这回把他告了来。头上直冒汗,撅着嘴说:“嘴太歪了,嘴里来啥骂啥。一张嘴,就把我们家的先人骂个遍……”
“她为啥骂?”
“我当队长,就不能和社员接触了。今天说我和这个女人好,明天说我和那个女人好。闲话传出去,闹的人家家里都不团结……”
“你不是那种人,她咋说你是那种人?这么多干部,咋单听到你的坏风?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
强兵浑身汗淋淋的,他惶恐地垂下头。
大队书记哈文听见姜文旗来这里检查打碾入库也撵了来。他见岳父又训女婿,张张嘴,伸伸舌头,脸上变颜变色的,蔫蔫的走了过来。
姜文旗朝强兵说:“你俩都上工地!有了劲,当着工地上的几万人打去、骂去!”
强兵急忙应了一声,说:“爹,先到家里吃点饭……”
姜文旗没好气地说:“多谢了!我早饱了!”
哈文急忙给强兵使眼色,强兵耷拉着脑袋走了。
强兵走后,姜文旗吸着鼻子说:“好像有一股霉臭味,哪点粮食捂了?”
哈文喊了看场的人挨个查稻垛。姜文旗只朝南面那个稻垛看了一眼,就叫几个捆柴的社员爬到垛顶拆稻垛。才拆了几捆稻子,就见一股白气从垛顶直朝天上冒。
哈文大惊失色道:“那是垛种子,怕掺杂,说留到最后才打,咋又捂了,明年种啥呢!”
场上干活的人,都扔了手中的活,扑过来拆垛。一大垛稻捆全拆开了,场南边冒的白气越来越大,人的脸都看不清。
姜文旗脸都气黑了。几个生产组长过来说:“姜社长,这事不怨强队长。那天稻子刚从田里拉上来,强队长说捆前就浞了雨,要扎起来晾干才能堆垛。我们怕天又要下雨,说先堆起来,咋就忙得忘了拆开再晾……”
姜文旗一声没吭,他朝哈文说:“你们调整生产队班子,咋单叫他当队长?”
哈文急忙说:“五叔,你是知道的。这个队是杂姓队,再的人当队长降不住、镇不住、管不住……”
姜文旗说:“就凭压力能把人压住?就凭打骂能把人镇住?就凭小恩小惠能把人降住?要用德!要用才!”
姜雪花在家里炖了红烧肉,喊了几次姜文旗不去吃。她端着一碗紫红红油漉漉的红烧肉来到场上,故意在一伙妇女中甩甩搭搭地转了一圈,喊道:“爹,吃肉来!
爹,吃肉来!”
姜文旗脸都不转过来,只朝她撂下一句话:“我早饱了,你们吃啵!”
姜雪花把一碗肉,“咚”的一声放到强兵面前,她自己一口也舍不得吃,硬瞪着强兵吃光了。她舔舔碗,又舔舔手指头说:“吃了,我俩走工地!”
她老这样,所以姜雪芬老骂她是贱骨头、挨打猫!她不知这也是一种爱,痛苦的一种爱。她把头也梳了,脸也抹了。不知听队里哪个女人说她的脸太瘦长,就把两鬓角的黑发撕下两绺,蓬蓬松松飘在脸两边,晃了晃头,又照了一气镜子。还哼哼叽叽地唱道:
流光逐暮霞,韶华似云烟,我已非当年的李翠莲,难怪三郎他把心变……强兵上工地前,先到场上安顿农活,姜雪花随着强兵,故意在打场的妇女中又是吐唾沫又是拍尻子的走一个过,走工地不朝大路走,转个大圈子跑到下庄子,进门就朝朱葵花说:“奶奶,奶奶!你没见,这回人公子叫爹刮咂了,才腼腆啦!”几个知青来家里找姜文旗不知有啥事,一个个心急火燎的样子。朱葵花朝姜雪花摆手说:“你快走啵,你快走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