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从抽屉里拉出一叠病历说:“姜社长问,我也不敢瞒,她的病很严重了。肾炎都是急性好治,慢性不好治。我父母是医生,我也业余研究医学,啥不知道!”
姜文旗这才发现小楼的桌子上有很多医药书,墙上还贴着针灸图。
小楼说:“她妈要来看她,杭州知青办不让来。就三天一封两天一封的写信,她晚上两手乏的没力,连回信也写不成。”她又从抽屉里拉出一包药说:“大队合作医疗站尽胡给药,朝鼻子里点的药叫病人吃在嘴里,外用药叫病人内服,药片子胡乱搭配,这不把她的病越耽误了?”
强兵、南克勤听到这里,急忙低了头。
姜文旗叫老沈即刻出证明,附上小黄的病历,到县知青办办手续,叫小黄回杭州养病。
小黄眼泪汪汪地说:“姜社长!我不回,人家都在农村扎根一辈子干革命,我咋能半路当逃兵?”
姜文旗说:“你这娃娃罢犟,等你在杭州把病全治好了,再来也不迟嘛!”
小楼见姜文旗朝她的大瓷缸子里瞪,急忙盖上缸子盖。姜文旗硬揭开盖儿,原来她吃的是煮麦子。他又掀开锅盖,锅里还有半锅盐水煮麦子,就说:“我们四个还没吃饭,来!一起吃!”他说完就盛了一碗煮麦子吃起来。
强兵、南克勤臊得头都不敢抬,两人也急忙盛了吃,噎得伸脖子,碜得龇牙儿。
老沈也盛了半碗站在地上吃,刚嚼了一口,牙齿就“咯吱”一声,再不敢嚼,只囫囵咽,也噎得伸脖子。
小黄呆呆地瞪着说:“姜社长,你罢怪队干部,他们对我们够好的了。这都比在曙光公社强多了,那里经常断粮……”
小楼说:“姜社长,吃麦子怨我们。队上说给我们分米、分面,我们说分点麦子自己学着磨面,谁知九个人意见不一致。小蔡东一头西一头,在社员家里吃。在谁家吃,就把那一份麦子给了谁家。小柯在张会计家里吃,把他的那一份麦子给了张会计家。剩下我们几个,麦子少,咋磨面?就说把这点麦子煮上吃完,下月再朝队里要米、要面……”
姜文旗像是没听见似的。他把锅里剩的煮麦子,连汤汤水水全用勺子刮到强兵、南克勤碗里,瞪着他俩朝光里吃,一颗麦粒都不许他俩人剩下。
姜雪花赤眉带笑的来了,她瞥了强兵一眼,叫了一声爹,说请他到家里吃饭。
姜文旗说:“端到这里来吃!”姜雪花端来两老碗白生生的米饭、一大碟子西红柿炒鸡蛋,姜文旗放到小楼、小黄面前说:“我们换饭啦,你俩快吃!”南克勤的婆姨贺二翠探头探脑的来叫汉子吃饭,姜文旗又朝她说:“二翠,把饭送到这里吃!”原来贺二翠早把队干吃的饭准备好了,她端来了油饼子、红烧大鲤鱼、红烧猪肉炖豆腐,还提来半筐白生生的馒头。她见姜文旗在,没敢把酒提来。
谁知姜文旗朝南克勤、强兵说:“酒呢?咋不叫把酒提来?你们连县上的丢子主任都灌倒了,还弄出个桃色新闻出来!今天看能把我灌倒灌不倒!”他朝强兵说:
“今天咋不见把二毛大衣反穿上,满地跳《北京有个金太阳》了?”
南克勤、强兵的脸刷地黄了。
小楼、小黄瞪着满桌子的饭菜,只流泪不吃。姜文旗又催她俩快吃,两人才眼泪和饭一起朝肚里咽。
姜文旗见她俩吃就告辞了,说:“你俩慢慢吃!吃不完了晚上、明天热着吃!”
老沈和强兵、南克勤跟着姜文旗出了门。走到没人处,姜文旗突然转过身指着强兵、南克勤骂道:“你们俩家里没娃娃?你们娃娃吃的啥,人家娃娃吃的啥?人家队里十几个知青都安置得好好的,你们队里九个知青,还安置了个东露雨散的!队里马上定一个人,给他们九个煮饭!”
南克勤嘟囔道:“姜社长,你光骂呢,定谁呢,没有合适的人……”
姜文旗说:“你是猪脑子!张会计的妈煮小柯一个人的饭也是煮,九个人也是煮,年终给她四百工分不就行了?”
南克勤又朝强兵瞪,强兵急忙说:“噢!爹说的是!”
哈文见姜文旗又夜查知青点,通吃通吃地来了,他望着姜文旗的脸色,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哈文上台后不久,就把二弟哈成安插到大队开拖拉机。姜文旗在公社听到后,叫来公社组监干事说:“你到小东方跑一趟,给哈文说,就说我说了,叫他把哈成使回生产队劳动。他刚上台,就把自己的弟弟调到大队,影响很不好嘛!
各生产队那么多拖拉机手,单中成能行?”组监干事到小东方给哈文说了,哈文的妈跑到大队喊:“老书记也太认真了!你当了官,再的人就啥也不能干了!”组监干事到公社给姜文旗汇报说:“拖拉机手虽有,他们都是临时执照。哈成是正式执照,上公路上面不挡。哈文说叫先干着,等其他人考上了正式执照再调换!”姜文旗当时听了就很不高兴。才几天时间,哈文又把哈成的婆姨弄到大队合作医疗站,当赤脚医生。
姜文旗批评哈文说:“你那个弟媳妇别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才上了几天初中,‘四清’运动一来就回来了,认识药品上的字母吗?知道维生素B1、B2咋用吗?
知道油西林咋打吗?就是站柜台卖食品,都要懂得食品。更何况当赤脚医生,又不是站柜台卖馍馍。谁肚子疼了就给胃舒平,谁头疼了就给去疼片,谁腰疼了就阿斯匹林一包,谁脚疼了就跌打丸一盒,叫人家都编成口歌儿了。点鼻子的药叫人家吃在嘴里,嘴里含的药叫人家吃到肚子里,外用药叫人家内服。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叫她当儿戏,出了事咋办?”
哈文听见“人命关天”几个字,头上直冒冷汗。说他当时咋就没考虑到,急忙表态说,叫弟媳回队劳动。他又抠着头皮说:“眼下咋办?又不能把合作医疗站门关了!”
姜文旗说:“你们知青小楼,你没见经常给知青看病吗?大队给公社医院出个证明,叫院长考试一下,看合格不合格。合格了叫医院给发个上岗证,往后谁当赤脚医生都这样。一定要严肃认真!我已给院长说了,叫他代公社管理委员会起草个文件,对全公社所有的赤脚医生,一律考试合格后上岗,不合格的一律回队劳动。
就是合格的,公社医院也要定期培训检查!”
姜文旗两眼瞪着哈文说:“身体健康,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那么思想文化的事,就是小事啦?那个知青小柯,是个老高中毕业生。公社文教干事给你推荐,叫到学校当老师,你说人家是个闹事头儿。你们干部没事,怕人家闹?他到学校,还和一伙裤裆刚缭严的小娃娃闹?反把一个大队干部家属,安插在小学当老师。她朝黑板上写字,才写了几个,下面的学生都就举手说,老师那个那个字错了。她给学生讲课说,同学们,今天我来给大家教减法。姜新平同学八月十五给老师送了一筐梨,总共是28个梨,其中有9个是烂梨,这28个梨减掉9个烂梨,还剩下几个好梨……”
哈文、南克勤和贺大翠、贺二翠结婚后成了“两挑担”,前不久,贺二翠当了民办教师。哈文的脸黄一阵,白一阵,南克勤的脸红一阵,紫一阵。
姜文旗说:“有人说我当了官,难道别人就啥也不叫干了,要有个条件嘛!如果说两个人的条件都不相上下,为了照顾干部家属、亲戚是另一回事。这也有问题,党员、干部先人后己的作风,哪里去了?更何况条件悬殊这么大!你们大队干部都有家属、亲戚连带关系,我能不叫你们干?我能把二丫头再拉回去,不叫她当这个大队的副书记?那是社员三上三下选上来的嘛!我和老班子一伙人朱守业、朱进、李光明是啥亲戚关系,你们都知道。从‘镇反’干到现在,谁说是娘舅俩了,谁说是父子兵了,只要你把工作干好,老百姓管你是啥关系?我们老班子想都不敢想的事,你们新班子已开始做喽!”
南克勤急忙表态说:“姜社长说得对,我今天就叫二翠回队劳动!”
姜文旗说:“这就对喽!公社文教干事已代公社管理委员会起草了个文件,对各学校民办教师进行清理,由县文教局统一考试后上岗。你这么做,就变被动为主动。你的威信不是降低了,而是提高了!”
月亮在云彩中穿行,夜幕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模糊。姜文旗正在幽幽的夜色中走着,突然发现姜雪花哭哭啼啼朝下庄子走,她头发像个乱鸡窝,衣裳也片儿扇儿的,形容憔悴,面庞清瘦,精神恍惚,一副可怜相。只听她咿咿呜呜地哭道:
三郎他求功名我望穿双眼,只恐西风又惊秋,暗中不觉流年换,鱼沉不见雁传书,鸡鸣残月五更寒。思念的眼前活现,作念的口中黏涎。襟领前,袖儿边,泪痕流遍。谁知痴心女遇上了负心汉,爱哥哥变成了恨哥哥将我抛闪……姜文旗正要喊她,姜雪芬撵上来说,强兵又和姜雪花打架了。他在采石场不知浪了多少天,浪乏了才回来,手叫石头打了,还缠着胶布,进门就朝姜雪花使气。姜雪花把强兵盼回来反挨了打,又到娘家告状去了。姜文旗还没听完,就朝强兵家走去。
满天繁星朝大地眨眼,千家万户沉睡在一片蒙的月色之中。姜文旗见强兵家的灯还亮着,他正要朝院里走,灯灭了。他顺着村子里弯弯曲曲的小路走。村边有一间房子住着两个女知青,她俩是刚从曙光公社知青点转来的。知青点都住满了,又转来的知青没住房,这是临时安排的知青住房,很偏僻。姜文旗围着房子转了一圈,他见屋里的灯还亮着,蹲在墙根下吸完一支烟,灯还不灭,觉得有点疑惑,就转到院里。
猛听到屋里有个女孩咿咿呜呜地哭,就急忙敲门说:“小秦!小俞!咋啦?你俩咋还没睡?有啥事?我是老姜!”
门“哗”的一声开了,小秦扑在姜文旗怀里,叫了一声“姜社长!”就抽泣起来。
姜文旗把她扶到炕沿上问:“你咋啦?”
小秦两眼地朝门外张望,又伸头朝门外看了一遍,把门关上说:“姜社长,小俞说她妹妹这几天病了,她到丰收大队知青点陪她。咋夜里老有人扳我的门,开始我以为哪里来的老母猪拱门,后来我才从门缝里看见了人的五个手指头……”
姜文旗“啊”了一声,急忙问:“你看清没有,是大人的手,还是娃娃的手?”
小秦哭泣道:“是大人的手,好像指头上还缠着胶布……”
姜文旗后退两步,大惊失色。他抖动着嘴唇说:“你闩上门,好好睡!不要害怕,这事由我!”他说完就出去了。
姜文旗只觉得头发热身发冷两眼发黑,脑子里铮铮乱响。他跟踉跄跄地扶着墙,深一步浅一步朝强兵家里走。
陈芝敏突然来到姜文旗家。她那双湿润的眼睛蕴含着千言万语,她年龄和姜文旗差不多,但却比姜文旗老,不但有了不少白头发,眼角的鱼纹也多也长,额头比从前突出了许多,嘴和下巴比从前缩了。
朱葵花像又见了自己的女儿似的,话总说不完:“那么忙,你又来了!‘低标准’你常朝来送粮票、肉票,连豆腐票、粉条票都没间断过!那些东西,有钱也买不上。
这么多年,你老没忘督催他学文化,现在他报纸、文件都能念啦……”
陈芝敏从包里拿出一叠纸,交给姜文旗说:“你家三姑娘的婚,我看你还是叫离了吧!你瞧她今天写一份《离婚申请》,明天写一份《离婚申请》,见到上面来的干部就递,说啥话的人都有,最后都传到我的手里了。解放初我就给你说,叫你把三姑娘要回来,你就是不听……”
姜文旗翻着《离婚申请》,只看了两页就“啊”了一声,他骂张鸡换才指头蛋子大的一点子人,刚学着双手能写个梅花篆,就给姐姐写《离婚申请》呢!
张鸡换听见爹骂,急忙跑了。他哪能料到,他给三姐写的《离婚申请》,咋传来传去,最后都传到爹的手里?
强兵已被使到山上采石场采石,后来哈文把强兵从采石场要回来,因这个大队在城里掏大粪的人很多,叫他到城里管掏大粪的人,人都叫他大粪头儿。陈芝敏走后,姜文旗把姜雪花叫来说:“你不是经常闹离婚嘛!我支持你,你俩到公社去办离婚手续吧!”
姜雪花顿时眼花目眩,她愣愣地坐在炕沿上,似乎在闭目沉思,长长的睫毛下渗出了晶莹的泪珠,在脸腮上垂下了两条小溪。她从下庄子一直哭到宁朔堡,哭几声吐两口,一直吐到强家洼。
强兵问她:“你咋啦?”
她说:“爹叫我离婚呢……”
强兵说:“叫你离,你就离嘛!”
姜雪花朝他喊道:“做你的美梦去吧!”她骂道:“烂婊子,十处嫁九处!你们奶奶哪像你们!挑动你们奶奶离婚呢,你们奶奶偏不离!叫你们这伙烂婊子气死!
急死……”
强兵急得像一头发怒的公牛,额头上的青筋乱跳,浑身的皮肉都像要爆裂,他扑过来骂她:“你再骂,你就滚!你真是茅坑里的石头……”
他末了一句话可把姜雪花又惹下了,她先吐了两口,骂道:“我骂烂婊子,你心疼啦?茅坑里咋啦?无非是沾了一身屎,又不是沾了一身臊!你们强家祖祖辈辈都有臊根呢……”
两人又先骂后打起来。
姜文旗从那以后,头发就开始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