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方的男女老少欢呼跳跃,迎接全公社的万人平田整地大军。一辆辆推土机、拖拉机、打夯机、搅拌机、汽车、手扶拖拉机,都轰雷闪电般的开来。一面面红旗开始在这里飘扬,一串串高音喇叭都爬到树头上、房顶。随着测绘人员手中小旗的摆动,黄色的巨浪开始翻滚。他们的汗水在别的大队洒了几个春秋,好容易才盼到自己大队平整土地。全公社75个生产队平完了67个,只剩下小东方8个生产队。
今年这8个队平完,全公社就宣布实现机耕条田化。排灌配套,沟渠纵横,道路联网,这是多少代人梦寐以求的啊!
工地开工这天,县委在小东方召开全县“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观摩现场会。
小东方涌现出一大批先进知青。小蔡当了田间管理员,充分发挥了他的特长。
他发动社员联防,互相监督,认真负责,队里的粮食从此没让猪鸡、牲畜糟蹋一棵,年底被评为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积极分子。小楼在公社医院拿到合格证后,在小东方合作医疗站当了赤脚医生。她不但会西医还会中医,每天四里八乡的社员都来这里看病,针灸的、抓药的扶老携幼,拉病人的车在大队院里摆成了长龙,大队合作医疗越办越红火,宁夏知青办把“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牌匾,敲锣打鼓挂在合作医疗站门首。在民办教师考试上岗中,小柯等一大批知青当了教师,一大批不称职的公社、大队、生产队干部家属、子女离校回队。小柯当了教师,充分发挥了他的体育才能,学校的少儿篮球队先后被评为全县、全自治区优秀少儿篮球队,学校的文体活动也带动了大队的文体活动,他组织的农民篮球队在宁夏农民篮球比赛中获得第一名。知青小黄在杭州治病期间写了一篇文章《换饭》在报上发表了,这篇文章被各报刊转载,县知青办还给各公社印发了。县委书记史生杰指出,这既是一次知青工作经验交流会,也是一次全县平田整地誓师动员大会。
平田整地才干了几天,姜文旗就听着工地上大喇叭里的腔调越来越不对劲了。
先是批判《海瑞罢官》,接着又批判“三家村黑店”。工地上的人都热火朝天干着,他们听不懂广播里说的事,更觉得与他们无关。
姜文旗来到工地指挥部宣传组,他伸手关了扩音器旋钮,问道:“你们的自办节目,咋越来越听不见啦?”
播音员小秦说:“姜新权负责宣传组,最近就不见嘛!一篇稿子都没交来!”
姜文旗说:“你快去把他找回来!就说是我说的!”
还是倒毛子上小学时,白帆说等他大了叫他入团、当团干部的话,姜万魁和死胖子记了个死。倒毛子才念了一年初中就逃学不念了,还不到十七岁,姜万魁就张罗为他娶媳妇,因做蹲箱没木材,到铁路偷枕木,叫铁路警察查到家里。当时人家要逮捕他,姜文旗出面讲情,说姜万魁有抽风倒白眼仁子的病,如果把他的病弄犯了,你们还要再花钱为他治病。就叫姜万魁还了枕木、交了罚款,才把铁路警察打发走了。
哈文说大队和铁路关系这么好,每年大队副业队都在铁路挣几万几万的副业款,姜万魁一只老鼠坏一锅汤。就宣布撤掉了姜万魁副队长的职务,选举姜新田当副队长。死胖子到县知青办找白帆,提起他当年为她儿子许下的愿,说倒毛子是共青团员,初中毕了业,现在小东方正差个团支部书记,叫白帆给说说叫她儿子干。
白帆给姜文旗写了个条子推荐,姜文旗把条子交给公社团委书记,叫他们下去考察,如果合适了给哈文说,团支部书记的位子再不能空了。
哈文根本不同意,但他把弟弟哈成安排到大队开拖拉机,又把弟媳安排到大队当赤脚医生,自己理亏,腰杆不硬,怕死胖子和他闹事,就顺水推舟。在团员选举前,公布倒毛子是团支部书记候选人。团员们听说大队党支部已定了人选,就都举手表决通过了。
死胖子高兴死了,她亲自送儿子到大队上任。倒毛子留了多年的倒毛子剃掉了,留了个分头,又穿了一身新制服。黑的头,白的脸,笔直的身材,从外表看,谁不说是一位好团支书。他在上任会上宣布,他的大名叫姜新权,叫团员们都在罢叫他的小名了。
姜文旗他们万万没想到,他们当时的一片好心,反把倒毛子从此推上了绝路。
小东方的团支部书记姜新权突然来到了母校。同学们围着他,说起当年他在学校里的一些事,都忍不住笑起来。
姜新权没上学前就常哄着张鸡换走井沿儿,说比赛看谁走的圈儿多,他见路上过来拖拉机、汽车,就哄张鸡换说,看谁先从汽车、拖拉机前冲过去。他上小学抓住一名女学生脖子上的红领巾勒她,把她勒得翻白眼儿才松了手,幸亏学校没开除他。他上中学晚上老偷偷关学校的电闸,老师以为停电,叫学生回家。谁知学生刚出学校大门,电又来了。他们回到教室,刚上了几分钟晚自习,电又停了。他还在教室后没人处、回家路的林阴里,头蒙狐皮,吓唬夜里走读的女学生。他经常掏鸟蛋打学生,把像红虫似的鸟儿子,偷偷放到同学的饭碗里。回家路过树林,树上的鸦雀老鸹都飞来他的头发,叨他的眼睛,他只得一个人头顶书包,抱头逃窜。他调换了几个班,班主任都不要他,说“一只老鼠坏一锅汤”。后来学校勒令他向学生和家长公开作检查,他才离开了中学。
同学们都说:“怪不得,你念书念着念着不见面了,原来回乡捞了个一官半职!”
姜新权是来请红卫兵小将到小东方“煽革命之风,点革命之火”的,他说:“经常见到别班学生,到农村进行革命串联,不见本班学生。县城革命热情这么高涨,小东方还是一潭死水,哑巴动悄的!”他向同学们要了一大捆花花绿绿的传单,把毛主席纪念章别在胸前,也系了条腰带,得到了一本从此不离手的《毛主席语录》。
一辆满载红卫兵的大卡车风驰电掣般朝西开去,车上挂着金灿灿的毛主席像,插着呼啦啦的红旗,“造反有理”的歌声响彻云霄。太阳斜西,车开到了小东方,车上的红卫兵像马蜂窝里戳了一棒似的飞下车。姜新权领他们把长城拆了几道口子,把靖胡堡烽火台的顶子捣塌,把临羌堡的孝子碑砸烂,把满旗寨的石刻大门推倒,把宁朔堡的贞节大牌坊打得七零八落。他们要放火烧下马寺村的清真大寺,被一伙回民红卫兵挡住,就直朝上下庄子扑来。
姜岚昨夜做了个奇怪的梦。刚入睡就觉得山摇地动,一阵阵喊杀声从贺兰山深处传来。天空的云从东边一直烧到西边,一会儿红彤彤的,一会儿金彤彤的,刚刚聚合,又一片片散开,像匹飞奔的烈马。那马昂着头,鬃毛扎起,两眼冒火,四蹄闪动。海子湖水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紫,一会儿变黄;人的脸时而灿烂,时而阴沉,时而漆黑,庄子里的大狗小狗都跑着叫着,瞬间又全都不见了。突然海子湖波涛汹涌,浪起千尺,只见“哗啦”一声,金马驹跃出水面,姜源和姜波、姜涛在半空中显现,飘飘然然朝上下庄子走来。姜岚惊醒后,披衣坐起,就听见庄子里有金马驹的嘶鸣声,还有的马蹄声。门外像谁家着了大火,映得窗纸一闪一闪的,庄子里的狗全咬起来。姜岚一阵阵心惊肉跳,天没亮就起来,仍担着个粪担子为队里拾粪。他到老茔坟地遗址、保安寺遗址、海子湖转了一圈,又心神不定地回到庄子里。
庄子里的人都在工地上平田整地,只剩下几个老人小孩。
一伙老头子老太太聚在风雨桥上鬼鬼叨叨的。他们说昨天夜里都做了同样一个梦,梦见自打“镇反”时就没出门的土地爷、城隍爷都出了门,还有门神、灶神、水神、山神、财神、花神等等,保安寺里的三霄娘娘,镇雷台的张魁也出来了。连贺兰山岩画上奇奇怪怪的人,也揸手仰脚的跑了过来。他们都到海子湖边,不知迎接什么贵客。当海子湖上空三朵红云落地后,才见是姜源和姜波、姜涛又回到了小东方,原来他们爷仨是来要桃形碑的。
老头子老太太你一句她一句说:“红砖爷爷把桃形碑立在小东方,为啥又要朝回收?”有的说:“可能是乔大桃、乔二桃两位始祖母不和,桃形碑失灵了。”有的说:
“多长时间就没供桃形碑,老祖宗能不朝回要?”他们又各里四处寻找,果然桃形碑不见了。都又聚到风雨桥上哭泣,说红砖爷爷把桃形碑收走了。有人还说,亲眼看见金马驹背上驮着桃形碑,还听到金马驹的嘶鸣声。
姜岚拾粪路过,见没党员、干部、民兵在场,悄悄地说:“那么大一块石头,谁能拿走?”他们又神神道道分头寻找,嘴里还叫着:“桃形碑,回来!桃形碑,回来!”
红卫兵吵吵嚷嚷进了庄子。姜新权拿着一大摞花花绿绿的传单,站在高高的风雨桥上,开始朝阳来的人宣读。他声嘶力竭地喊完后,又领唱语录歌:“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他们蜂拥到姜岚家翻箱倒柜什么没搜到,就把姜岚吊在风雨桥的歪脖子树上,逼他交出变天账。刘菜花抱住姜岚的双脚,哭求道:“‘镇反’时,解放军刚一进村,他就把文书啦、本子啦,还有黄的、白的、粉的,单单片片都交了,连个纸渣渣都没留下。不信,你们问‘土改’工作队长许耀东。这么好的社会,谁还想变天。你们把他的胳膊吊坏了,谁挣工分养活他……”
红卫兵朝她骂道:“烂窑(鸨)子,贼地主的小老婆!裤裆里的缝子,坏分子!”他们说姜岚是反革命之家,姜岚的小舅子莫陶在台湾当国民党的狗特务,姜万中、姜万华、姜万民、姜万国的名字是“中华民国万万年”,是复辟资本主义,是朝思暮想万恶的旧社会。
他们要把这四个人都拉来批斗,刚喊了一声“姜万中”,刘菜花又说:“万中随马鸿宾,到内蒙五原打日本鬼子死了……”
红卫兵又骂道:“这个坏分子,坏就坏在一张嘴上!谁见过蒋马匪帮打过日本?
他们不栽桃树,不给桃树浇水,等桃子熟了,却手伸得老长老长的要摘桃子!”
红卫兵头儿又问姜新权:“哪里还有‘四旧’?”
姜新权说:“有嘛!有嘛!”他们从会议室院子旮旯里搬出块大石碑,石碑上刻着三个大篆字“小东方”。他们围上去叽叽喳喳地说:“小东方?这是诬蔑中国嘛!
人说中国是大东方,这里偏藏着个小东方!”
这块石碑是扩挖弯子渠平老茔坟地时,从红砖爷爷的大坟前出土的。石碑下面有两行小字,上面一行是西夏文,他们谁也认不得。下面一行篆字“大白上国乾定四年蒲月李目见题”,他们认了半天,才认出“大白上国”四个字。
红卫兵说:“这不单是‘四旧’,还是反动的东西。我们中国,几时出了个大白上国?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样不会自己跑掉!”他们人人抱起石头砸碑,砸的金星直冒,银花飞溅,石头都砸成碎渣,碑还是老样子。庄子里的孩子都围过来瞧,一块碎石溅到姜雪芬大丫头苏玉梅的腿腕子上,她一瘸一拐的,哭着回去了。
姜新权说:“还有呢!”他领着几个红卫兵,又把堵猪圈门的桃形碑抬来了。
这块桃形碑,不知叫姜秉川在磨坊里藏了多少年。解放初姜文旗从磨坊里撬出来抬到风雨桥上,后来又不见了,庄子里的老年人到处寻找。他们以为朱葵花藏了,朱葵花说:“那是红砖爷爷留给后人的,我咋能敢私藏?”他们又都说姜曜临死前藏了,还说他当时就骂:“上下不一心,桃形碑不该出世!”他们到姜曜家找,张氏霸在院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嚷道:“谁见藏在我家啦?现时的人,不是人爱人、人帮人,而是人恨人!都猪生的独的,桃形碑有啥用?红砖爷爷把桃形碑留给猪,都罢留给后辈人!”他们又都各里四处寻找,最后还是没找见。谁知姜新权眼睛咋就这么尖。
红卫兵议论说:“碑,有正方形的,长方形的,谁见过桃形的?这咋立呢?”
姜新权说:“听老辈人说,原有个碑座,很精致,出土时烂了!”
他们又研究上面的两个字:“真是怪物!‘上下’两个字是啥意思?”他们看了半天,终于明白了:“我们跳的忠字舞,画的忠字墙,中间不都有个桃形吗?这是说上面和下面要团结一心!上面有党内最大的走资派,下面有地富反坏右分子。上下咋能团结一心?”
有人说:“是不是指小东方的上下庄子?”马上就有人批判说:“两个庄子,有地富,有贫下中农。只有斗争,没有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