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新权举起一块大石头,狠狠砸下去。桃形碑“咣当”一声分成两半,上下两个字齐齐分开了。天空忽然阴沉下来,只见一股紫光“扑哧”一声,冲向天空,变成了朵朵红云,在天空弥漫。红卫兵望着天空,张大嘴惊了半天,接着又都双脚跳跃,拍手叫好。
上下庄子一伙老年人找了多长时间不见桃形碑,谁知找见了,又被砸成两半。
他们跪在地上,“啊哟啊哟”的哭,叫道:“红砖爷爷哟!你还是把桃形碑收走了……”上庄子山字辈的老头抬了桃形碑有“上”字的一半,哭哭啼啼走了。下庄子日字辈的老头抬了桃形碑有“下”字的一半,骂骂咧咧进了庄子。他们说,谁的一半归谁保管。
“啊哟!谁把我的桃形碑偷走了!”张氏突然叫起来。她见红卫兵进村,急忙把家里两个大瓷花瓶藏了,谁知来这里,桃形碑又不见了。
姜文祥跑过来说:“妈,你喊啥,砸啦!”
张氏就坐在猪圈墙头上大腿压二腿骂起来:“天打的!天打的!一块石头也是‘四旧’。你们四舅在山后,就是你们姜家人不认舅舅!一圈猪,谁不知道就两头老骚猪嘴上劲大。圈门口挡块炕面子,一嘴拱烂。挡块案板,一嘴拱到半个里。挡块大石头,早起挡上,晚夕就拱到猪槽跟前。只有桃形碑挡上,老骚猪拱不动。下面还是圆的,我开圈门时也滚得动。就眼睛尖的,偷去砸啦。叫吃去,叫吃去,集体的猪,吃集体的粮食,官的!平时猪吃上一口,就骂我破坏了抓革命、促生产。今天扣几分,明天扣几分。这会子都放出去吃,谁也假装看不见……”
红卫兵这才知道,猪都跑出去吃粮食。他们跑到田里捉猪、赶猪,逮了这个跑了那个,反把田里的粮食踏倒了一层。
张氏还在骂:“妈哟,杨尕娃下山了,郭栓子进庄子了,日本鬼子进村了。我自留地里种上两沟辣子是资本主义,院子里栽了一架葡萄树是资本主义,故意把猪放到田里糟蹋,就是社会主义……”
红卫兵越抓猪越跑得远,猪没赶回来几头,人都变成泥人了。
张氏还在骂:“前天‘四清’将完,昨天才抓‘三家村’,今天又‘破四旧、立四新’呢!晚夕睡到炕上,光想着捋别人的屎肠子,捋嘛!捋嘛!”
她骂乏了,从墙头上崴下来,唠唠唠地唤了几声。又用搅猪食的板子,当当当的,在猪槽上打了几下。田里的猪都没命地朝回跑,一头不差的全进了圈。
张氏还在骂:“这个猪,我不放了,选思想好的人放!说我家的猪,喂草喂的黑毛子光溜溜的!队里的猪,喂料喂成了红毛子、枣核子。哼!料叫我偷回去了,捉嘛!捉嘛!”
昨天开社员会,死胖子说,队里的猪那么多饲料,咋越喂越成了瘙毛子猪。张氏听见一句闲话,就非要骂几天。
姜新权听张氏骂他妈,脖子上青筋暴跳,脸像猪肝似的。红卫兵愤怒了,他们七嘴八舌说:“这个老婆子,一定也是个坏分子!”他们要批斗张氏,旁边围的一伙小学生说她是老烈属,他们就停住了。
突然朱葵花见苏玉梅一瘸一拐的哭回来,就急忙给外孙女包腿腕子上的伤。
她见几个红卫兵,像猴似的爬上大榆树,揪着吃榆钱钱。就拉了个柳条子打了来。
几个红卫兵,每人折了一小捆榆钱钱在前面跑,她扬着手中的柳条子在后面追,骂道:“鱼米虾虾也成了精啦?黄嘴嘴都没脱掉的娃娃,也闹天下啦?越闹越洪洞县没好人了,连国家主席都成了坏人啦?刚肚子吃饱了才几天,就又成了精啦?要是再来个‘低标准’,饿得你们爬都爬不动,别说猴墙、上树、造反啦!”
抱榆钱钱的几个红卫兵说:“快跑!那是个疯老婆子!”红卫兵又都像马蜂似的飞上车走了。朱葵花一直撵到村外,还扬着手中的柳条子骂:“滚!滚!滚!哪里红火、热闹了,你们到哪里赶红火、图热闹去!”
张鸡换蔫蔫地来了。
朱葵花发火道:“回来不吃饭,也跟上他们凑热闹!”
张鸡换说:“听说姜岚家有族谱,我想看看,咋他们掘地三尺也没有发现?”
朱葵花说:“族谱连你死了的莫氏三奶奶都不知道藏在哪里,你们能找到?那个东西祖上有规定,到了盛世才能出世呢!长房长子保管,历代如此!除非到了万不得已时,才能传给次门,传给谁,谁就要负责续修呢!现在乱成这个样子,你们三爷爷咋敢拿出来?”
姜文旗站在平田整地的高台上,朝庄子里呆呆地看着。他以为红卫兵在庄子里闹腾完了还来工地闹,正严阵以待。见他们走了,还皱着眉头瞪着尘土飞扬的大路沉思,不由得叹道:穷折腾呀!穷折腾!都闹了多少年了,还闹呢!大人都闹够了,娃娃又起来闹!这一代接一代的闹,几时有个完呢?
李久红等几个当年在小东方落难的人,又来看姜文旗。李久红已经当了城里货运站的站长,他穿着白衬衫、蓝工作裤,戴着鸭舌帽,满面红光,肌肉饱满,气宇轩昂。姜文旗掏出卷烟的纸条儿没卷,迫不及待地问:“快说,外面的形势咋样?”
李久红他们介绍了他们城里传达毛主席最新指示不过夜,各单位、各街道大办忠字墙和造反派组织成立的情况。姜文旗细细听着,静静想着。全国大搞忠字化,使他想起了小东方的桃形碑;造反组织风起云涌,使他想起张鸡换,他多长时间没见儿子了。
张鸡换是在“一月风暴”中离校的。
红色农民造反团夺了县党政财文大权后,县城五花八门的群众造反组织形成了两大派,一派是红色农民造反团,一派是星火燎原战斗兵团。“星火”说“红农”那一派是“老保”,是假夺权真保皇,权力没有掌握在无产阶级革命派手中。两派互相攻击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你是“红农”?还是“星火”?成为两大派的分水岭和试金石。不但父子、兄弟为观点不同反目为仇,还有夫妻分居离婚的,战友成为敌人的。不但见面就辩论,动手动脚也开始了。连街上老掉了牙的老太太、拄着拐棍过路的老头子都在辩论,这个说“红农”好,那个说“星火”好。这派见那派在人多的地方又架起高音喇叭,就喇叭口对喇叭口的也架高音喇叭,双方喇叭一个比一个声大,吵得人晕头转向。
张鸡换在“红农”负责冲糨子,人称“糨子宫”。糨子宫们在县粮库抢着拉面粉,都是一次拉几袋还不够,管粮的不敢向他们要一分钱。更不管这些粮食是救济粮、返销粮还是补助粮。地上支的大锅里冲一锅糨子,展眼就贴大字报用完了,只得砸了教室里的桌凳当柴烧再冲糨子。冲了糨子还要派人看着,不然“星火”就会有人来偷糨子或把糨子锅掀翻。大字报贴好后,都在上面粘个“请保留三天”的条子,旁边还站人看守,要是不看守,别说保留三天,三分钟内就被新大字报覆盖。看守的人晚上还要值班,不然夜里猪、羊甚至牛、驴都跑进县城吃大字报。后来“红农”的头头发现张鸡换字写得好,又叫他当文书。当文书不仅要管好公章,每天都开几本子介绍信,朝各处发抓人的通缉令,还要把送上来的大字报底稿修改加工润色,然后交给一溜圣手书生抄写。
这天,张鸡换正忙着指挥一帮人布置批斗会场,公社文书梁喜满头大汗跑来。
他把张鸡换拉到没人处说:“姜社长叫你回家,把铺盖都带上,不叫你念书了。”他又问杨信的女儿在哪里,说:“你爹给我安顿,叫也把她带回家!”张鸡换只得领他去找杨信的女儿。
张鸡换就这样从此离开了学校。他不明白,毛主席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父亲思想咋这么落后?在外地“大串联”的红卫兵全都“打回老家去,就地闹革命”,我咋能离开战斗岗位,躲避革命,当逍遥派?梁喜立逼着叫他回,他万般无奈,告别朝夕相伴的战友,走出中学大门。
县城大街小巷挤满了人。原来,“星火”又在斗“走资派”。在一条条“打倒宁夏党内最大的走资派”的标语下,自治区党委、自治区人民委员会的领导今天被揪来批斗。县委书记史生杰等县委、县人民委员会的领导也被揪来陪斗。墙上用大黑字头朝下写着他们的名字,名字上用大红笔打了“×”。
姜新权站在台上,举着拳头,领人呼喊口号。他已经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他写的《中共宁静县委在文化大革命中干了些什么?》的大字报,被誉为“全县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他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军装,腰里系着明晃晃的皮带,胸前的纪念章、胳膊上的红袖章,闪闪发光。他走路不一样了,总昂着头,挺着胸。他瞪人不一样了,老下卡着眼,一副藐视一切的样子。他说话也和从前不同了,高声大嗓子的,总是“粪土当年万户侯”的腔调。张鸡换朝英姿焕发的姜新权望着,呼口号举起的拳头,似层层冰雹;举起的毛主席语录本,似翻滚的红色海洋;喊出的口号声,似阵阵霹雷。
“张鸡换,来!张鸡换,来!”
张鸡换回头看,原来是陶二的婆姨李氏在喊他。
李氏老了,脸像个黄皮子茭瓜,头像刚从磨坊里出来,灰苍苍的。陶二死了,儿子缠旗因别人嫌他家阶级成分高,一直找不上对象,后来到五夷堡白家坑给白连升的堂弟当了上门女婿,改的姓为白姓,人都叫他白缠旗。儿子给别人当了儿子、女婿,把李氏一个人撂在陶家庄没人管,李氏就嫁给了那位打铁的陈铁匠,抓了个女儿叫陈梅花,家住在县城大街北桥子桥头下。张鸡换曾听大姐姜雪英说过,陈铁匠就是解放初在五夷堡村分部打杂的那个老聋子,是被张新海赶走的,二舅妈咋就嫁给了他?陈铁匠过早就聋了,在他跟前大声说话他都听不见,老张着嘴喊:“啊?
啊?听不见!听不见!”人都不和他说话,一个人老在屋里坐着。李氏在北桥子桥头下摆了个茶水摊,农村来的人都爱在那儿喝水,她是“红农”的观点,陈梅花是“星火”的观点,母女俩为观点合不来,女儿住在学校也不回来。
李氏见张鸡换来了,急忙倒了一缸子酽茶。她递茶时手停住了,问:“你是哪一派的?”
张鸡换说:“你一天不卖你的茶,管人家都是哪一派的呢!”
“其随你爹!”李氏见他不接茶,……了他一眼,拗着嘴给他放在面前说:“‘红农’好!‘红农’好!我双手拥护县革委!”她朝屋里指指说:“你们大舅舅来了,你进去坐一会嘛!”张鸡换没挪窝儿。李氏白了他一眼说:“你们姜家人,祖祖辈辈不认舅舅!”
陶大的儿子陶三世快四十岁了,还没娶上婆姨。后来好不容易,才娶了宁朔堡强家洼一个带肚子的小寡妇,两人恩恩爱爱还算幸福。谁知“文革”夺权后,陶三世和小寡妇政治观点不一致,两口子一见面就辩论。他说“红农”夺权那一派是假革命真保皇,挑动群众斗群众,转移斗争目标;她说“星火”那一派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企图浑水摸鱼妄想变天,复辟资本主义。两人先骂后打闹翻了天,开始分居,后来离了婚,成了万辈子仇人。他俩还把自己派系的人勾引、联络了来,互相攻击对方。什么狗特务、私生子、臭婊子、大镖头等等,什么语言最恶、最毒就骂什么语言,什么语言能制于对方死地、能捅到对方的心窝子上,就使用什么语言,在东方红公社闹得天翻地覆。
小寡妇生了个男孩叫缠柱,他俩离婚后谁都不要他。婆姨随上红卫兵“徒步长征”去了,汉子随上红卫兵“赴京告状团”上访去了。丢下缠柱没人管,人都叫他陶丢子。陶大拉着陶丢子到处寻找儿子、媳妇,谁知县城人多,把陶丢子挤丢了。陶大坐在屋里不知咋对陈铁匠诉说,只听陈铁匠喊:“啊?啊?听不见!听不见!”
陈梅花端了一碗臊子面来了,她撅着嘴,双手把面伸到李氏面前。李氏见女儿来了,坐在茶摊前急忙把脸转了过去,恨不得把头拧了倒长上。陈梅花双手伸了半天,见母亲不转过头,就“咚”的一声撂下碗朝学校跑了。李氏端起面朝北桥子下泼了,说饿死不吃“星火”的饭。她端着空碗朝回走了两步,又回头把空碗扔了,说一见就气。她一缸子白开水卖二分钱,一缸子茶水卖五分钱,来了个喝水的差一分钱她不叫走。张鸡换从身上掏出二分钱说:“你叫他走啵!”那个人走了,她把钱硬塞到张鸡换兜里,挤着眼说:“他好像是‘星火’的,要是‘红农’的,没钱我也叫喝!”
她正说着,见“红农”游行的队伍来了,就端起两大缸子酽茶跑过去,双手举着让他们喝;她见“星火”游行的队伍又来了,就朝他们举的旗狠狠吐了一口,扔了茶摊扑过去,拍着双手喊:“‘红农’好!‘红农’好!”游行的学生都不理她。她见几个红卫兵朝墙上贴《县假革委已向革命派宣战》的大字报,就把人家的糨子桶掀翻了,白花花的糨子,顺着路坡淌了一层。一个红卫兵把她推倒了,她顺着路坡滚了下来,沾了满满一身糨子,还拍着糨子手喊:“‘红农’好!‘红农’好!”指着骂游行队伍里的陈梅花:“婊子养的,你再罢回来!”一头老母猪领着两头猪娃娃,把她的茶摊拱了,她也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