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旗瞪着张鸡换,半天没吭声。他那么热爱学校,是因为他一辈子没进过学校;他那么敬重老师,是因为老师能把文化传播给别人。他共三女一子,家里一贫如洗,只有儿子能念得起书。“四清”工作组扣了助学金,全家咬着牙,嘴里攒肚里挪的没让张鸡换辍学。“文革”开始批判“三家村”,就有两名教师被逼自杀。姜文旗跑到中学,眼前的一切把他惊呆了。到处是奔走的脚步,攒动的人头,翻滚的语录。血淋淋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学校食堂门口的大字报,更是五彩缤纷,眼花缭乱。学生们排队打饭,念着、唱着、哼着,用筷子、勺子敲着空碗,奏起了一曲曲使人啼笑皆非的乐章。在“给炊事班正名”的大字下,给炊事班长定名“座山雕”,给炊事班副班长定名“许大马棒”,给炊事员定名“一撮毛”、“蝴蝶迷”、“郑三炮子”、“侯专员”、“八大金刚”,还有“老撇汤”、“半勺子”、“臭豆腐”、“光骨头”等等。他们说王校医一天没事干太舒服了,当地方言称舒服为受宜,就给她起名“王受宜”。王校医说:“哼!你们说我是兽医,我就是兽医嘛!”学生又说她借谐音挖苦了革命小将,要批斗她,她吓跑了。
姜文旗当时就要叫张鸡换回家,不叫他再念书了。茫茫人海中,他找不到他。
说他的名字,别人都摇头耻笑。原来他们的名字已改成红卫、向阳、要武、卫东等革命化的名字了。夺权后,学校更是打砸的不像样子。姜文旗对公社文书梁喜说:
“你今天,就是用绳子拴,也要把他给我拉回来!”
姜文旗掏出个纸条,溜溜卷好了烟,又“刺啦”一声划着火柴,他瞪着张鸡换没点烟,把火柴扔了,气恨恨地说:“你们不但批斗老师,连炊事员、校医、看大门的、打铃的、收发报刊的都不放过。只有你们是革命的,再的人都是反革命的?想乱的人巴不得天下大乱,不想乱的人几时都乱不了!你记住我的话,现在跳塌大街,高喊文化大革命好的人,说不定,将来就是说文化大革命不好的人!历史上这样的悲剧还少吗?刮‘共产风’大搞‘平调’时他们是积极分子,批判‘平调’时他们也是积极分子;‘放卫星’高报产量时他们是积极分子,反浮夸风时他们还是积极分子。那张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别人说他们是‘变色龙’、‘小爬虫’、‘跳梁小丑’不是没有道理!他们头脑发热,你不要发热,要冷静下来想问题!不能一头糨子———糊里糊涂!”
他说到这里,才又划着火柴点着烟,浓浓地吸了一口,眼泪满眼眶地说:“老师都成了‘臭老九’,专家都成了‘反动学术权威’,中学乱了,大学不办了,连小学生也戴上了红袖章!还说‘泥腿子’最光荣!‘两把老茧’最革命!‘文化大革命’,到底是不叫人学文化的革命?还是摧毁文化的革命?天下三百六十行,哪行离了文化能行?”他手里紧紧攥着陈芝敏给他批改过的一本作业,不由得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姜氏《祖训》里说,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多少年前的老祖宗还知道学文化重要啊!”
张鸡换从来还没见父亲流过泪,他低下了头。
姜文旗突然问道:“听说你不但改了名,连姓也改了?”
张鸡换急忙给他解释。那天,姜新权几个“星火”的头头来找他,说张化燃是暗藏的国民党特务,要他划清界限,不要为这事连累了姜文旗。张鸡换才写了“更名启事”,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姜卫东。
姜文旗说:“人哟,要是没了良心,就不如驴马畜生!谁愿意放啥臭屁了谁放去!薅田的婆姨没拉拉子了———兴尻子耥(放)嘛!张化燃他从你一鞋长,就两只眼睛巴地把你瞪大,今天袖筒里塞个馍馍给你送来,明天手里捏两个马牙枣子给你送来,一见你就笑,见不到你就哭。你膀子还没长硬,就不认人了?你今天给我听清了,你就姓张,我们家子孙万代都姓张,谁也不准改姓!”
他说到这里,冷冰冰的目光逼视着张鸡换,又问:“你斗了你们姑爹啦?”
张鸡换脊背上渗出了冷汗。那天,“星火”的人在曙光公社斗“走资派”,“红农”
的头头派张鸡换趁着这个机会去散发他们的传单,斗争会还没开始,李光明就跳了汉延渠,人都围在渠上瞧,张鸡换眼睛尖,指着对岸的一丛芦苇喊:“看!那里躲着一个人!”
“”的人跑到渠那边逮李光明,李光明跑了。
星火“再的人都眼睛秃,单你的眼睛尖!你斗嘛!大街上儿子斗老子,女儿斗母亲的多着呢,更何况是侄儿子斗姑爹!”姜文旗划火柴的手在抖,他扔了火柴棍儿,又睁大眼睛问:“你连红卫公社的丑斗也参加了?”
张鸡换知道啥事也瞒不过他。姜新权他们在红卫公社开了个丑斗现场会,被批斗的人被装扮得五花八门,有的穿着古装,剃了阴阳头,有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破鞋,什么“镖头婊子相面”、“私娃子认亲”、“老驴吃嫩草”、“牛鬼蛇神聚会”等等。他们斗“溜须拍马”干部时,说朱进作为副社长,不揭发社长的问题,把社长的裤子扒下来,硬按着朱进的头,叫他舔屁股。张鸡换他们下乡宣传路过,只不过围了过去看了一阵笑话。
“呸!就不知羞耻了!”姜文旗骂道,“原始社会的人还知羞臊呢,用几片树叶子把下身遮住,你们简直就不如驴马!那位女副社长,就是年轻时有一点作风问题,现在她头发都白了,孙子都有了,你们就硬把她逼死了!简直没人性!”
姜文旗点着烟,狠狠地吸了几口,平静地说:“你们都闹成这个样子,还念啥书?
回队劳动吧!挣一分是一分,年终分配,家里的长分款,也少欠些!”
姜文旗刚参加工作时是供给制,上面每月给一斗黄米什么的,家里还能垫补垫补。后来每月给的42。他到谁家吃饭都交粮票、家里再照顾不上5元工资,交钱,了。他家从入社起到70年代末,一直是长分户,从来没分到一分钱。
姜文旗见张鸡换给他带来两个菜包子,拿了一个,张嘴要吃,又停住了。指指房后说:“杨书记在后面的库房里锁着,你把包子给他送过去!记住,你朝门洞悄悄喊一声杨书记,他就知道了!”
张鸡换转到房后,他趴在地上,朝门槛下面的洞喊了一声“杨书记!”就听里面有个沙哑的嗓音说:“张鸡换来了!”他把包子从门洞塞进去,急忙走开。
姜文旗背着粪背,又下队了。
上海“一月风暴”席卷全国,天下大乱。上面指示当地驻军介入地方文化大革命。在县人民武装部的支持下,县革命委员会在一片打骂声中宣告成立。原县人民委员会一名被搁置多年没安排工作的副县长被任命为县革委主任,县人武部政委、部长、副政委、副部长等被任命为副主任、常委,领导班子中军队干部占了一半以上。他们成立县革委,要从原领导中选一名革命干部的代表,当副主任进领导班子。但是原领导都被“打倒”了,他们从“火烧”的人中选来选去,选准了姜文旗,姜文旗就这样进了县革委领导班子。县革委成立那天,姜文旗胃病突发没来。他没目睹那天的空前盛大景况,军队的枪支、大炮全亮相街头,公安局、法院、检察院、县中队的干警全服武装,县民兵师武装基干团刀兵林立,大街小巷把守的连“星火”的一只麻雀也飞不进去。特别是成立大会后的大游行,简直像抗美援朝的总动员,胜过支援刚果人民革命斗争的大示威!
姜文旗胃病刚好些,就接到通知。原来县革委要召开常委会,请他出席。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这个会,也是他最后一次参加这个会。他骑上那辆破车子,吱扭吱扭来到县城。他来到县城才知道,县人武部的武器库,被“红农”抢了。“文革”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刚开始,姜文旗就给公社武装干事王玉山说了,叫他把武装基干民兵的枪支全收回来,锁在公社的库房里。后来王玉山又报告说,有的造反派想抢枪。姜文旗就叫他连夜把枪押送到县人武部武器库,谁知县人武部武器库也被抢。“星火”的人说,这是县人武部策划的“明抢暗发”,他们在县人武部静坐示威,把县人武部的大牌子砸烂烧了。下那么大雨,一个个还坐在院里不动,头上顶着衣裳,哭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和“我失娇杨君失柳”等。姜文旗望着县人武部被标语覆盖的院子,“支派不支左”、“支右不支左”、“实行高压、威胁革命群众”、“支一派压一派打一派”等条幅在雨中滴泪,心中不觉颤抖。他的胃又疼起来,急忙双手抱着腔子蹲下。
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她手里挥舞着一面三角小旗,站在路旁望着游行的队伍唱《十送红军》。她那凄凉的歌声被震耳的口号声淹没,谁也不知道她就是解放初期常给别人作革命传统报告的老革命陈芝敏,都说她是县城大街上的疯婆子。她开始在县民政局工作,“文革”开始后,姜新权从敌伪档案中查出一个和她男人同名同姓的名字,就造谣说她男人在长征途中,被国民党围剿时投了国民党,是个大叛徒。
她被下放到县物资局当工人,姜新权他们到县物资局哄抢木材揪斗她。姜文旗把她救出来时浑身是伤,他和姜文祥把她送到县医院治病,谁知几天时间,她就被逼疯了。姜文旗决定把她送到自己家里养病,谁知他越追,陈芝敏跑的就越远,转眼不见了。
县革委常委会主要研究部署全县“文攻武卫”的事。这些日子风声越来越紧,城乡到处传说城里的造反派要倾巢出动万余人马,到河东营救被围困两个月断水、断电、断粮的“革命战友”。他们中有煤矿职工组成的敢死队,有复员军人组成的射手团,有“红色娘子军”组成的大刀连,有“白衣天使”组成的救护队,还有红缨枪师等等,下属造反组织有红色文教大军、白求恩兵团、反到底兵团、欧阳海战斗队、贺兰山敢死队、专揭老底战斗队,还有横空出世、万山红遍、旌旗在望、战地黄花、风展红旗、万丈长缨、西风烈、从头越、换新天、千钧棒、奔腾急、山花烂漫、翻江倒海、追穷寇、井冈山、红旗漫卷西风等群众造反组织。城乡传言,说他们路过县城要“血洗县城”,见到田里摘黄藤子的老太太也要用红缨枪戳,见到生产队的麦垛就点火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