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由县革委主任主持,县人武部政委作了部署,他说要吸取城里造反派攻打西塔惨案的教训,各公社设“文攻武卫”指挥部,县设总指挥部,复员军人出身的县、公社领导分别任“文攻武卫”指挥部指挥,下设几百个“文攻武卫”小分队,组织专业自卫队几千余人。县境内主要公路的汉延桥、唐徕桥等地共设五道关卡,黄河沿线共设四道关卡,县民兵师武装基干团和县“红农”全部编成营,由县人武部干部带领驻扎。县上拿出粮食、现金,对所有“文攻武卫”人员进行生活补助。部署完后大家都七嘴八舌议论,政委见姜文旗板着脸,问道:“姜主任,你虽分管全县农业生产,也谈谈嘛!”
姜文旗说:“我的意见放他们过,不要拦挡。他们到河东与我们何干?等到他们见摘黄藤子的老太婆也用苗子戳,见到麦垛就点火,我们再挡不迟!”
政委说:“姜主任,你没打过仗,什么叫声东击西,什么叫诱敌深入,什么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不懂嘛!他们早就喊宁静县是个老保窝,‘星火’派长期受高压。万一把他们引狼入室,那么多成千上万的妄命之徒打开了,谁能挡住?”
姜文旗说:“好我的政委呢,你打过仗那是在战场上打敌人!这里双方都是学生和知青,万一打出乱子来咋办?他们手里现在都有枪……”
“姜主任!”县革委主任插话道:“我们都给安顿了,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开枪,万不得已开枪也只能朝天开,吓唬吓唬就行了。不能放进来嘛!他们要进,县城的‘星火’必然接应,内应外合,后果不堪设想!他们要到河东,就从横城渡过黄河去,反正我们宁州渡不准他们过!”
会议在《我们走在大路上》的歌声中散了。姜文旗离开县城时,主要公路已全设障。两个人抱不过来的大树,锯倒了一棵又一棵,横挡在公路上。一辆一辆的拖拉机灭了火,横挡在路中央。用汽车拉来的石头、砖块、垡垃,砌成一个又一个掩体。制高点上、路障上,全架起了冲锋枪。一辆辆大马车,从县商业局拉来饼干、面包、水果,分送到各守卫点。
姜文旗骑上车子,到各公社检查夏粮打碾入库情况。这是这次会议,交给他的主要任务。因各交通道路全设了障,他一会儿人骑车子,一会儿车子骑人,步履艰难地走着。他转了两个公社,回来就朝县革委主任发火,发完火就叫了交通局、交警队、公安局的一伙人上路清障。
这是县内的一条主要交通干道,路上的大汽车、小汽车,畜力、人力车、自行车、拖拉机,上了路堵得出不来,出来的挤得走不动,斜三横四,挡得密密麻麻。知青小柯站在高高的路障上,正拿着半导体高音喇叭念“两报一刊”社论。姜文旗扑上去抢过喇叭就喊:“我是县革委主管农业的副主任姜文旗!毛主席说,要抓革命促生产!你们要听毛主席的话!赶快撤障回队!全县已有三分之一的麦垛捂了,垛头上冒白气!要赶快翻晒、打碾入库!这都是社员一年的心血啊!那几辆卡车是给供销社送化肥的,现在稻子已冒了穗,追肥迟了就只长秧不结籽,全县几十万亩糜子马上也要追肥!那辆车是给分销店送食盐的,右边那辆车是送煤油的,现在,全县已有三分之一的家没盐吃,点灯没油!顶前头那辆车是收购的一车活猪,你们挡了几天,死了两头,臭了半截子路!不论是‘红农’观点的司机,还是‘星火’观点的司机,都不能挡,要放他们过!抓革命促生产不分派别!你们要听毛主席的话,赶快撤障回队参加‘三夏’……”
认识姜文旗的人开始离路了,不认识姜文旗的人还是不走。跟姜文旗来的干警给他们解说,双方辩论起来,姜文旗耐心地劝说,吵吵嚷嚷的,用了整整一天时间路才通了。但是,大多路障从路中又挪到了路边。姜文旗嗓子也哑了,眼睛也红了,他见张鸡换来看他,急忙压低声音说:“快!快到城里给李久红、乔玉莲、还有大吉、大利他们工人、学生说,叫他们通知城里的造反派不要来了,这里太危险了!”他见姜文瑞、姜文祥慌慌跑来,急忙问:“陈大姐还没下落?”他俩说,陈芝敏还没找到,姜新权、张新海他们在五夷堡正批斗周怡呢。
天空的黑云越来越多,一骨朵一骨朵地朝出冒,像是隐藏在最深处的一股又一股的恶气被挤压、被发泄、被引诱出来!姜文旗等了半天,才见姜文瑞背着周怡,后面跟着姜文祥,慌慌忙忙跑来。
张新海他们在城里造反派的帮助下,寻了两个月才把周怡抓到。他们在五夷堡把她连续批斗了三天三夜。白帆被批斗后逃跑了,赵福业被姜新权等一伙人轮流“坐土飞机”,两只胳膊拧残,跳唐徕渠自杀。周怡被藏,不知下落。姜文旗叫姜文瑞、姜文祥连夜查访。还是堡子里曹家墩的富农分子曹释拾粪,发现周怡被关在粪场的一个黑窝棚里,给姜文瑞、姜文祥报了信,姜文瑞、姜文祥才撬开后窗把周怡救了出来。周怡被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只流泪,不说话。朱葵花、陶淑琴给她换了衣服、洗了脸,就急忙把家里仅有的一只老母鸡宰了,剁成大块用砂锅炖起来。
张新海、姜新权带着“星火”的人来了。他们又要带周怡到公社批斗,谁知她不见了。“星火”的“参谋长”张大脚说,一定是下庄子有人藏了。他们的“联络员”黄大脚是个外八字走路,脚步很快,她踮着双大脚,立马查到了踪迹,他们才朝这儿找来。
张新海风驰电掣般跑来。他听张大脚说,姜文旗常四处跑的人,咋这几天窝在家里?还老蹲在门口,像个凶神恶煞的门神似的。黄大脚说,陶淑琴老出来泼水,贼头火烧的,院子里晾的衣裳不像是陶淑琴的。张新海想,她俩说的都没有证据,万一,周怡没藏在姜文旗家里咋办?这母子可不是好惹的!想到这里,张新海停住了脚步。他远远见姜文旗一个人蹲在门口,像尊饱经风雨的石雕,岿然不动。这里静悄悄的,大榆树下立着粪背和粪叉。姜文旗从衣兜里掏出纸条,又摸出一个小布袋,从里面捏出一撮黄亮亮的烟丝,在纸条上洒均匀,用拇指、食指一拈一搓,用舌头舔了一下纸条,卷了个喇叭头,把喇叭头用指头蛋压平按严,把喇叭角儿折了一下,又折了一下,然后摸火柴盒。
张新海呆呆地望着姜文旗。他还是从前的老样子,一点都没变。他从“四清”
运动逃跑到如今,已经整整三年没见姜文旗了。他回来后找贺小翠,贺小翠不理他,连他的亲生儿子都骂他:“你滚!我爹姓刘不姓张!你到紧三关里头把我们母子撇了,这会子又来认儿子来了!”他回来后,摆在他面前的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他把心中的一切愤怒,都朝“四清”工作组身上发泄。他站在姜文旗面前,悔恨、忧伤、悲痛,如惊涛骇浪,翻滚咆哮。他终于忍不住哭道:“五弟,你妈还活着,我妈早就叫他们逼死啦!”
姜文旗听见他哭诉,才抬起头。他忽地站起来,扔了喇叭头烟,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落到这一步怨谁?‘土改’时你就不听我的忠告!你经过这么多运动,受了这么多处分,为啥不吸取教训?是你害了你自己!是你害死了你老妈!是你亲手毁了你的家!”
张新海望着他坚毅、严峻的目光,几乎站不住。
姜文旗跳到张新海跟前,指着他的眼窝骂道:“你三年等了个闰腊月,好容易才等来了个文化大革命!好容易才等到报仇雪恨的时机了!你私设公堂,搞阶级报复!车轮战术,关灯夜打!匕首钢鞭,无所不用!你一身本事好好使嘛!你一肚子恶气好好出嘛!你认为这就是‘文化大革命’?你想错了!到头来,看是把别人关到牛棚里,还是把自己关到牢房里!”
姜文旗骂的咬牙切齿。他望着张新海那副狼狈相,冥冥中又萌发怜悯之心。
他强忍胸中的愤懑,用气扁了的嗓子朝他说:“看着我们兄弟、朋友一场,我再最后一次忠告你,回去好好劳动,再罢带上他们闹了。等局势平静了,你写好申诉和樊复生一起,到县委落实政策办公室去说吧!”
张新业跑来,牵着痛哭流涕的张新海走了。
张新海听了姜文旗的话再没胡闹,时过不久,中央下了个关于保卫“四清”运动伟大成果的通知,张新海吓了一身冷汗,兴庆自己听了姜文旗的话。他后来年年跑着落实政策,因他把自己的档案抢出来烧了,使落实政策失去了凭据。一直跑到70年代末,才恢复了贫农成分,摘掉了地主分子的帽子。
张新海走后,姜新权雄赳赳、气昂昂地走来。他指着姜文旗家的房子,还没开口,姜文旗就迎了上去,指着他手里的《毛主席语录》本问道:“你听不听毛主席的话?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你身为团支部书记,带人到处打砸!不但烧人家的书,抢人家的被褥、毯子,连人家的背心、裤衩都抢!共产党的官是干着升的,还是打着、骂着升的?你当了个团支部书记就和尚打伞———无发(法)无天了,你的官再当大一点,就没别人活的路了!毛主席说植树造林、绿化祖国,二百多名青年植树造林,你在林子里打红了天!毛主席说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你挑动团员青年脱离生产搞武斗!你算算,他们有多少日子不回队了?我问你,张化燃的柴窝棚是谁放火烧的?”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像连珠炮似的责问,像包公一样的一副黑脸,使姜新权头也不敢抬。
姜万魁和死胖子慌慌的来了,姜文旗又朝他俩喊道:“一来运动,你们就蹦子跳个丈二高!跳了个啥结果?还跳呢!噢哟,盼星星盼月亮,又盼来了个文化大革命!上个月我就专门到你家,是咋给你们老俩安顿的?那么大岁数的人了,也戴上个红袖章,也扛上个红缨枪!你们老俩反正是死狗不怕狼抓,为啥活动着叫儿子闹?你常口口声声说你爹一辈子是看财奴,没把你们哥妹三个管好、教育好,你就一个儿子是咋管的?咋教育的?你是咋给他带的头?他还是个娃娃,你叫他闹不好有个啥事咋办?他正活人呢,往后的路还长着呢!”姜文旗渐渐地平静下来,他说:“人家的娃娃都在中学念书,你家的娃娃离校了;学校里打的窟窿天窗的,你家的娃娃又朝学校跑。今天,我再一次给你们老俩把话说到头里,你们要纵着娃娃这么闹,罢怪我没事先给你们说!”
姜万魁拉着姜新权的胳膊,死胖子摸着姜新权的头,叽叽咕咕地走了。
周怡在这里住了几天,姜文旗的三女婿强兵拉大粪从城里回来,姜文旗把她藏到大粪车里,又送到城外强兵的大粪场里避难。姜文旗使张鸡换隔三差五去送吃的。乔永祯领着女儿乔玉莲来看朱葵花,姜文旗又送周怡到乔永祯家里躲藏。后来她的家属才找了来,把她秘密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