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的桌椅板凳全分光搬走了,墙上只有一面锦旗斜耷拉着,再的锦旗、奖状、奖品地上踏了一层。有剿匪先进支前队、治沙造林先进村、土地改革先进村、抗美援朝先进村、红旗农业生产合作社、农业生产大跃进先进单位、大炼钢铁先进民兵排、人均贡献粮食先进生产队、五好团小组、三八红旗手先进集体、全县春工第一名、增产粮食先进队、农业学大寨标兵队等等。
姜雪芬边拾边抖上面的灰,叫道:“这都是大家老爷父,用血汗挣的!”屋里的人谁也不理她,她把锦旗、奖状拾起来捆了两大捆,谁也不来拿。
屋里的东西全分光了,只有一尊毛主席石膏像,孤零零扔在墙角。姜雪芬急忙蹲下双手抱起来,这是那年生产队妇女被评为铁姑娘班时上面奖的,这尊像白天银光闪亮,夜里还发出淡绿色的光芒,是尊夜光像。
这天,生产队在铁路上搞副业的人被通了报都跑回来。他们又你分一个擀面杖,他分一把菜刀,连锅碗瓢勺筷子都分了。一个五层大蒸笼,你过来说:“要是六扇就好了!”他过来说:“要是四扇就好了!”姜新平跑来拔了三层抱上就走。姜生社望着剩下的两层说:“这笼没盖,撂给我们咋用?”他抱起剩下的两层朝弯子渠南边扔了,骂道:“你们爹妈死了,用大笼给蒸上供的馒头!”姜新平把三层也扔了,用脚把笼板子踏碎放火烧,骂道:“你们爹妈死了,买不起纸钱,烧笼吧!”
大人们分队,把庄子里一伙裤裆没缝严的娃娃高兴疯了。他们先前还在弯子渠两边撒欢跳蹦子,女娃娃们玩跳皮筋,她们唱道:“跳跳跳,跳皮筋,锻炼身体为革命。双脚踢翻孔家店,皮筋勒死害人精……”
男娃娃们玩打陀螺,他们用鞭子在地上边抽打边叫道:“打老牛,甩鞭梢,打倒叛徒贼林彪。他叛国投敌朝外跑,三叉飞机全烧焦……”
这会他们不跳了不打了,喊着:“同志们,冲啊!同志们,杀啊!”像一伙燕雀似的朝风雨桥飞来。风雨桥头放着一口大铁锅,先前是队里合伙吃饭用的,后来大食堂倒了灶,宰猪脱毛派了用场,生产队搞副业拉到山上煮饭,副业队回来又带了来。
一伙娃娃都爬在锅沿上朝大锅底瞪,你扔进一块石头,他扔进一块砖头,打得大锅当当响。他们又围到姜雪芬跟前,像一伙雀儿张着黄嘴嘴要食似的,一起叫:“二姑妈!二姑妈!那个大锅咋分?”
姜雪芬正在查账,见一伙娃娃又来喊,就没好气地骂:“滚!滚!滚!一伙屎疙瘩也来气人!那个大锅不分了,我拉回去叫大队油坊的黄麻子炒胡麻用!”他的话音还没落,大锅边围的一伙娃娃就把大锅掀翻了,幸亏没打上谁的脚,大锅跌成两半。上庄子一伙娃娃吭哧吭哧地抬上一半走了,他们挣的憋红了脸,说:“交给铁匠,还能倒出几个小锅!”下庄子一伙娃娃撅着尻子抬走了另一半,叫道:“卖废铜烂铁喽!”
最难分的要数田了。本来按大队的意见,上下庄子分田以弯子渠为界,渠南属上庄子,渠北属下庄子。上庄子人不同意,说渠南老旱田太少,要这么分,渠北弯子渠头的十亩老旱田要归他们。下庄子也不同意,说要这么分,弯子渠梢老茔坟地的十亩稻田要归他们。上庄子人见下庄子人到那十亩老旱田里趟田,他们也去趟田。下庄子人见上庄子人朝那十亩稻田里拉粪,他们也拉粪。干着干着,双方就打起来了。
姜雪芬从公社开会回来,她望着庄子里的气氛不对,进门才知张鸡换的脚后跟被人砍了一锹,幸亏砍偏了,要不然就把脚后跟的一根筋砍断了。
姜雪芬问:“这是谁砍的?”
张鸡换说:“当时人多,没看见!”
姜雪芬说:“他们打捶,你掺和到里头干啥?”
陶淑琴说:“他在队里干营生,别都去,他能不去?”
姜雪芬急传两个庄子开会。上庄子选姜新田当队长,姜万国当副队长。下庄子选姜文晏当队长,姜生社当副队长。上庄子人背地里叫姜文晏是大半吊子,叫姜生社是小半吊子,他们说这次两庄子打架,都是大半吊子和小半吊子两个半吊子队长挑起的。
两庄子人闪电般的来齐全了,他们都低着头,不敢瞪姜雪芬的脸。姜雪芬咳嗽了一声,眼泪在眼圈里转,她说:“你们大家老爷父,叫我这个当侄女的咋说?人说宁受婆家的一斗气,不受娘家的一口气!你们望着我这么多年,在娘家门上气还没受够?”
屋里静悄悄的。
姜雪芬说:“人说打狗还看主呢,我们爷父这么多年,在你们身上花的心血,就白费了!人说自己的尻子不能往外掀,这么多年,你们的笑话叫外人看够了!我出了门,都不知脸朝哪里放!当姐姐的,听你们的话来这里分队,当弟弟的,反被你们一锹把脚后跟的一根筋都快砍断了,叫外人都捂着嘴偷笑!我有心叫了公安局来查案,查出谁砍的,全部医疗费出上不说,还最少坐几个月的班房子,你们又说我公报私仇。算啦!算啦!好在没把脚后跟的一根筋砍断!今天叫了你们来,只有三句话,上庄子队长说一句,下庄子队长说一句,田到底咋分合理,我最后再说一句。
给你们点时间先想吧!”姜雪芬说完就出来了。
她坐在风雨桥上好不伤惨。她这才知道支部书记是这么难当。她简直不敢想像这么多年,又一个接一个的运动,父亲在这里是咋熬过来的,难怪别人说他,是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炼出来的!
张鸡换拄着拐棍一瘸一拐的来给她送饭,她接过两张饼子说:“快回!快回!”
就把他使走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她心里难受的一口也吃不下去。
姜岚挑着粪担儿朝这里过,他脸上、手上有伤,走路腿子一瘸一跛的。那天上下庄子为分田打群架,他扔了粪担跑过去拉劝,结果自己被打伤,一伙人还你拉他扯的在他身上踏来踏去,幸亏刘菜花用头撞开众人,才把他救了出来。姜岚见姜雪芬坐在那里愁眉苦脸的,他似乎想说啥见有人又没说,唉声叹气地走了。姜雪芬心里一动,她朝周围扫了一眼,急忙拿了两张饼子跑过去塞到他手里。姜岚一惊,他见周围没人,急忙把饼子揣在怀里,走了两步,又回头说:“二丫头,就以弯子渠为界分田,罢听他们的!”
姜雪芬吃了一惊,急忙说:“都不同意嘛!你打来他闹去的!”
姜岚说:“闹闹就不闹了,谁的心里不清楚!”
姜雪芬“啊”了一声,她这才想起初级社开始闹分队,父亲就是这么分的。
才几分钟的时间,两边的队长都说想好了。姜新田还是要十亩老旱田,姜文晏还是要十亩稻田。姜雪芬拍桌子说:“以弯子渠为界,牛蹄子一掰两半儿!谁嫌我分的不公到公社、县里告去!散会!”她说完就出来了。
屋里的人都坐着不动也不吵,像是没人似的。过了一会儿两边的几个队干都一个一个又来了。
姜新田说:“二姐姐,那十亩老旱田我们都拉上粪了……”
姜生社也过来说:“二姐姐,那十亩稻田我们把粪都拌了……”
姜雪芬吼道:“各把各的粪再拉回去!打人有劲,拉粪没劲?怕丢人臊毛就换粪,谁的粪也罢朝回拉了!”
几个人又缠了一气,见姜雪芬还是那句话,就都缺面无光地走了。
晚上姜雪芬回到家里,见炕上堆着一大包白糖、饼干、面包等食品,还有一沓钱。陶淑琴说不知是谁夜里放到窗台上的,叫姜雪芬打听一下,是谁送的还给人家。
姜雪芬一看就明白了,说:“你快叫鸡换吃!钱叫他再买点白面子长药!给谁送?没事找事!”
分开队后,庄子里静悄悄的。姜雪芬不担心下庄子,知道姜文晏、姜生社叔侄会领上庄子里的人傻干的。她总担心上庄子,就又过去查看。刚一进上庄子,就见姜新田、姜万国等队干蹲在一起不知叽咕啥。她叫道:“不领着社员好好干,又在一起鬼鬼捣交的干啥!”姜万国笑笑没吭声,姜新田过来推着姜雪芬说:“好二姐姐呢,你快走!”他伸出五个指头说:“就是我给你保证的那句话!你快躲到靖胡堡婆家缓缓气吧,这里不用你操心!”姜雪芬只得走了。
上下庄子分队,把小东方其他生产队惹疯了。姜雪芬还没走近,队干们就纷纷拥过来说:“姜书记,他们能分,我们为啥不能分?你向乎你们娘家队!不行,我们也要分队!”
姜雪芬训道:“把你们能的都上天呢!由着你们,小东方分成一百个生产队不成?分了一个队,都把我神仙磨成了妖怪,还分呢!分队要县上批,能是我说了算的?”
队干们说:“姜书记,我们给你凑上路费,请你到县上给我们跑,叫我们也分队吧!”他们说着,就纷纷递上了分队申请,只是兜里凑的钱,还没敢掏出来。
姜雪芬说:“申请我没收了,我不给你们跑!眼下普及大寨县搞得这么紧,你们再捣鼓,我就召开党员会选举支部书记。选上你们谁,你们谁就干!”
她转到宁朔堡,宁朔堡的队干也是这样,她转到下马寺村,下马寺村的队干还是这样。
她转到靖胡堡,苏家庄总共有苏达、苏迁老兄弟俩两大支脉,苏达、苏迁早死了,苏达的子孙要求和苏迁的子孙分队。这个原来还比较安定团结的队,这些年矛盾越来越大,不断恶化。苏小四当队长都当成了苏老四,他也喊开分队了。
他迎上来朝姜雪芬笑道:“我说嘛,海子湖的水,咋这几天又红了。原来是三霄娘娘下凡了!”
姜雪芬啐道:“不值钱的大伯子,见了弟媳妇,老没真没假的!”
苏老四说;“有真的呢,有真的呢!”他掏出几页字纸双手递上去,说:“请书记大人过目!”姜雪芬还以为他又申请什么票证、指标,接过来一看才是“分队申请”,就朝包里一装,说:“你们见别人屎尻门子也胀,见红押红!”
苏老四说:“谁不见红押红,谁见红押黑呢!”他说道,“你看队里种的几块子菜,会计开会没在迟分了几天,就你下去铲几把韭菜,她下去揪两个黄瓜。铲也罢,不能把韭菜连根挖;揪也罢,不能把黄瓜架都弄折。真成了破坏分子,人心都坏了,还咋在一起干,早分队早好!”
姜雪芬说:“你再罢喊分队了,墙上挂帘子呢———没门!开个会批评教育算啦!
我当是你又要啥票证!”
苏老四说:“这事明天再说!你还提票,啥票我都给他们发了,就只留了一瓶酒票,谁不知我爱喝两口?也争呢!谁侄儿子、孙子和叔老子、爷爷争着喝两口酒!
还说我队长当的一天每人一盒火柴钱,一年每人二两香油。分开队,哪怕你们每天挣一捆钱,人人都泡在香油缸里。人说国民党的税多,共产党的会多,现在各种东西都要票!”他顺口溜道:“羊肉猪肉鱼肉票,鸡鸭鹅票带鱼票,还有水果蔬菜票。地方粮票全国粮票是永久票,回销粮票救济粮票是临时票。油票蛋票茶叶票,白糖黑糖两种票。粉条豆腐肥皂香皂票,棉票布票线票袜子票。买双布鞋收布票,吸一口烟还要有烟票,喝两盅酒还要掏酒票。新近出了个粘胶布,排不上队不收票。买自行车缝纫机没有票,书记有票不发票。主任攥着化肥票,科长批着木材票,局长管着钢筋水泥票,人人手里都有票,你买迟了都是作废票。”
姜雪芬眼泪也笑出来,说:“几十岁的人,还一天娃娃似的!啥事从你嘴里谝出来,就有板有眼的!”她问道:“生产队里,谁发蔬菜票了?”苏老四说:“不发不行嘛!
都是苏家的人,一天死皮赖脸的,闹得队上菜田无法管理,只得也学着凭票供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