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芬当小东方书记的第一件事,就是集中平田整地。各生产队的人一见她的面就喊田不平、渠不通、沟不利,她深知他们的谩骂、牢骚都是为什么。尽管阻力很大,人马车辆还是都集中起来。憨厚的农民,尽管他们骂骂咧咧的,还是都拼命干。他们说这是关系子孙后代的大事,瞌睡几时也要从眼窝里过,这个苦几时也得受。他们经过一春一秋一冬的平整,小东方90%的田都平好了。姜雪芬在平田整地中有了名,记者都把笔头子、照相机对准了她,说她是全县第一位女支书,是农业学大寨的带头人。
外面的宣传舆论越大,她的压力就越大。人都说这些年庄子里的工作组,像小娃娃的尿布———换得勤。“一打三反”工作组还没撤走,普及大寨县的工作组又下来了。姜雪芬看着县革委普及大寨县办公室制定的六条标准,一字一句朝下抠,那五个标准都好办,就是增产粮食的标准是硬头货。生产队粮食增产要有一批吃苦耐劳的队干部带头实干才行,而眼下的普及大寨县工作组变成了扶干部工作组。
满旗寨的队长来说:“人难管,不干了!”临羌堡的队长来说:“谁有本事谁干,我实在顶不下来!”拓家庄的队长来说:“队里几个搅屎棍,搅得谁也干不成!”张家田的队长来说:“气死队干,难死法院,没法干!”
姜雪芬和普及大寨县工作组刚把队长扶起来,副队长又躺倒不干,刚把出纳选好,会计又说交账本子。每到一个生产队,姜雪芬先把毛主席关于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指示念一遍,接着就说,把嘴皮子都磨薄了。她说完后轻者给她摆一大堆问题,重者就吵个底朝天,有的还大打出手。你上台,他拆台;他上台,你拆台。
各家族抱成一团互相争斗,党员干部之间的矛盾,群众之间的仇恨,都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谁也是老虎吃天———无处下爪。
阶级成分较低的社员这些年都轮着当遍了队干,有的还上上下下当过几次队干。地富子女不敢叫干,调队干部的方式,原来不是没搞过,不是长远之计。人都编着口歌儿说,前几年是调队干,这几年是扶队干。每到一个生产队,群众就围上来说:“姜书记,你给我们请个洋队长来干吧!我们大家给你凑钱当路费,你到外国看一看,人家的队长咋当着呢!”姜雪芬听了,气得哭鼻子都没眼泪。
最使她头疼的是上下庄子闹分队的事。副队长姜新田不止一次地跑来找她,什么“我们庄子,祖祖辈辈,就是不靠人养活的”、“我们庄子,不是靠吹喇叭、坐轿子长大的”等等,姜雪芬听一次,受一次哑巴气。她不能像当副书记时只一句话:“你找书记去!”现在她是第一把手,只能忍着。这天姜新田又来了,他见面就说:“二姐姐,你还是叫我们分队吧……”
姜雪芬说:“万一分开,你们打得粮食比原来少,咋办?”
姜新田说:“二姐姐,你一百二十个放心!闭着眼睛干,也比原来多打这个数!”
他伸着手揸开五指。
“五万斤?”姜雪芬吃了一惊:“去年,两个庄子才增了不到三万斤。分开,你一个庄子就能增五万斤?”
姜新田说:“二姐姐,这还是最保守的。我们早算过,增不到这个数,我头朝下走着来见你!”
姜新田走了姜文瑞又走来说:“二丫头,分就分嘛,你做啥难?他们分开能增五万斤,我们就能增七万斤!看谁气谁!我一见那几个蔫拉塌脑袋,就气得不想派工!”
姜文祥说:“分分分!好二丫头呢,人家认为我们下庄子干部家属多,婆姨娃娃一大伙,靠别家养活!哼!他们那一伙人,是养活人的人?茅房门上插刀子———吓唬屎的。我一见那几个颃长义短的就来气!杨家门上男人都死光了,剩下一大伙寡妇还征西呢。他们庄子那十个软腰子男人,还顶不上我们庄子一个硬尻子婆姨!”
姜雪芬陷入苦思冥想之中。记得刚入初级社时,姜文晏退社行凶闹事,父亲就把上下庄子分成两个生产队。当时奶奶也说:“从红砖爷爷起,就以弯子渠为界,把上下庄子分开的嘛!”谁知处分通报招来了一大堆,上下庄子从此又合为一个生产队,再没人敢提分队的事,一直嗡嗡嚷嚷打打斗斗维持到现在。现在上庄子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地主、富农除姜岚一个人外再的都死了,庄子里阶级成分低的人也多了,地富子女不能按地富对待,地富子女的子女更不能按地富对待,只要他们能把生产搞上去,为啥硬要捏合在一起?
公社革委主任白帆来检查工作,姜雪芬向他汇报了情况。白帆说:“怎么走到哪里都喊分队?不行!不行!现有生产队的规模,是落实农村人民公社六十条时都规划好的!”姜雪芬死磨硬缠的,越说理由越多,越说理由越充足。
白帆回想起当年上下庄子发生的分队风波,真是有口难言,自己打自己的嘴。
平时在上面讲大道理容易,真正深入到下面,才知道上下是两张皮,基层是这么难干。可见姜文旗当年做主分队,是多么有远见!回想起当年自己的所作所为,真是悔恨万分!眼下,老子没干成的事,女儿又提了出来,而且又提到了他的面前!
白帆见姜雪芬快要哭的样子,只得答复道:“要说嘛,上下庄子田多、人多,是个大队,又是全县有名的家族队,整天吵吵嚷嚷的,分开了回避回避矛盾也好。我们回去研究了看县上咋说,分队要县上行文呢!”
姜雪芬先到公社后到县民政局跑了几趟,终于把分队批复拿来了。庄子里顿时欢腾起来,上庄子不知谁放了一挂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招引的过路人停住脚,打问是谁家办喜事。下庄子没准备鞭炮,一时着了慌,姜文晏就从库房里抱出一只破鼓咚咚咚地敲起来。山丹、山妹等一伙婆姨立马随着鼓点声,咚嚓嚓地扭起秧歌来。
风雨桥上,每天围满了分队的人。贺珍不当大队书记仍当着大队革命领导小组的组长,他来这里具体负责分队的事。他知道上下庄子的人都不好惹,就半硬半软地在这里磨。
分粪,贺珍把粪堆用皮尺拉了,一个庄子一半,又说这边的粪酽,那边的粪淡,要重新拌匀了再分。分种子,好容易用台秤分完,又说囤子上面和囤子下面的不一样,要掺了重分。分木头,直径、长度、木质都分了类,最后剩下一根大松梁,你也争,他也吵,只得锯成二截。一圈牲口,这个大了那个小了,这个胖了那个瘦了,只得都打成等级编了号。两辆小型拖拉机,一个队一个,又说这个新了那个旧了,只得作了价。一圈羊,一队一半,又说这只是公的,那只是母的,这个怀了羔,那个流了产。一匹病马,分的时候,你也不要,他也不要。马分完了,你也抢,他也拽,几乎把病马“五牛分尸”。几个小青年为抢剩下的一个马拥脖,他套在脖子上你拉,你套在脖子上他甩,就和电影《槐树庄》里落后分子闹退社的场景一个样。
贺珍在这里分队,一分就是半个多月,越分矛盾越大,越分问题越多,他们还骂他是糨子宫。他实在分不下来,一拍屁股走了。他把账本子朝姜雪芬面前一掼说:
“你娘家那些针尖尖上削铁、麦芒芒上砍柴,气死队干、难死法院的搅屎棍,我没孙猴子七十二变的本领!”
姜雪芬来到这里。两庄子人又在风雨桥上吵,他们把分队的几个干部挡在羊圈门外,都说他们分羊不公道。姜雪芬左手端着一碗红漆,右手提着一只大毛笔,她两腿一叉,霸在羊圈门口。出一只羊就用腿夹住羊脖子,在羊身上写个“上”字,再出一只羊就夹住羊脖子,在羊身上写个“下”字。一会儿羊也出完了,她也写完了,就一扬手说:“上,是上庄子的羊。下,是下庄子的羊。各吆各的羊!散!都干营生去!”
上庄子姜万义、姜万珍等一伙“万”字辈的,下庄子姜文昌、姜文盛等一伙“文”
字辈的又围过来,都说:“二丫头,你没放过羊,不知道羊肚子里的情况……”
姜雪芬“咚”的一声,把手中的漆碗砸到风雨桥上,甩了手中的毛笔,扯着脸说:
“你们大家老爷父,好赖在一起人老多少辈子,也太不像话了!我在哪里请个妇产科大夫来,一个羊肚子一个羊肚子的诊断,看这个怀了几个月了,是公的还是母的?
那个怀上了没有,没怀是啥原因?叫外队的人听见了,你们臊不臊?你们分了就分,不分了照合在一起干!”
他们都低着头不吵了,一个个走了。上庄子姜新貌、姜新安等一伙“新”字辈的,下庄子姜生社、姜生辉等一伙“生”字辈的,做着鬼脸,挤着眼睛,各吆各的羊去了。
姜新平跑来说:“二姐姐,二姐姐!几只老臊狐,咋你都画给我们庄子?”姜雪芬没理他,姜新貌朝下庄子一伙小青年说:“也好嘛!你们庄子母羊往后打羔,就来找我们庄子!”
姜生社跳蹦子说:“我们的羊,还嫌你们的种子不纯呢!”
姜新安说:“人种好,用人配种!”双方又骂起来。
姜雪芬骂道:“滚!滚!滚!谁再在这里气我,我就用耳刮子抽谁!”
姜新宁又跑过来,他指着弯子渠南北两行树说:“二姐姐,二姐姐!这树,又咋分!”
姜雪芬说:“路南归上庄子,路北归下庄子!”
一伙“新”字辈的和“生”字辈的又围过来,这个说北边的比南边的多几棵,那个说南边的死了几棵,这个说北边的粗树只有几棵,那个说南边的粗树多了几棵。
姜雪芬喝道:“就这么分!两边的树靠着你们两个庄子,为啥平时不加强管理?
现在说这个死了,那个细了。平时不是你砍一刀,就是他砍一锹,这个过来摇几下,那个削枝子编漏勺,现在才知道爱惜树了。谁的死了谁补栽,谁的细了多浇水施肥!”
他们立马跑了,各护各的树去了。有的补栽了树苗,有的把小树用沙枣刺做了树圈。
姜雪芬瞟了一眼偷笑。
风雨桥畔,还是解放初盖的五间会议室。开始说好了,从会议室里中间隔一道墙,把对着风雨桥的会议室大门堵住,从会议室南墙、北墙再捣出两个门,供上下两庄子开会用。
上庄子几个‘万’字辈的转来转去,捋着胡子说:“不行,不行,还受气呢!”下庄子几个‘文’字辈的转来转去,手背在屁股上,撅着胡子说:“不行,不行,还接臊呢!”
他们私下商量好了,拆了会议室,均分了椽棒、垡垃、石头,各自在庄子里重盖。
姜雪芬见他们不跳着蹦子骂了,反凑到一起鬼鬼祟祟的,就假装没看见避开。一会儿,又见他们灰飞土扬的朝出搬东西,她怕他们再骂起来、打起来,就急忙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