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湖南边有个大荒滩,这里地势较高,站在这里能遥遥望见黄云堡的影子,因红花、链链和香香常来到这里望母,人都把这里叫做望娘滩。
滩上的蒲公英、苦苦菜都开花了,金黄色一片。四周的洼地上菖蒲、蒲草都有半人多高。他们来这里只要有一个一哭一喊,再的都妈呀妈呀的叫起来,哭乏了喊累了就坐在一起掐头上的胡子,捉裤腰上的虱子,摸蒲芽吃,采蒲黄吃,揪蒲毛骨朵玩。不知道的人都说是三个小讨吃,知道的人都说,娃娃啥没了都别没娘。
链链和香香一个捏着菖蒲骨朵一个抱着脚睡着了,红花就采来一大堆菖蒲散在周围防大头蚂蚁。她望着灰蒙蒙的天,哭泣道:“小小月牙船,渡到天那边。那里有爹娘,那里有菜饭,那里有窑屋小院。小小月牙船,渡到天那边,那里爹在等,那里妈在盼,那里有热炕院墙挡风寒……”
这天晚上,曹氏见他们三个还没回来,就叫姜昭、姜晖去找。他俩来到望娘滩,见三个娃娃抱在一起睡着了,蹲在那里伤心地哭了一阵,才把他们接回来。
姜说棍头出孝子,贫寒出良才。旗人是马背上的民族,历来骑马如草上飞。
到了这辈子,马也不会骑了,坐在马背上东摇西晃,成了花姐姐。弓也拉不开,箭也不会射,整天牵着鹰,斗鸡走狗,游手好闲。真是一辈子当官,三辈子搬砖。光一个乏旗旗的例子,就叫人一辈子有吸取不完的教训。
他叫红花给张氏帮厨,香香给张氏领小儿子,链链随大人下田薅稻子。先是红花煮饭烫伤了手,接着是香香忘了松裹脚带子,细麻绳长到肉里,再后来就是链链出了事,他们这才真正尝到了没娘的苦。
链链随大人下田薅稻子,像骆驼中的鸡。别人衣裳裤子都是干的,他衣裳裤子总湿漉漉的。别人腿上起不了几个痒肤疙瘩,他两只胳膊、两条腿,直到交裆小肚子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痒肤疙瘩。夜里奇痒难忍,他就抱着腿子乱抠,抠得皮肤都烂了,血淋淋的。第二天清早再下水时,像针扎一样疼。如果再碰上稻田里的麻虫、扁虫、蚂蟥叮上一口,更是疼痛难受。姜站在田埂上两眼总盯着他,说和稻子长在一齐的稗草没薅尽,芦草拔了杆子留了根,三棱草只拔了根没掏出核,浮萍没用脚踏在泥里。还说没草的地方也要用脚踏踏通气走肥,拔的草要摆净泥扔到田埂上,别踏在泥里。走时要提起脚,别把稻秧浪倒了。还不住嘴地骂:“贼三棱!滑稗草!拔不尽的老芦草!薅田不薅埂,过路骂懒松!”
晚上回来,香香说哥的腿叫猫抓了,红花瞪着直抹眼泪。张氏说他的肉皮子不好,说大蓟能止痒,红花弄来捣烂给他贴在腿上,夜里皮肉就发了脓。曹氏缝了个腿套给他套上,谁知夜里和肉皮长到一起褪不下来。曹氏就用剪刀,铰烂一条,朝下撕一条。还没剪完,链链脚下已是一片血。红花用草木灰给他敷了,谁知他夜里老侧身睡觉,两条腿长到一齐,早上起来两条腿“刺啦”一声崩开,鲜血不住朝下淌,走路一瘸一拐的。
姜昭、姜晖望着链链路都走不动,心里实在难受,就对姜说,链链的田由他俩加班薅。姜训姜昭、姜晖水没淌好,所以田皮没红泥,水发黄变绿。不撤水晒浮萍,水里虫害多,起痒肤疙瘩怨他俩,等等。姜昭、姜晖和他顶起来,说稻田里的水齐腰深是没排水沟,水撤不出去,再淌洪水都淹到人的脖子上。姜昕及时赶到,三个人才没吵起来。
香香哀求链链说:“哥,我们到黄云堡找妈走!”链链说:“我不去!”他们三人又来到了望娘滩大声哭叫:“妈呀,妈呀!”过路的人以为他妈跳了唐徕渠,急忙下去捞,摸了半天啥也没有,说:“难怪人都叫这里是望娘滩!”红花说她妈一定是跳了唐徕渠,和香香又坐在渠的弯脖子树下哭。
曹氏说:“一大家子啥营生没有,单叫他薅稻子呢。人说肉好长皮难生,你把他的腿子溃坏了咋办?”姜又叫随链薅稻子,叫链链代替他放鸭子。张氏心里虽不高兴,嘴上还是说占面子的话:“对嘛,对嘛!把我家随链换下来薅稻子也好,免得庄里庄外的人嚼舌头,说我们折顿了没娘老子的孤儿!”曹氏给链链拴了个大长鞭子,链链就跟在一群摇摇摆摆的鸭子后面,一瘸一拐出了村。
谁料到,老子为丢羊要了命,儿子才放了几天鸭子,又把鸭子丢了。
姜问:“海子湖里丢的,还是庄子里丢的?”
链链说:“朝回赶时,我数着还够,到家里数差了三只!”
姜朝上庄子瞪着说:“怪了,这三只鸭子飞到天上了!”
“我和鸭换都赶着鸭子回家,我猜是他家伙了去!”
“你没去找?”
“找了,他家没有。他爹还说我针线篮里拾剪子,木匠铺里拾斧子,饭碗里拾米粒子。”
“呸!他那个落花生的脑袋,也是挖苦人的!”
姜气汹汹地道姜嵬家找鸭子。
姜嵬的大儿子鸭换坐在门槛上吃香瓜,姜嵬大腿压二腿坐在椅子上扇凉喝茶,他嘴里不停地训斥两个垫圈、撂粪的长工。屋里油锅“刺啦”一声,葱花香油味直钻鼻子。只听段氏在叫:“桂花,还睡到啥时候,再睡连到晚上了!”桂花哼哼唧唧起来了。
鸭换嘟囔道:“爹,王丢子啥时回来呀,海子湖边大头蚊子太多了,我不去放鸭子!”
姜嵬说:“就回来了,就回来了!他妈的,一个讨吃老婆子死了就埋了这么多天,再不回来照叫他当讨吃去!”
姜进了院子谁也不理睬,就在圈棚里、草园子里、猪圈里、茅房里、后院里、鸡鸭舍里找鸭子。他轰得鸡飞鸭子跑的,找了半天没找到,扭头就走。
鸭换小声嘟囔了一句:“说搜就搜,说走就走!”
姜说:“搜,还给你请示呢;走,还给你报告呢。你三张纸画了个驴头———好大的脸面!你在你们庄子没大没小的惯了,朝我摆谱!”
姜嵬扇着扇子过来说:“五弟算了,五弟算了!娃娃嘛,能和他一般见识!也就是嘛,你进院子就搜,也不言传一声!”
姜说:“哼!你到我院里我先问你,还是我到你院里你先问我?我是拉上栏杆要着吃的讨吃,来踅着吃你的七个碟子八个碗!你家是孙二娘开的黑店,进不得了?”
姜嵬说:“链链来了,就掘地三尺的刮了一遍。我见他没娘没老子可怜,就一声也没言传!”
姜说:“噢,你陈松乱套子抖了一大堆,还没言传,那我就算是哑巴了。没娘老子咋啦?纵子如匪的,都是有娘老子的!”
姜嵬说:“他们才多大,你当叔老子的,就咒他们是匪。你现在是下庄子的当家的……”
“你骆驼的脖子长,吃的隔山草!”姜喊道,“我当家咋啦?放你们二十四个心,我们庄子谁当家,保险也出不了一个土匪!”
姜嵬说:“你没儿子,就老骂别人的儿子是土匪!”
他这句话惹下了祸。姜一伸脚,“哗啦”一声把柴门踏倒。两只鸡飞起来把姜嵬的茶扑打了,两枚红枣在地上滚。一群鸡鸭争着用嘴啄,一头小猪跑过来把椅子拱倒,“咔嚓”一声跌折一条腿。
段氏端着个盆子出门,“哎哟”一声摔了,米洒了一地,院里顿时鸡飞鸭跑狗跳墙的。她白了姜嵬一眼,低声道:“老贼!你没个惹的了,单惹他呢!”她叫道:“桂花,快来捡米,正经你爹老嫌我煮得饭稀,又把米打了!”桂花怕头上落灰,钻在屋里不出来。
姜指着姜嵬的鼻子骂:“我有儿子没儿子,与你何干?你想给我当儿子,我还嫌你不孝,还嫌你那双脏爪子提脏了我的夜壶!”
听见这里骂仗,姜岚等上庄子“山”字辈的一伙人来了。姜岚数落姜嵬说:“家兄几十岁的人了,咋还用我说。人家丢了东西就不能找?你的子女娇生惯养,一天工不工农不农,游手好闲的,还不叫长辈人说几句,抽几个耳刮子才好呢。”他又劝姜:五哥算啦,你罢气他!”他又叫鸭换来给姜赔了不是。
姜望着这里的人多了,他反背双手迈着八字步,把姜嵬骂了个人老八辈子。
他朝姜嵬走一步骂一句:“……你精尻子推磨呢———把人丢得一圈一圈的!”女人都捂耳朵走开,说:“寒碜死了,还听呢。叫骂!他们老二家那么厉害的人,都叫他整得血糊柳榔的,你惹呢!”男人都咬牙叹息避开。姜岚走也不是,站也不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姜骂道:“我把你这个坏传世!养的土匪多造的个多!我把你这个贼渔夫,你咋再不去海子湖打鱼了?你瞧,那里又有一个新郎跳湖了,你再去捞!”
段氏听了,又坐在屋里咬牙切齿的低声骂姜嵬,她臊得门都不敢出。
“啊哟,快罢说了!”吴氏听他把姜秉山也牵带上,和曹氏、张氏来硬把他拉走了,说:“一张嘴就陈糜子烂谷子的,那个屎肠肠子多少年了,还翻呢,还抖呢!”
曹氏进院子就看见一群鸭子东露雨散的,有的在水桶上跳,有的在猪槽上飞,有的在驴圈里拍膀子。“链链,链链!”她喊了半天不见影子,急忙大声疾呼:“快呀,链链不见了!”吴氏、曹氏、张氏把院子里外连墙旮旯,房顶上都寻了个遍,姜昭、姜晖把村外的砖窑、破庙、沟洞、场窝棚都找了,不见链链的影子。天黑了,人都坐在院子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