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在庄子里转了一圈,朝西边山坡上望着。海子湖边的光亮一闪一闪的,像老茔坟地的鬼火,他提着马灯疑惑不解地朝海子湖边走。雨水、露水打湿了他的半截裤腿,从脚心直冰凉到脊背,他不住地打冷战。雨停了,云退了,下弦月挂在半天空,海子湖面明晃晃的。湖边的蓖麻像伸手抓啥,湖中的荷花似攥拳打谁,森森芦叶在风中舞剑,片片浮萍漂来浮去,总离不开原来的地方。
原来是海子湖边场窝棚里的火光。场窝棚当地叫伙场,是田里干活人临时避风雨的地方,为怕湖水上涨时淹没,窝棚盖在高处,像座小庙似的。这个窝棚是姜明那年看护庄稼时盖的,时下不是三夏不到秋收,谁在那里干啥?是外地来的讨吃,还是偷粮食的贼娃子?姜大步流星走过去,当他到窝棚门口提起马灯,不由得惊叫一声:“原来是你!”
窝棚里的炕早塌了半边,黑柴灰都露在外面。一只大老鼠在灰堆里翻眼睛,地下乱柴堆中屎臭熏人,一股股阴潮气朝出冒。朱葵花披头散发坐在柴堆里,她烧棉花灰贴头顶上的伤,血淌在柴上。她脚上一只鞋没了,五个扭曲的脚趾缝里塞着草丝泥沙。她浑身湿漉漉的,血迹斑斑的衣裤上浮着轻轻的白气。原来,她逃到唐徕渠弯脖子树下,见吴家的人远远的朝这儿找了来,就急忙脱下一只鞋放在渠边,朝高粱地里躲了。
姜放下马灯,点了一支烟,他蹲在门口,黑暗中,一只火红的珠子,一闪一灭。
“唐徕渠又深又宽,你又不会水,是咋过来的!”
“人恨人交运呢,天恨人要命呢!”
“你跑回来咋办?你要有决心守,你就守!走,回家吧!”
“多谢你了!拔掉萝卜地方宽,好狗还不吃回头食!”
“那咋办?”
“这个烂窝棚,是他活着时盖的。害不死了,我就住在这里;害死了,我就埋在这里,哪里也不走!”
“你一个女人家,现在外面的坏男人多,受那个气干啥!”
“老娘不是那个货,谁也罢想朝老娘的腿上坐!”
“我也是想叫你走一步,说不定走好了,谁知……”
“黄鼠狼给鸡拜年,谢谢你的好心了!”
“我尻子一根毛也没有,给谁霸!想着等家业大了再分,你们就都闹成这样……”
朱葵花靠着墙,紧闭双目,不再听他说了。
窝棚里的火堆熄灭了,海子湖边一片漆黑。黑暗像一张巨大的嘴,吞没了这里的一切。
姜深一步浅一步朝回走,手中的马灯一晃一晃的,像把斩天劈地的剑。树上的猫头鹰在呱呱呱地狞笑,像是在说:“故故妙!故故妙!”几只找姑鸟出来寻食,嘴里不住地喊:“姑姑,等!姑姑,等!”一群布谷鸟从远处飞来,它们齐声在叫:“布谷!
布谷!”好像是在说:“不哭!不哭!”近处的芦涛,远处的蛙鸣,奏响了夜幕下的乐章。只听见湖边传来凄凉的悲声:“……一个窑里住,一个坑里埋,一搭里上瞭望乡台。”
姜手扶磨坊门伤心地抽泣起来,他这才知道原来朱葵花对姜明是这么爱,她对姜明的情是这么深!曹氏出来把他扶到屋里,他蹲在炕沿下流泪到天明。
东边天启明星刚亮,链链就“哇”的一声惊醒了。原来他梦见妈回来了,他扔了怀里抱的镰刀,朝炕沿下边崴边叫:“妈回来了!妈回来了!”红花拉了香香跟着他跑。只见朱葵花站在窝棚门口正朝这里瞪,她身披彩霞遍体通红,像是从天上降下来一般。母子四人抱头痛哭,他们把所有的悔恨,所有的悲痛,所有的爱憎都一起哭诉出来,哭得天地悲哀,哭得山摇地动,哭得鸦雀无声。
朱葵花从满山各洼拾来废旧垡垃、砖块,把窝棚改成一明一暗两间,找来柳条把上面搭了。自己挖土和泥脱炕面子,砌成了锅台连炕的灶,砍来沙蒿拾来杂粪当柴烧,用煮饭后的余热取暖。靖胡堡苏达编着口歌到处说:“低头看灶火,一般屎臭味。抬头看锅里,一股野菜味。灶里烧的驴粪蛋,锅里煮的山芋蛋,炕上娃娃冻成紫茄蛋!”朱葵花不要姜给的一草一木,她领着三个孩子把地上一锹厚的盐碱土铲掉,开出二亩荒地,种上了玉米、高粱。
种玉米那天,靖胡堡的寡妇黄氏也来帮忙,五夷堡的寡妇屠氏向曹功借了张犁扛了来,红花、香香在前面拉,朱葵花扶,链链跟在后面下种,远近的人都能听到朱葵花那刚强的哼唱声:
瞌睡子多来,瞌睡子多,瞌睡来了累不倒我。盼着公鸡常叫鸣,白天晚夕提醒着我。饿死不吃猫碗里的饭,冻死不烤灯头上的火……每到夏收、秋收季节,朱葵花领着孩子拾粮食,连田缝里夹的一粒黄豆也用手抠出来。只要在茬地里发现一只大肚子仓老鼠,他们就跟着老鼠走,看到老鼠钻了洞就用锹挖,果然挖出一坑坑粮食来。大户家的长工看他们母子可怜,有意留下一点粮食叫他们拾,朱葵花总是千恩万谢的。晚上回来一家人捶的捶,簸的簸,屋里麦子、稻子、玉米、高粱、黄豆、蚕豆什么都有。从外面拾来的破缸、烂罐、口袋里都盛着五谷杂粮。朱葵花扳着指头算:“再酸上一缸苦苦菜,再拾上两堆菜根腌了,一家人半冬的嚼吃差不多了!”
链链从小爱玩鸟,朱葵花领着他满湖滩找鸟蛋吃。在白草苗子翻滚的杂草丛中,在头晕目眩的树梢、山头,在开满野菊花的田埂、沟旁,在流金闪银的庄稼地里,总有他们母子的身影。白皮蛋、青皮蛋、红皮蛋、绿皮蛋,有麻点的蛋,比麻雀蛋稍大的蛋,和鸡蛋差不多大的蛋,都是哪种鸟下的,一窝几个,如数家珍。招惹的满天飞禽踅来踅去啼叫,遍地涉禽跳来跳去哀鸣。
链链问:“妈,麦田里谁又把草籽撒上了?”
朱葵花说:“千年的鱼子,万年的草籽,凡有水的地方就有鱼,凡有土的地方就有草!”
链链又问:“那,西沙窝里咋不长草?”
朱葵花说:“啥事都是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当年小东方寸草不生,三霄娘娘来海子湖沐浴,见这里山上都是明溜溜的沙子,山下都是白花花的盐碱滩,庄户人哟,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就把牛魔王叫到跟前说,这是一斗草籽、一斗粮籽,草籽呢,你撒到山里,粮籽呢,你撒到川里。牛魔王听错了还是怕跑路,就把草籽、粮籽都撒到山下了。所以粮食和杂草混在一起。娘娘见牛魔王撒错了,骂道,你这畜生!我们为神做仙的,都以救人行善为本,你咋反倒害了人?就一脚踢掉了它的上门牙,并罚它带着婆姨娃娃到山下吃草,说几时把草吃尽了,才允许它回天上去。
你没见,不论大牛、小牛、黑牛、白牛、黄牛、花牛,都是没上牙的?”
链链观察了其他牲畜,它们都用牙啃着吃地皮的草,唯有牛用舌头揽着吃地上的草,它没有上门牙。娘娘罚它吃草又不给它牙,因为它做了无法改变的错事,理应受到永远也不到头的惩罚。
链链说:“为啥麦穗只有一寸长?要是从根到梢都是穗子多好!”
朱葵花叹道:“原来的粮食都是杆子长多高,穗子就有多长。种一年的粮食哟,几年都吃不完,人富的要啥有啥。用锅盖大的烙馍盖烟囱,用一人高的大麻花子顶门、支窗子,婆姨煎饼子时,看见娃娃下屎了,就顺手拿起一张饼子给娃娃揩尻子。一年闲得没事干,人也坐懒了,疾病也增多了,奸淫狗盗,偷鸡捏毛的,啥千奇百怪的坏事都出来了。三霄娘娘来海子湖沐浴看见了,气得说这还了得,真是饭饱生余事,饥寒自安然。人天生就是个苦着吃的命,就像猪一样,不用嘴朝前拱就吃不上,就和鸡一样,不用爪子朝后刨就没吃的。她亲自下凡到人间收粮食。她到稻田里用手捋稻穗,到麦田里用手捋麦穗,都只留下一寸长的头头了,下面全捋光了。
她到高粱、荞麦田里捋,把手捋烂了,你没看现在高粱、荞麦秆上穗上,有红红的血迹吗?捋着捋着她又尿急的,蹲下来尿尿,又叫芦叶儿扎了,她就狠狠地在芦叶上咬了一口,你没见不论哪里的芦叶,上面都有三颗牙印吗?就是叫三霄娘娘咬的。
幸亏狗救了庄户人,它跑来咬,她才慌慌忙忙走了。谷穗留得那么长,是她怕狗咬没捋完;芝麻从根到梢都结籽,是她见有刺怕扎手没有捋。她升到半空中,见豆子还没捋,就抛下一团金银线降落到豆田里,变成了黄藤子(菟丝子),害得婆姨们年年坐在豆沟里抠黄藤子。打那以后,庄稼都是一年春秋两种,按季节错开,一年到头都有营生干,不能让人闲得没事。谁种得细、种得好,谁就打得多、吃得好,谁偷懒怕受苦谁就挨饿,就拉上栏杆当讨吃去。”
当链链吃馍馍时,见到烙焦的一面,总想起是盖烟囱熏的,那炸得又亮又黄的麻花是当顶门棍磨的,那蛋黄色的煎饼是擦了屁股上面才有一层稀糊状。他看遍了所有田埂、沟湖的芦叶,甚至解放后参加工作到外地出差也留意他们那里的芦叶,上面都有三颗牙印。
那年海子湖边的鸟窝渐渐少了,链链就下湖荡到芦墩上去找,后来又到白碱湖、弯子湖、上闸砌湖里找,再后来又开始逮鱼吃。朱葵花望着满屋的蛋、鱼说:“这两样东西救了我们母子的命啊!”家里没有香油,蛋不能炒,鱼不能煎,就经常煮着吃,蒸着吃。时间长了链链说鱼腥气,蛋粪息气,说谁家宰了猪,谁家杀了羊,嚷着要吃肉。朱葵花就到大户家洗衣裳、帮厨、薅草、刨田、打坷垃什么的,换点肉回来。
她把猪肉焓得红红的,炖得烂烂的,看着孩子们吃,自己从舍不得吃一口,等他们吃完了,她用舌头舔舔碗勺,就心满意足了。
姜昭、姜晖一有空,就来教练链骑马射箭。射箭先要站好前腿弓、后腿绷得马步,但链链双脚并齐,站得笔直。拉开弓要先瞄半天靶子,但他拉开弓就射,而且十有八九射中。他小小年纪就能在马背上飞跑如鹰鹞,只要套马绳扔出去,就能套在马脖子上。马跑多快,他都能射中靶子。只听他唱道:“白马银枪小罗成,桃园结义刘关张。高祖路上斩白蛇,刘秀十二走南阳。七郎八虎闯幽州,关公古城斩蔡阳……”
姜昭说:“二嫂嫂,这娃娃天生会骑射,可惜现在不选武状元!”
姜晖说:“二嫂嫂,这娃娃要当兵,准是一员虎将!”
朱葵花叹道:“一个儿子,还是种田安稳!”
黄昏时,门前燃起一堆火熏蚊子,火光映红了湖面,映红了一家人的笑脸。红花在专心致志地做针线,香香总爱用棍子捅火堆,链链老是跑来跳去的,他用硬竹皮做了一张张大弓,用沙竹子做了一把又一把箭,还走板走调地唱着姜昭、姜晖新教给他的歌:“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坂坡前逞英雄。杀破了千员将,吓退了百万兵,怀抱阿斗得太平。”
朱葵花望着他舞刀抡棍的样子,笑得眼泪也出来了。火堆渐渐熄灭,朱葵花望着风沙弥漫的山里,望着碧野连波的田里,拍着腿上趴着的链链和香香轻轻哼道:
“天又刮风啦,天又下雨啦,田里的人哟你快回家吧,家里的婆姨娃娃等你呀!家里的炕烧烫了,锅里的猪肉炖烂了,山里的人哟你回来吧,海子湖边有你的家。不管有多大风呀,这个家刮不倒,不管有多大雨呀,这个家淋不垮。你好狠心的人呀,总不来这个家,你劳累了半辈子呀,总该来避避风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