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来了么!”她说链链,“快叫三婶、小姨!”
“啊哟,不叫!不叫!”迟翠花脸红脖子粗的。
莫氏冷笑一声,朝她说:“你先叫链链吃饭,橱里他们才送了碗羊杂碎,我不想吃,热给链链吃吧!”
链链扎窝子不去,迟翠花硬把他拽走了。朱葵花见迟翠花眼圈红红的,忙问:
“她咋啦?”
莫氏说:“想男人呗!真是家丑不可外扬……”
朱守业刚走,就有几个长工围着迟翠花嬉皮笑脸的。姜岚怕再惹出事,就当着一院子长工宣布说,这个人他收到房里了。他把里间的屋布置好,就叫迟翠花搬进去住。莫氏请人给迟翠花绞了脸,头上的两条辫子也按当地习俗盘了发髻。谁知姜岚晚夕老不过去睡,迟翠花这才知道,姜岚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她,根本不是收她做小。她气得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一出门别人就说她是小媳妇,臊得她白天不敢出门。她有心把发髻再梳成两条辫子,又觉得这么做更掉价,只能忍着,出门头上老搭着红头巾,把发髻盖住。她一有空,就一个人来到风雨桥,一个人坐在桥上哼哼:
亲亲热热说下的话,把他时时牢记下。黄澄澄的谷子白粼粼的面,恋不够农家炊烟……莫氏说:“收了房,他晚夕老不过去睡。你说怪不怪,棉花见了火还有不着的?
我一来月经就朝过使他,他扎窝子不动。你说嘛,你叫她活守空房,她就老朝我使气。我好好的,就叫她寻死觅活地吓了个头疼病。一招吓头就疼。”
后人都说莫氏一辈子挨不过“三吓”,一是迟翠花上吊,二是刘开泰碰头,三是解放军进村。
朱葵花说:“我说么,朱守业干得好好的,咋就走了!”
莫氏说:“朱守业走得不好,现在外面啥营生都是他亲自领上伙计干。你没见,他胳膊都瘦成了麻秆秆,脸都缩成了刀条条。”她嘴对到朱葵花的耳朵上说:“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想在姜家户族里找一个。一天有空,就到你们庄子打踅踅。你在庄子里威信高,你看哪个尕子合适,我这里就叫她滚!”
朱葵花说:“我老避得不进庄子,你说了,我留意就是了!”
莫氏说:“这不合了我的心,还是二嫂嫂理解我!”莫氏拉朱葵花朝屋里走,见她腋下夹着只碗,一把抓过来顺手朝猪圈门口扔了,压低声音说:“你来就来,再端上只烂碗!叫别都当你来要饭来了,连我也笑话上了!”
朱葵花说:“想借半碗蜀黍种子,你们今年种的蜀黍,尽是大头。用不了多少,才二亩田。”
李光明揉着眼睛,伸着懒腰出来。他还是个小尕子,瓜子儿脸,一对小眼睛滴溜轱辘的。他是靖胡堡李家庄人,他爹是在余家寨当长工时到山上拉羊粪冻死的,他妈黄氏在婆家守寡,他暂住在临羌堡舅父家。他舅黄义嫌他在家里白吃闲饭,把他介绍给姜岚家放牲口。他人小鬼大,两只眼睛很机灵。朱守业在时,他一见朱守业和迟翠花在一起,就学猫头鹰叫,学找姑鸟叫,或大喊:“野兔子!野兔子!”哄得别人不是朝天瞪,就是满地。时间长了,人都叫他“故故妙”、“姑姑等”、“野兔子”。
莫氏说:“别都上工了,你咋还不去放牲口?你越睡越懒,越吃越馋。再不好好干,你妈来了,叫她把你领回去!”
李光明歪着脖子道:“咳!三嫂一见面,就骂我!”
莫氏说:“你听听!我一见面不骂你,还一见面夸你!人说猩猩能言不离走兽,鹦鹉能言不离飞鸟,人有人言兽有兽语,你天上飞的地下跑的都会学,就是不学好。
往后我给你妈交个庄稼把式,还是交个二流子!”
李光明开圈门放牲口,莫氏朝他说:“你放牛路过海子湖,把那一袋米、一袋面,再装上一袋玉米给链在家送去。我咋忘了,上回贩羊毛的还带来一摞蓝边碗,拿上四个,再拿上两个碟子都带去,罢碰打了。你看,又忘了,锅!我家小锅多,这几年人多不用,再带上两个锅,一个煮饭,一个炒菜!蜀黍种子等会我去盛,你别把种的吃的弄混了!”
朱葵花谢道:“你叫账房里打个借据,我往后一定照数还给你!”
莫氏说:“好二嫂嫂,你又见外了。本来都装好了,就说给你送,怕你们老五看见骂。见我们庄子桂花穿件新衣裳都骂,谁又没说你们庄子女人穿得烂。一拨子一拨子的人都使到外面扛长工、打短工,都不叫来我们庄子干,说冻死不吃猫碗里的饭,饿死不烤灯头上的火,你听听!”
朱葵花急忙低了头。
莫氏说:“我们庄子,只得朝外面收长工、短工。其实谁干都付一样的工钱,说不定还多给。都是红砖爷爷传下来的,谁知越来越变得猪生的独的!”
朱葵花一进门就拾掇屋,她这儿扫扫,那儿擦擦,闪眼间屋里变得窗明几净。
她用掸子把墙上那幅《锻铁图》掸了一遍,画面立马变得万紫千红。
莫氏一进门就坐在椅子上嘴不停,她说:“谁知你公爹养了六个儿子,偏老五是个左性人。”
朱葵花转过脸,擦几只大瓦罐。
莫氏亲自装了袋高粱,朱葵花说用不了那么多,莫氏说种不完给娃娃煮着吃蜀黍饭,朱葵花又谢她。
莫氏说:“又谢啥,他一个人单手独脚的,虽说收了一大伙哥哥弟弟,都不是亲的。往后链链大了,另眼看他一眼就行了,咋说他们都是叔侄!”
朱葵花点点头。
莫氏的话越说越多,闪眼间收工了。迟翠花把两大盆热腾腾的米饭放到桌上,又放了两半盆咸菜炖豆腐,夹了两大摞蓝边碗,攥着两把筷子摆到桌上。
李光明捏着鞭子第一个跑来,他朝菜盆里瞪了一眼说:“闻着有羊肉味,咋没肉吃?”
迟翠花说道:“你馋狗的鼻子尖,闻见稀屎跑半边!”
李光明说:“不是生米烂干饭,就是满盆的菜根、菜帮,你喂猪呢!喂猪,还把猪食倒在槽里,用板子搅匀,唠唠唠的唤几声。”
迟翠花说:“嫌不好吃,你滚!”她先给朱葵花盛了饭菜端进去,自己盛了饭菜拉了链链到她屋里吃去了。
苏小四、黄勇、哈文、南克勤、纳长青等一伙长工,都是小东方各堡寨来的,他们进了院子,都自己盛了饭朝饭上扣了菜蹲个圈儿吃,边吃边说着:
“你淌水要注意,淤了田嘴子开春你扎!”
“那块田种蜀黍,咋种了胡麻?”
“雷打惊蛰头,坐吃胡麻油。”
“说是麦茬地种稻子,咋变了卦?”
“春刮东南风,小麦加三分。”
“今年树上喜鹊窝留东门,秋天定有大雨,秋庄稼说不定不成。”
“咋忘了给三哥说,那两堆粪后晌不能拉,要拌了再捂一捂,粪气才能吃到土里。”
“咋忘了给三哥说,弯子渠双日水改成单日了。”
“那你还不赶紧吃了淌水。”
“记着给三哥说,望娘滩那几块稻子有草没草都要使人下去踏踏,走走肥通通气。”
“知道。三哥说了,等你把稻田里换了新水才准我们下去薅,要不起痒肤疙瘩!”
他们都随庄子里的同辈人叫姜岚三哥。
饭快吃完了姜岚才回来,他肩上扛着锹锄锨、背着背,背里放着茶罐茶碗镰刀磨石水盆,手里提着车马车免具,俨然一个小长工模样。他和他们唯一的区别是他们进门就吃,他洗了再吃。他站在院里任凭莫氏从头到脚给他扫了个遍,迟翠花端来半盆水,他哗啷哗啷洗完,换上月白色长袍,摇着一把折扇,突然间变成个风度翩翩的书生。长工们把他俩吃饭叫做“打扫战场”,莫氏把撒在桌子上的菜和豆腐渣都拾进菜盆,把另一只盆里的菜底子扒了,炒拌一下沾点汤汁,就扒在碟子里。
迟翠花端来两碗饭,里面多是煳饽饽,姜岚两口子就坐下有滋有味吃起来。
长工短工们吃完饭都不歇晌,更不用别人指派,修理农具的,套车扛犁的,掂耙拉牛的,提耧牵马的,都忙忙地走了。姜岚给几个来回事的安顿了,才进了屋。
“二嫂嫂来了!咋不早说!”
“叫三叔!”朱葵花把链链朝前搡。
莫氏笑道:“这娃娃咋不像他爹,反和你们老五脱了个壳壳!”
朱葵花说:“他们家的娃娃长相怪,我们链链像他五年,老六的大尕子随链像他大爹,老大的四尕子羊换像他六年。”她给姜岚添上茶说:“庄子里的人都叫他小五子。可不,从老大的四个儿子朝下排,链链就排到老五!”
姜岚说:“上辈子也一样,链链的爹像我爹,姜嵬哥像链链的亲爷爷,姜哥和姜昭哥是一个模样,你们老五像我的亲爷爷。耳记每辈有一个,两个庄子轮着,我爹就有。偏到了这辈你们庄子老五有小五有。听说红砖爷爷和他的两个儿子都戴着大耳圈。我们姑奶奶就养了个糙葫榔娃娃,下来是姑妈、姐妹每人都有,说是上辈子人鱼吃得多了,才养鱼鳞皮肤娃娃,又说红砖爷爷在海子湖里当了龙王,叫龙王转世!”
姜岚把链链揽在怀里,亲着他的脸蛋,手到他裤裆里摸,笑道:“秕蚕豆子,几时长大呢!”
莫氏白了他一眼说:“你咋老没正经,别把他惹哭了!”
姜岚笑道:“二嫂嫂,叫链链给我当儿子吧!”
莫氏笑道:“又来了,你四个儿子还嫌少!”
朱葵花说:“侄儿和儿子是一样的,都是你们姜家的后嘛!”
姜岚叹道:“链链正是念书的时候,我那四个尕子是有书不好好念,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朱葵花说:“为了念书,差点又和他五年闹起来。我平时嘴里攒肚里挪的,从牙缝里省了几个钱,还没走到保安寺私塾,他就撵了来,把钱朝我砸了,拉了链链就走,说把娃娃送到爪哇国,都不送到那里!”
姜岚说:“他就是小时在那里念书,常到五夷堡,才惹出一摊事,几乎把他毁了。
他怕后辈人再走他的路,你罢怪他。”
朱葵花说:“我不知道嘛,心想我是出来的人,你们还管。后来他使上链链他大妈来说了,也就算了。”
姜岚说:“没关系,往后再念吧,大器晚成的多呢!人家八十岁还中举,要叫娃娃从小吃苦,大了才知道甜。我和陶鸿儒是同科,我爹因清兵围攻下马寺出了事,我没乡试,陶鸿儒考上了秀才。这里刚成立乡,他又巴着朝进钻,有人说他给儿子扑呢。我只想把家弄好,那些事都是站在贺兰山顶上望呢———过眼的烟云!”
朱葵花听得呆呆的,她很关注陶家的事,不由得说:“听说,他娶了徐家的女儿,一连养了四个儿子!”
姜岚说:“二嫂嫂,你来帮我的忙吧!厨房里就翠花一个人,费了油盐酱醋柴,伙食老是搞不好。她是山里人,小锅小灶惯了,擀碗素面比肉面香,叫她做碗肉面,反弄得腥气八脑的。大家子这个阵势,她连见都没见过。”
朱葵花一声没吭。
姜岚说:“你把香香、红花也带过来,我腾出两间房子你们住,总比在外面雇人强。”
朱葵花还是没吭一声。
莫氏说:“红花大了,这一院子男人敞胸露怀的。收了个山丫头,就惹了一尻子骚。二嫂是个刚强人,一辈子见不得听这些闲话!”
姜岚说:“亏你提醒,我咋就忘了。要不,你们照住在海子湖边,每天把链链带来,由我调教他,将来一定成个好庄稼把式!”
朱葵花点了点头。
姜岚说:“二嫂嫂,给你开个全劳工钱,给链链开个半劳工钱,你看咋样?”
朱葵花说:“他白学手艺,还是个娃娃,算啦,算啦!”
姜岚说:“给吧!你们老五是啥人,谁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