链链结束了海子湖边的风雨童年,在大户家度过了艰辛难忘的少年时光。
撂粪是最简单的农活,别的长工一伸手就撂出一丈多远,链链咋使劲也只能撂出五尺多远。人家都撂撂停停说说笑笑,一会儿一大堆粪就撂完了,链链满头大汗,一堆粪总撂不完。李光明吆牛路过,挤眉眨眼地说:“你小时吃奶少了。刚才朝这里过的那个婆姨奶多,你瞧,两个奶头水罐子似的,又胖又大,晃荡荡的,你要每天咂上两口,劲就大了!”
一阵大笑刚哄起又停住,原来姜岚来了。他示范撂粪,说:“拿锹时,下面一只手不要捏得离锹头太近,近了撂不远还费力。撂粪时要把劲使到锹把上,不要使到锹头上。粪快撂出去时,锹头用劲一点粪就飞出去。撂时锹头不要朝回弯,弯了粪就撒开了,反而撂不远。”
姜岚这么费心教导链链,是因为他看链链是块料。那天链链担水进来,他把半碗饺子给他吃,链链蹲在墙旮旯夹起一个正要吃却停住了,他把饺子端到长工房给一伙长工、短工每人一个,哄他们说自己吃过了。姜岚从此更是对他刮目相看,说这娃娃将来有“聚将心”,不久便叫他当了长工头儿。
链链第一次吆牛犁田,他照姜岚教的,左手扶犁把,右手扬鞭吆牛,犁尖重复着上趟翻在一边的土梁,扶犁的手不能按得太重太轻,重了犁得深,轻了犁得浅。他自以为犁得很好,当姜岚要他返工,他到田里看时,才见一场大风过后,田里没犁的地皮一长条一长条裸露出来,田埂四角也比别人留得多。
休息时别人四仰八叉在田埂上躺着,链链又在学耙田、耱田。他吆着牲口在田里转,无论咋计算,总是和上趟耙过的重复一条,再不就留下不够半耙宽的一趟。
耱田时他双脚站在耱上咋都踩不稳,不是朝前栽,就是朝后跌。他朝后跌下去,耱就朝前蹿到牛蹄上,把牛蹄戳烂,牛拉着空耱朝田埂上、渠上惊蹿。他站不稳朝前栽下去,牛就拉着空耱从他身上划过,刮得他鼻青脸肿。
难度最大的要数提耧下种了。一亩田下多少种子是有定数的。摆耧时要不紧不慢,把用斗量好的种子刚刚摆完,不差不剩。走得步子大小有规定尺度,走一步摆一下。李光明拍着手,溜着长工屋里的“荤段子”给他加油:“尻子夹紧腰挺硬,它不进去我不信。只要戳到沟壕里,呱唧呱唧不能停。种子下到顶深处,不出好苗我不信。”
长工们又哄笑起来。链链累得满头大汗,麦子不是摆稀了就是摆稠了。姜岚说:“慢慢来,慢慢来!三年学个买卖人,十年学不会个庄稼人。种庄稼的头头道道可多了,下种要看田观天,打耱保墒又要勤又要懒,又要抄又要板,一辈子都总结不完!”他叫链链喝水,给他讲庄稼从种到收的各种知识,什么“深犁浅种”、“针扎的胡麻,卧牛的谷,背上干粮找蜀黍”、“深谷子,浅糜子,胡麻种的串皮子”、“麦是胎里富,底粪要上足”、“糜旱死,一包籽”、“不怕头水旱,二水跟着漫”、“干豌豆,潮麦子,胡麻田里浪稻子”、“稻薅九,饿死狗;稻薅十,有米吃”、“九成熟,十成收;十成熟,两成丢”、“歇田如放账”、“三年不倒茬,害虫吃麦芽”等等,链链都记下了。
庄户人冬季都围着粪忙。地封冻前把圈里的粪起出来,把其他杂粪都拉来拌了捂着,堆成一座座小山似的大堆。从地冻后就朝田里送粪,一直送到春节过后的春播前。这种纯属黄土搬家的施肥方式,不知延续了多少年多少代。
庄子里鸡叫头遍鸣时,送粪的木轮车就咣当咣当响起来。赶车的人捏着鞭子,缩着脖子,抱着膀子,眯缝着眼睛,摇摇晃晃出了村。大路上送粪的车接成了长龙,车厢下的长铃响成一串,高高低低的吆喊声,轻轻重重的鞭梢声,像是庄户人大合唱的前奏:
受苦的长工哟瞌睡子多,催命的公鸡哟,逼着我离开了热被窝,东山的日头送西山哟,活活累死个我。
是谁先唱起了《瞌睡子多》,先是几个人唱,接着庄子里、大路上、田里的人都合着调儿唱起来。节奏有慢有快,有紧有松,悲凉婉转,激昂热烈,说不完道不尽的忧愁和苦闷,都在歌声里倾诉、宣泄出来。
链链瞌睡多,只来迟了一步,顺使的、有劲的牲口就被别人抢着套走了。圈里只剩下没劲又不好使唤的花乳牛。他费了好大劲才把花乳牛套上,后车厢又踅不到粪堆边。他别别扭扭好不容易上满一车粪,刚一扬鞭子,花乳牛就“噌”的一声跑了,车辕“咚”的一声掼到地上,一车粪全朝前倒在地上。原来他忘了给花乳牛紧前闸子,只得再套再上粪。姜岚望着车队出了庄子没见链链的车,急忙跑来教他:“上粪要从车厢后头上,从旁边上车栏高,人费劲,又容易把粪土撒到车辋里,车轴就涩了,牛拉着费劲。你吆喊噢噢噢,牛就朝里走;你吆喊抗着抗着,牛就朝外走!”链链看着姜岚示范,花乳牛是那么乖顺。
每当《瞌睡子多》的旋律响起时,庄子里、大路上、田埂上总有朱葵花的身影。
她将干草、干牛粪拾来堆成几小堆,点着后用麦芠煨着,跑来跑去的喊:链链,“先来烤烤手吧!先来燎燎脚上的寒气吧!哟,你我娃娃的手,全绷成血口子!来,你烤我替你上几锹、赶半截!”她就这样,忙到启明星升高了,才叹息着走进大厨房。
太阳落山了,五光十色的晚霞映到海子湖面,湖水呈现出万紫千红的颜色,像传说中的水晶宫。一阵西风刮来,那间低矮的茅草棚又开始嗡嗡作响。朱葵花、链链劳累了一天,踉踉跄跄回到海子湖边,红花、香香正在门口等他俩呢。
天没亮朱葵花就烟熏火燎地煮饭。她叫红花、香香起来吃了去挑苦苦菜,又喊链链:“快起来吃了走,你三叔使长工有紧有松,罢给脸不要脸。你叫翠花姨先拣菜,你五妈病了,我随后就去。”
曹氏躺在炕上脸色苍白,她捉住朱葵花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沙哑着嗓子说:“这两个月,就淌淌停停,停停淌淌,没有止过!”
朱葵花说:“你要忌身子,叫他到外屋睡去!”
曹氏说:“好二嫂嫂,再的人不知道,你能不知他的脾气。”
朱葵花说:“都是你惯的。他不把你当成人,你也不把自己当成人。不行,不行,要吃药!”她从身上掏出几吊钱,喊:“春花,春花!”春花来了,朱葵花说:“你妈病成这样,你又不知哪里疯去了,快去给你妈抓药!”春花拿上钱走了。
曹氏说:“你水水浆浆的挣几个钱,给链链留着。我的病也是俩五,不也是一十!”
朱葵花把她泡的血裤子、月经带都洗了。
曹氏说:“你不搭在背处,搭在那里,他看见又骂我!”
朱葵花说:“他骂,你就说是我搭的,就是要叫他看。不搭在那里,几时才能晒干,他嫌不好看,他扔去!”
曹氏叹道:“怨我不给他养个儿子嘛!”
朱葵花又替她收拾屋子,说:“春花你要骂、要使!你看一天横不捏针,竖不捏线,疯疯张张的,像个假尕子!”
曹氏说:“我昨天又到保安寺求子,夜里还梦见三霄娘娘!她说把庙里的一对善财童子给他当儿子,我要朝回领,她说是给老五的,不是给我的。这就怪了,不给我谁替他养……”
朱葵花说:“春花回来,你先把药熬着吃了,看止住止不住。女人月经不投咋能怀上。”她又给她安顿了一番才匆匆出了门。
朱葵花走出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的老房子。窑洞房的双扇门仍在地下躺着,窗格带着纸仍在墙外飞挂,塌了的鸡窝,翻了的猪槽,满地的砖头石块,横竖的折棍陶片,这里的一切,永远在悲惨地哭诉。她的心都黑了,一股恶气直朝头顶上冲。她觉得头皮“咯噌咯噌”响,两眼发黑,天旋地转,急忙用双手按住头顶。
院子里当年姜明和她栽的一棵小榆树长高了,浓浓的绿叶在阳光下闪烁。朱葵花掏出一个红布条拴在树……上,从此庄里的娃娃都说这是神树,谁也不敢碰它。
朱葵花一进门,迟翠花就问:“她的病咋样?老五在不在?”
朱葵花说:“那个人,一天东一头,西一头的,你问他干啥!”
迟翠花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朱葵花见迟翠花淘米,就说:“米要泡够时辰,大锅下的米多,锅底的火大,米泡不展,火通的饭下煳上生,焖出来的米饭也少。一碗米至少要焖出两大碗米饭!”她教她添水、撇米汤:“小锅煮饭,水多出二指,大锅煮饭,水要多出一个拳头。煮一会要把糊米汤撇出来,再稍微加点清水再煮再火通。这才煮出又白又软又香的干饭!”她吩咐她淘菜:“老咸菜要先捞出来泡,泡好了洗干净,在滚水锅里汆一汆,再切碎炒。
切菜要把菜叶子稍微切大些,菜根、菜帮子切得碎碎的,这样炒出来的菜就没有菜根、菜帮子了!”
迟翠花总是图省事,朱葵花只得两眼盯着她干。她原以为朱葵花来帮厨,她会轻松些,谁知更忙了。在有条不紊的忙碌中,她不得不暗自佩服朱葵花的理家才能,每顿饭米、面、菜、油都比她用得少,做出来的饭菜比她做得多,长工们都说好吃。
每当开饭时,朱葵花就在院里摆个大桌子,将饭菜一份一份摆上去,谁也不准自己动手乱盛乱拣。她转来转去,不断给他们加菜加饭,再没有扔菜倒饭的了。
李光明伸着碗又要盛饭,朱葵花问:“你吃几碗了?”
“三碗了。”
“多大一点人,吃那么多,还吃。饭是大户的,身体是你的,胀坏了胃咋办?”
“没到晌午,肚子就叽里咕噜的,连牛也吆不动!”
“那也不能硬撑,刚吃完饭就低头干营生,小心从嘴里倒出来。你没听说,十个长工九个胃疼吗?你不要怕,小晌午、半后晌,再给你们加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