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上了场,便忙着打碾。打麦场上,麦子一层层摊开,穗子露在上面,杆子铺压在下面。只听姜岚扬起鞭子,“得儿驾!噢啾!”叫两声,就第一个赶磙子上场。
链链等长工、短工赶着磙子紧随其后。每到三夏大忙,来帮忙的短工很多,他们都是为了来吃几顿好饭,因为姜岚总在这时犒劳长工,能吃上一嘴,也就心满意足了。
天空的红云似烈火燃烧,麦场上蒸腾着白色尘雾,他们个个汗淋淋的。姜岚转了几圈,就“打啾!打啾!”先亮亮嗓子,接着唱起《打场歌》。再的人听他唱,也亮开嗓子,摇摇晃晃唱起来。他们说唱《打场歌》不瞌睡,磙子不压人的脚。那“哎哟哎呀”的声音,高亢雄浑又沉闷热烈,每个人都能把自己胸中的闷气宣泄出来。
莫氏说家里要来贵客,天没亮就吩咐朱葵花、迟翠花忙开了。鸡鸭鹅宰了十几只,烫掉毛洗得白生生的堆了一案板,莫氏嫌不够,又叫朱葵花买了几十斤黄河大鲤鱼。朱葵花和迟翠花蹲在地上刮鳞、掏腮、扒肚子,莫氏又说今天人来得多,叫迟翠花再去买猪肉、羊肉。
姜岚挡住说:“何苦使人跑,又买不到好肉。把圈里的猪宰一头,大绵羯羊杀一只,叫大家都沾沾荤,年年三夏大忙都这样嘛!”
莫氏摊着两手说:“你!宰猪、杀羊就罢买那些东西嘛,没见像你这么过日子的!”
姜岚说:“啥东西都是能舍才能得嘛!不是咋叫舍得?为啥人都爱到我家干活?还不是图个舒坦干个开心!你叫他们都吃好了,他们能不好好干?”
莫氏说:“知道,知道!你宁可犒了自己,也不叫亏了长工,谁不知道!”
圈里的猪、羊惨叫起来,莫氏叫朱葵花再到庄子里请两个女人帮厨。蒸的蒸,煮的煮,炖的炖,炒的炒,汆的汆,只听见刀剁案板的咚咚声,刺啦刺啦的爆炒声,通哧通哧的脚步声。香味四处扩散,诱得墙根下捉虱子的老头、院子里捻线的老太、路上吹泥哇呜的儿童都围了来,伸着脖子、吸着鼻子瞧。
李光明扬鞭赶讨吃,赶远了,他们又头伸在墙头上,用鼻子闻。他叫来几个小长工,拾了砖垒在墙头上。
迟翠花说:“这些人,经常下来吃大户。要是天天来,就把大户吃穷了!”
朱葵花说:“这算啥!当年姜家的老亲周家大户,说是县老爷视察催粮来吃一顿饭,那个气派哟,我们庄户人第一次见,几十个女人忙着预备了几天。人都说,有钱人家一桌酒,穷苦人家半年粮!”
迟翠花说:“这回当官的来,八成是为谁当保长的事,他说忙的干不成,说不定叫你们老五千!”
朱葵花拉着脸,一声没吭。
姜岚两口子今天穿戴不一样了。男的是紫底白圆圈图案的绸袍子,上身套着油光发亮的黑缎子马褂,黑呢子瓜壳帽上缀着颗红光闪亮的宝石。他手摇团扇,飘逸潇洒,活脱脱一个公子哥儿。女的是蓝英单裤子,裤筒镶着缎子花边儿,墨绿色底金黄色花的葱丝布衣裳,梳着飞机头,冠着腊梅花,别着银簪子。一双深红色缎鞋上,用五色彩线绣着别致的牡丹。她手里拂着方淡绿色绸帕子,绣鞋在宽宽的裤筒下一隐一现。要不是脸上的麻子,谁都会说她是天下第一少妇人。两口子站在大门口脖子都梗酸了,才听到叮叮当当的马铃声、嗒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链链今天没下地,在院里当差。他伸着脖子看,为首的一位骑着枣红马,有四十多岁,长袍马褂。姜岚小声对他说:“他叫袁泰,由堡长一下子升成了乡长。”牵马的是位十来八岁的少年,他穿戴整齐,长得标致,人都朝他看,朱葵花不住地抹眼泪。同来的有乡公证陶鸿儒,除了一帮乡丁,小东方各堡寨的头头都来了,还有县府来的一伙大头兵。曹功是位瘦高个老头,头发全白了,穿没领衣,大襟,拖到膝盖上,额头很高,嘴里只剩几颗黄牙。他蹒跚着脚步,笑嘻嘻地向姜岚两口子介绍来客。朱葵花急忙跑进去吩咐先上酒菜,链链忙着拴马、喂料、饮牲口,忙着招呼一伙仆人。
屋里主客围坐一桌,莫氏把盏招待,随从的二十多人在外间摆了两桌,朱葵花布菜谦让。她让了一圈,朝里面坐的陶鸿儒看了一眼,就再没进来。一会儿里面忙不过来,姜岚就喊:“链链,快进来服侍客人!”链链慢腾腾进来,一股酒气直刺鼻子,他第一次闻,鼻孔发酸,鼻毛发痒,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袁泰用筷子指着他说:“姜老弟的儿子这般英俊,念了几年书?”
曹功放下筷子,脖子伸了两伸,捂嘴笑道:“这是他们下庄子老二的儿子。他们母子的事,我上回对你说了。他们上下庄子原是一个祖,所以长得都有点像!”
姜岚说:“不瞒袁乡长说,我那四个窝囊废儿子,都不好好念书。狗肉不上架子,能抬到这里叫你们笑话?我这侄儿从小受苦,善解人意,就当儿子留在身边使唤。链链,快给你大爷、大叔敬酒!”
链链端起孔雀壶儿,叫了声大爷,先给曹功敬了,又叫着大叔,给袁泰、陶鸿儒他们满上。
袁泰若有所思,他点点头说:“噢,知道了,想起来了。他妈是贞妇烈女,新编《宁静县志》上要给她立传,叫他们姜老五一笔头子勾掉了。我见过好多穷人家的娃娃,可聪明了,就是念不起书,要是念了书,将来可有大用场!”
陶鸿儒望着链链的一举一动,一直不说话。曹功捅捅他说:“想啥呢?看上他了,往后叫他给你当女婿吧!”
陶鸿儒说:“他爹,我只见过一次,影响最深。我一见到姜家的人就怨我爹,他死时才说我是周家的后。周家、陶家和姜家是老亲!上庄子金花姑奶奶,是陶家的老祖母;下庄子银花姑奶奶,是周家的老祖母!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袁泰说:“这一桌子,狗扯连环的,都套上了亲。俗话说,上阵离不了父子兵,打仗离不了亲兄弟。你们往后可罢像陶老弟当初,大水淹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至于辈历嘛,还是各处各叫好,除了老曹岁数大,我们还是称兄道弟才亲切!”
众人都笑道:“对对对!”
敬完酒,开始划拳。先是东道主姜岚打通关,屋里立马吆喝起来:“一心一意!
好事成双!桃园结义!四季来财!五福同寿!七星高照!八叶子红灯!九九归一!”
他们你一杯我一杯地灌,个个原形毕露,尽显百态。苏达穿开襟长衫、宽筒裤、高革幼靴,头形较长,脸面扁平,一脸滑稽相,瞪人时眼神是直的,一嘴的溜堂话,赖酒谁也赖不过他。黄义穿米黄色长袍,脚蹬毡靴,腰系蓝布带,吊着个鼻烟壶儿。他肚子很大,朝后仰的脑袋反显得小巧干瘦,长人中,短鼻头,黄眼仁子,一输酒就反穿皮袄跳鹰舞。南占东穿前后开衩的短褂,大裆裤,毛头鞋,输了酒在地上弯腰挺胸学狗叫,宽宽的白布裤腰就前后露出半截。纳老大穿白衣坎肩、圆口布鞋,两个胛子耸着,浑身瘦条条的,他输了酒就学女人唱花儿。哈富成穿的上衣左右开衩,袖口很窄,像是老卷着一边儿,上面镶着豹皮,像个马蹄子,他一输酒就打哈欠,装瞌睡,怎么拉也趴在桌子上不起来。
他们酒盖住了脸,就互相揭老底,说苏达的先人本来就是鞑子,叫他苏鞑子,说黄义的祖宗是喇嘛,叫他黄喇嘛,说南占东的先人是从南方迁到这里屯垦的,叫他南蛮子,叫哈富成乏旗旗,叫纳老大纳回回,叫曹功老钟馗。纳老大不闻大荤,到外屋刮盖碗、嚼馓子去了,他们灌着灌着就说起女人来。都说迟翠花长得细皮嫩肉,有山里丫头的风味,硬要姜岚把她喊来给他们敬酒,敬完酒还要姜岚说夜里她怎么服侍他。莫氏和迟翠花羞得跑出去,他们越发说开了。说自己的老婆、小老婆晚上咋个不一样,夜里弄几次,连感受、举动都朝出说。链链脸红心跳站不住,暗自惊异:这些当官的,平时都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咋说起女人来,比晚上长工屋里还寒碜。长工也只是唱唱《十八摸》,说说“四香、四臭、四美、四死”而已,哪像他们。
他们喝到太阳偏西,好像才说到正事。原来上面早有规定,各堡寨变为保,保内设甲,原堡寨头头为第一任保长。
苏达、黄义、哈富成、纳老大、南占东都不同意各自设保,说只设小东方一个保就行了,他们祖祖辈辈都在上下庄子的统一领导下,坚持各堡寨设甲。曹功脸上凄凉凉的,他没表态,捋着胡子感慨地说:“唉!上下庄子两位老兄,一伸腿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