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我这个现世宝,还活着现世呢!我这个堡长的名字也不想挂啦,看曹铎、曹驿两个儿子,谁有能耐就干吧!”他说着伤心起来。
袁泰的脸像公鸡冠子似的,他训斥姜岚说:“你小子,光想玩小老婆,眼睛只盯着自己的家业,这个保长你到底当不当?”
姜岚说:“乡长息怒!不是我不干,是干不了。我面情软,拿不住人,天生就不是当官的料,你不能硬打着鸭子上架!”
袁泰“哗啦”一声掼了酒杯,两只又窄又长的眼睛,突然睁得像两只牛眼睛似的,他吼道:“你不干叫谁干?”
姜岚说:“叫姜老五干!”
袁泰问曹功:“这个人我听说过,说好的也有,说不好的也有,他能行吗?”
曹功指着姜岚说:“要说他干最合适,他不干只有姜了。你叫我咋说,姜是我的女婿嘛!”
袁泰说:“听听,又多了一层关系!”
曹功说:“你们定吧,我不多嘴!”他张着仅剩几颗牙的嘴,脸上顿时乌云密布。
下面他们叽叽咕咕说的啥听不清了,好大一会儿,姜岚才朝门外喊:“链链,快请你五年来!”
姜背着手迈着八字步来了。他身着月白色长袍,下摆随着有力的步伐摆动,身材笔直,步伐潇洒,洋溢着一股浓浓的阳刚之气。
迟翠花老记着姜的救命之恩,见到他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见门口没人,撵上去叫了一声。姜背对着她。
“你来了。”
“嗯。”
“你咋老不来?”
“忙。”
“我给你绣了双袜底子……”
“不要。”
“这里的大烙铁(熨斗)好,哪天你来我给你烙烙衣裳。”
“不用。”
“她的病好些吗?”
“死不了。”
朱葵花在大厨房里一伸头看见了,一阵心惊肉跳,急忙喊:“他翠花姨,快来上菜!”迟翠花一扭头,姜的影子都不见了,她狠狠吐了一口:“呸!”
姜进了门也不坐,就站在地上长篇大论起来:“周幽王背民意天下大乱,这是谁都知道的。元朝实行喇嘛制度、渠口制度,逼得张魁八月十五杀蒙古军;清朝对旗人实行双粮双扣制度,逼得老回回造反;马鸿逵实行马氏家族统治……”
袁泰急忙打断他,说:“甭扯远了,说现在设保的事!”
姜说:“各堡寨设保,各自为政,治沙治水,修路架桥,岂是一堡一寨能做到的?”
袁泰说:“小有小的好处,大有大的坏处。保和家,大小不同理同。你说五世同堂大户好,他说兄弟各奔才是路。各有各的道理!”
姜说:“自古以来,上下一心则统,上下二心则分。上面统不住,一盘散沙,下面必然各人顾各人!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坑多路不平,人间官多不安宁!”
姜岚低着头,脸恨不得贴到桌面上。
姜不同意上下庄子设两个保,袁泰说变动保的设置要上面批,就啥也没谈成。
日头快落山了,朱葵花帮着莫氏好容易才把大包小裹地挂到马鞍上,打发来客醉醺醺走了。院里十几个人忙着收拾东西,迟翠花不知咋了,撅着嘴坐着不动,莫氏不好朝她发火,当着一院子人朝朱葵花嚷道:“二嫂嫂,你们这是咋了?我咋说话就当是放的屁!你去把那个看大门的老绝户,几个耳刮子打回去。啥人都朝院子里放,从早到晚老讨吃就打不完,要饭都要到我的屋里来了!”
她朝迟翠花瞥了一眼,又说:“俗话说猫隔千里能闻腥,馋狗的鼻子尖。咋就知道今天这里要待客,像老鹞鹞似的都踅了来!来吃肉的有多少,光要饭的,就把门前田踏了个抄路子!”
院里干活的人都息声敛气,小心翼翼,连头也不敢抬。朱葵花撂下手里的活,朝大门口跑着说:“对对对!”她跑到大门口,背着身子,从袖筒里掏出个夹肉的馍馍,递给一个拉着两个孩子的老头,压低声音说:“快走,快走!当家奶奶骂呢!”又对看大门的老绝户说:“还不快关上大门!”大门咚的一声关住了。
迟翠花坐在厨房里,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哞囔:“常比张良骂韩信的,谁听不出来!再不说这些人可怜的,多少给点,别人给了她又不高兴。真是麻怪麻怪,香油拌的苦苦菜,老天打号的人就是难处!”
朱葵花说:“算喽,算喽!你省点事吧!”
迟翠花坐着哞囔乏了,才说:“门外有个婆姨不说话,手里伸着一双新鞋,我正要问,麻怪咋就眼睛尖得看见了,打着一条狗骂招臊的母狗!”
朱葵花说:“你先拾掇,我再溜出去瞧瞧!”
朱葵花出了大门,田里路上都没人了。她正要关门,发现墙根下直挺挺躺着个人,手里还攥着一双新做的鞋。她走近看了一眼就惊叫起来:“光明,光明!快来,这不是你妈吗?”
黄氏死了,她全身僵直,手里捏的鞋谁也抽不出来,李光明伸手抽了出来,他哭天号地的。姜岚和链链把他拉开,他挣扎着哭道:“妈呀,我还小呢,你咋就忍心撂下我,一个人先走了!妈呀,我爹给余家寨拉羊粪,冻死在山上。他临死时不是带话给你,叫你好好守着我,你咋就死在这里。妈呀,你不是说娘家人多势大,没人欺负你,你要在娘家守,谁又逼了你……”他哭喊的声音很大,传得很远。一会儿,姜岚门口就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有人说黄氏嘴里淌黄水,是饿死的。有人说黄氏的衣裳被人扯烂,是害死的。
黄氏一直在临羌堡娘家守寡。他哥黄义逼她改嫁她不从,为了怕别人抢寡妇,她经常白天夜里不敢出门。黄家的长工头儿要娶她为妻,和黄义串通夜里强奸了她,把她锁到屋里。她是打烂窗格,夜里从后窗爬出逃来的。
姜岚头也不抬,莫氏恼羞成怒,她一遍又一遍埋怨朱葵花,说:“二嫂嫂,再的人都叫屁胀死了,你也成了死人!你们三寡妇常聚会,你难道认不到她。咋不放她进来,撒的一点东西都够她吃,咋能活活把人饿死。这嗑瓜子,咋就把个臭虫嗑出来,尽成了怪事了!”
她又数落李光明:“还号丧呢,有你那么当儿子的?你妈来了不叫她进来,还把院增加了几尺高,光顾自己黄汤灌不够,吃昏了头!”
她见链链也跟着哭,又说他:“链链,你今天在院里当差,你是干啥的?”她气急败坏地找了一身衣裳扔给朱葵花,叫她给黄氏换衣。
朱葵花换衣裳时惊叫起来:“天哪,她是被人害过了!”幸亏李光明没听见,朱葵花就“老姊妹呀,你等等我呀!”放声大哭起来。
姜岚吩咐木匠做了副湿柳木棺材,像个长匣子似的。入殓时屠氏抱着黄氏大哭道:“老姊妹哟,可怜死了你呀!你守了半辈子寡哟,守了个啥下场呀!你走的路哟,就是我的路呀!世上的女人哟,嫁人罢嫁那个短命鬼呀,闪的人有上梢来无下梢呀!撇的人黄连汤里苦苦熬呀!”
棺材抬出庄子没走多远,绳扣子就开了两次。姜岚训练链没把绳子挽死,自己亲自挽好,结果走了几步又开了。朱葵花哭道:“她是死也不愿离开儿子哟,你们就成全了她的心愿吧!”姜岚没法,只得停下来寻坟地。
一场急雨过后,望娘滩布满了抢着挑苦苦菜的人。那贫瘠荒凉的盐碱滩头,那不毛之地的山沟阴坡,那杂草丛生的田埂渠,到处是破烂的衣衫和菜色的脸。一群群瘦骨嶙峋的躯体,向着荒漠、向着饥饿抗争。凄凉婉转的腔调,在苦菜花黄的滩涂,在伤心落泪的望娘滩飘荡。
靠小路边不远的滩头,白花花的盐碱上,苦菜花开得金黄一片。姜岚和链链来到这里,才见望娘滩变成了死人滩。死尸被野狗吃了,骨头东一块西一块,碎布片在草上、白茨上飞旋飘挂。姜岚看着再没合适的地方,就叫链链把死人骨头埋在滩边,喊着长工把黄氏的棺材朝这里抬。
黄氏被埋在望娘滩。朱葵花、屠氏、李光明哭得起不来,链链把李光明拉走了,张新海、张新业把屠氏牵着,她哭道:“老姊妹呀,你前头走我后头跟呀,柳木匣子抬你呀,驴粪蛋蛋烧低呀,鸦鹊老鸹哭你呀,荒郊野外埋你呀!我的老姊妹呀!”
临羌堡的黄家来送完葬,就都避着走了。李光明跑到舅舅家里,打得鸡飞鸭跑狗跳墙的。黄义虽人多势众,看着他可怜都让着他,李光明越发得理不饶人,砸了屋里砸院里。张新海和链链撵到临羌堡把他拉回来,张新海骂他:“你里(李)光明外糊涂,牛皮灯笼---里明外不明!是谁把大门关了,在屋里用舌头舔当官的尻壕?要是我,非把那个麻婆姨脸上的狗屎点子,一点一点用指甲抠出来不可!”
李光明死了母亲后变成另一个人,欢蹦乱跳、羞皮滑脸的样子不见了,总一个人发呆流泪。闲了他常到望娘滩蹲着、躺着,有时半夜不进庄子,一个人在望娘滩里撂乱弹:“黑沉沉的天哟,白花花的滩,苦苦菜开花又一年。娘活着我不知把娘疼,娘死后把我的心悔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