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步福一挥手说:“你给我吃了!”
姜旺一张嘴把纸包吞到肚里,抱着肚子在院里滚来滚去。马步福喝令把他吊在树上揭背花,骂道:“好好的一个尕娃,你把指头剁掉,他把眼睛弄瞎,都是这些老不死的干的!”他指着姜小福说:“右眼弄瞎不能瞄枪靶,送到后勤队当伙夫!”
铁匠姜昀的儿子姜小七被带来,抓兵的说他不愿当兵,用铁锤把上下门牙打掉了。马步福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说:“你再打嘛,把那一嘴狗牙都打掉才好,再就不咬人了。”姜小七的嘴变成了红嘴,朝地上吐血沫。马步福朝抓兵的说:“不叫他吹号,不叫他喊话就行。把他送到乱氽班里,叫那一伙二杆子、三棱子、半吊子,好好熟一熟他这张生牛皮!”
又带来几个小伙子,有姜小兔、姜小牛等等,有的伪装聋哑、疯傻,有的用锋刀刺破右眼珠,有的用毒药糜烂下身伪装梅毒,有的服用大量巴豆腹泻脱水。马步福都叫送到军队医院复查,说谁弄虚作假,先打二十军棍,再送到军营里。
有几个老汉的儿子没逃脱,不知藏在什么地方,马步福命抓兵的扒光他们的衣服,双手绑了拴在稻田边,叫蚊子叮、牛虻咬,逼他们交出儿子。木匠姜……的三个儿子两个大的跑了,他把小儿子不知藏在什么地方。马步福命士兵把犁头烧烫给他套在头上。只听“刺啦”一声,一股青烟和腥味从犁尖上冒出来。姜……“啊哟”一声昏过去,犁头拔出来时,他的头发全被烧光,头皮血糊糊烂了一层,从此人都叫他姜秃子。最后他还是忍受不住折磨,把藏在风箱里的小儿子姜小三交出来。姜小三还没一桌子高,嘴上的汗毛都没褪掉,马步福把他送到少年营。他说:“小东方下庄子有反心,宁自残自害,不为党国效力,都是姜老五带的头。”
上庄子多是雇兵、顶兵,被买、雇之兵,多是长工、短工、零工,有的是外县盲流人员、挑葱卖蒜的小商小贩、算命打卦的江湖艺人、逃荒要饭的乞丐。后来连这些人也难雇、买,就出现了侄儿雇小叔父、外甥雇小舅父、姑妈雇娘家侄儿,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风雨桥大牌子右下方,贴着张小告示,上面写着:“民人姜嵬愿出大洋二百买人顶兵,如系独子,愿保双亲养老送终,当面兑银画押,永不反悔……”
从这里匆匆而过的,不是老头老太,就是儿童妇女,谁也不看告示。姜嵬蹲在桥头,急得满头大汗。
“东家,东家!”原来是王丢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
姜嵬像得了宝贝似的叫道:“噢哟!咋是丢子!他们都跑得连一根毛也不见!
你咋又来了?”
王丢子指着告示说:“我想买兵!”
姜嵬高兴得眼泪也出来了:“好嘛,好嘛!”他一把抓住王丢子的胳膊,像是怕他再跑了似的。
王丢子揭下告示说:“我没爹妈,不用你养老送终。我就是给你家当一辈子长工,也挣不上这么多钱。这二百块大洋你替我存着,我到军队里混个十来八年回来,再给你苦上几年,娶媳妇、盖房子的钱,总差不多够了吧?”
姜嵬巴不得这一声,王丢子说一个字,他就念一声佛,他千恩万谢说:“好丢子,好丢子!还是我们丢子灵,我家平时待你不好,罢怪我,有情后补嘛!”他立马给王丢子写了张字据:“立卖人契文字人王丢子,原系小东方满旗寨人,年遭荒旱,衣食无着,难以度日,无奈将自己情愿卖与姜嵬名下,顶其子当兵,说合大洋二百整。为防潜逃,以钱顶押,利息按行价累计。空口无凭,立卖人契为证。”
姜嵬叫王丢子画了押,急忙拉了他跑到马步福跟前。
马步福嫌王丢子太瘦小,说他的胳膊像麻秆子,脸像猴尻子,撅起屁股只见骨头不见肉,腰细得一把能攥过来,人轻得来个大西风都刮跑了,咋能当兵打仗?他说姜嵬的两个儿子都长得俊,要从中挑一个。姜嵬求爷爷告奶奶的,他趁别人不注意,把一包银元塞到马步福的大烟袋里,马步福才勉强同意。姜嵬把王丢子推给抓兵的,跑到捕房里叫儿子。他见姜万贯、姜万魁胳膊上的细麻绳都勒到肉里,心疼得又是摸又是揉,拉着两个儿子,火燎屁股似的走了。
姜岚领着张化燃来了。张化燃老家在河南,几年前黄河发大水,张化燃和母亲逃荒来到宁夏,他们说天下黄河富宁夏,来到这里,才见饿殍塞道,尸骨遍野。他母亲饿死后,他逃荒要饭来到小东方。莫氏见他可怜,给了他一个馍馍,姜岚又给了他几个零钱。他后来担着个货郎担子,经常走乡串户摇拨浪鼓儿,有卖剩下的糖瓜瓜、蜜枣枣总给大虎子兄弟吃。姜岚、莫氏见他来了,总叫他饱饱吃一顿,临走时再给他点东西带上。张化燃今天给四虎子买了双球鞋送来,才知大虎子、二虎子被抓兵的绑去了。他跪在姜岚、莫氏面前,非要替他俩当兵。
姜岚说:“这不行!四个儿子,总要有当兵的。躲过正月,躲不过十五。哪能再把你送去当炮灰!”
莫氏也说不行,她不住地抹眼泪。
张化燃说:“当年韩信还知道一饭之恩。反正摇拨浪鼓,也是混一个人的肚子;当兵,也是混一个人的肚子。虎子他们,往后还干大事,送到军营,不糟蹋了?”
姜岚见他死磨硬缠的,便拿出二百大洋说:“你要顶兵,就把钱带走吧!”
张化燃说:“当兵,带钱干啥?惹祸遭殃的!”
莫氏说:“你有亲朋好友,放在他们那里嘛!”
张化燃说:“放到谁家,都不如放到你家。你们放心,我既顶兵,就绝对不会潜逃的!”
姜岚把二百大洋背着张化燃送给了马步福,说张化燃是他的干儿子,请他多多照顾。马步福一口答应下来,把张化燃送到了勤务连。
莫氏哭泣着,把张化燃的货郎担收到屋里,她闲了,就对着这副担子瞪,一直到解放军进村。
姜昕终于醒过来,他双手乱抓,喊姜老五,睁开眼,才见抓的是朱葵花的手,又放开说:“噢,是老二家,是老二家!我有话要对老五说!”
朱葵花说:“他快回来了!”
姜昕说:“我们老俩死,能把四个儿子护下,也值得。我一辈子只干过一件错事,就是当初没叫你管这个家!”他说完又闭上眼。
院外站的一伙人,都咬牙切齿地骂。说马步福不是来抓兵,是来发财,是来害人,个个义愤填膺。院里抓兵地走了,只有那个刮胡子的兵来挑剃头担子,另一个兵收拾家伙。朱葵花扑出去,将担子拉过来朝院里砸了,毛巾、剃头刀子、肥皂在地上滚,桶底朝天,热水在地上冒白气。她一手举着镰刀,一手举着斧头霸在院口,谁来砍谁。
马步福来了,他说:“哼!汉子造反,婆姨也成了精,谁把人打死了?谁把人打死了?”
朱葵花说:“就是你带的那个大头兵,用枪托捣死的!他捣了三枪托,我不说四枪托!”那个大头兵看势头不对,早躲得不见了。马步福指着身后的几十个兵说:
“哪个是大头?我带的一伙人,都是小头,没大头!”一伙兵哄笑起来。马步福见这里拥满了咬牙切齿、怒目相视的老百姓,不敢再打朱葵花。
姜岚跑来大吃一惊,朝朱葵花耳语道:“还不叫他们快走!宁叫土匪来三遍,不叫国军站一站!”他见朱葵花一脸怒气,拉了马步福说:“快!进去看看!”马步福先号了姜昕的脉,说:“脉还跳,心脏正常,咋就说死啦?这个刁妇讹人!”
姜岚按着姜昕的手腕说:“虽有脉,但很微弱,腔子上确实有三块青肿!”
县党部监察委员曹泽听说小东方有人闹事,担心姜有个三长两短,急忙带人来到小东方进行调解。当他赶到时,朱葵花把马步福也挡在院里不叫出,正在大闹。
人们见曹泽风风火火赶来,让开了条道儿。曹泽瞪了朱葵花一眼,低声训随从:“老瞎报信,一个女人拿着镰刀、斧头,反说成是的旗上有镰刀、斧头!”他走到门口,苦笑一声说:“二嫂嫂,你听我说嘛!”他进去把马步福拉到一边,小声说:“你没个惹的了,惹她呢!上月有人报告小东方有个刁妇抗粮,县长带了几个人来,缠了几天,她不但一斤粮没交,反免了她的粮。还不依不饶的,什么肥处添膘呢,瘦处刮油呢,骂了一路!咋说都是你来抓兵引起的,给她几个钱叫病,你先走吧!”
马步福掏出一摞银元,朱葵花挥舞着镰刀、斧头,只骂不接。姜岚不断给她使眼色,见她不接就替她接了,看看天色说:“你们走吧!”曹泽护送抓兵的,急急忙忙出了村。谁知朱葵花撵过来,一镰刀砍准了马上驮的口袋,“哗啦”一声,口袋里的银元洒了半路,满地都是白花花的。她又扑到前面,一斧头把黑驴上驮的口袋砍了个大口子,“刷啦”一声,白生生的大米淌了一路。
马步福大怒,他“哗啦”一声端起枪。围的人见他端起枪,跑上前站了几排,个个昂首挺胸,怒眉瞪眼。他们把朱葵花护在人墙中,瞪着马步福开枪。
曹泽按下枪管说:“算喽,算喽!马老弟,你也太不像话了!”他给姜岚使眼色,姜岚叫李光明拿了几个口袋,把东西重新装了驮上,一溜烟不见了。
围的人拍手的、跳脚的,骂什么话的都有。偏李光明给换了个烂口袋,口袋底有个小洞,白米从小东方一直滴到马步福驻地。县保安队以为小偷夜里偷了谁家的米,顺着米路,一直查到马步福家里。他们把此事报告了马鸿逵。
这次抓的兵很多,宁朔堡徐家寨的长工夏应元、代仁元也被抓了兵,他们都被五花大绑,一个个还用绳子连着。有的嘴和眼睛在滴血,有的头和指头用纱布包着,似刚从战场上逃出来的残兵败将。他们被推上几辆大汽车,眨眼就不见了,一伙家属还跟在后面哭叫。
姜岚跟随新兵家属来到了县城。马鸿逵为了扩充势力,组建了骑兵团、牛车队、军马场,在县城南的马公馆前举行盛大阅兵式。阅兵台上,军装笔挺的马鸿逵是那么威严怕人,台下浩浩荡荡的人马车队齐刷刷走过,口号声震天动地。
不但老百姓这么说,连参加阅兵的乡保长都说骑兵团是“讹兵团”,牛车队是“刮油队”,军马场是“害人场”。这是一个盛大的阅兵会,也是一次怨声载道的会,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围了来,望着他们的子弟泣不成声。阅兵刚完,台前的尘灰还飞扬着,马鸿逵便开始训话了。他先骂孙殿英给宁夏人民造成多么多么深重的灾难,又骂共产党乱国。骂完了就说如何把骑兵团、牛车队、军马场变成一支劲旅,宣读了《为严缉逃兵告宁夏父老同胞书》。
姜昕第二天晚上又醒过来,他说姜回来了,就又闭上了眼。朱葵花请来中医给他看病,中医说他的两条肋骨叫枪托捣折了,血全朝里走了,没法救了,朱葵花叫中医开了诊断证明,这张证明成为后来姜老五告状的依据。
这天夜里雨很大,天上地下全是水。弯子渠的水涨了,把两边的田变成了汪洋。家家户户的圈墙被淹倒,鸡猪牛羊都跑出来,有几家房子塌了,老人小孩淋在暴雨之中。
第三天早上,风雨黎明。姜昕的棺材抬出村时,姜摇摇晃晃回来了。姜被抓后,朱葵花叫香香到徐家寨,求徐家帮忙。徐衍派余树春给马步福送了重礼,又有曹泽出面说情,姜才被放回来。他跟踉跄跄扑过去,抓住抬棺材的绳子哭道:
“大哥,你咋也走了!兄弟六个,走的走,逃的逃,就剩下两个了。大哥,爹死时是咋说的,这个家才稍好了点,咋又遇上抓兵。你们都撂下一伙婆姨娃娃,叫我咋领上过呀!”
曹氏病重躺在炕上不能动,她听姜回来,从屋里爬出来哭:“我的人呀……”
姜抱着棺材不放,非要再看一眼姜昕。姜岚、姜曜按着棺材盖说:“不能看!
不能看!”姜就用头撞棺材,他见棺材底下渗出一摊黑紫色的血,像疯了似的喊:
“链链,链链!”他一把拉了链链,指着地上的血哭道:“链链,你可看见了,他是被马步福打死的,我们姜家和他们马家有万辈子仇,你可记住了?你可记住了……”
朱葵花过来劝道:“你叫他大爹走吧!他天天盼你回来,受了多少罪。昨天晚夕他突然说你回来了,才咽的气。不能搁了,要快埋!”
姜昏了过去,姜岚抱着他说:“抓兵的来了,只能跑,只能躲,只能忍,不能挡。
他们拿着上面的命令,谁能挡得住?”他朝姜曜摆手说:“快抬,快抬!”姜曜和链链他们把姜昕朝老茔坟地抬,朱葵花把地上的血土铲净包了,提着朝老茔坟地跑。